文/张颂文
妈妈是小镇上有名的“冯医生”。她喜欢回访病人,经常会带着我走很远的路去病人家里,有时还要走夜路。
6岁的一天,妈妈牵着我的手,沿着一条水渠慢慢走。水是从山上引下来的,冰凉,清澈,甘甜,一种名叫“花手绢”的小鱼在水里游啊游的,五颜六色的尾巴摇摇摆摆,煞是好看。
那天去的是一个老太太家里。她住在一个旧旧的阴暗小平房里,小院只用一个竹篱笆围着。老太太躺在床上,很努力地想爬起来。
妈妈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说:“阿妈你怎么样?身体什么感觉?”“没力气,浑身没力。”“但是你脸色好多了。”
小屋里点着一盏很暗的煤油灯,我几乎看不清老太太的脸。老太太咧开缺牙的嘴笑了:“真的吗?”
“对啊!你现在只是缺一种维生素。有了它就会很快好起来。”老太太不笑了:“没有钱买药。”妈妈拍拍她的手背说:“不用买!只要你每天晒半小时太阳,你身体里就有这种维生素了,你的病就好了!”
过一个星期,我跟我妈又去看她。那是另一个黄昏,夕阳正在落下。远远地看见老太太坐在门口的藤椅上,睡着了。妈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叫“阿妈”。
老太太睁开眼睛开心地说:“哎,冯医生,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晒太阳这个方法太好了,晒完以后我真的不疼了。”
回去的路上,我觉得妈妈不开心。“妈妈,那个奶奶的病是不是好了?”“她还有一个月。”妈妈说她得的是绝症。
我说:“你不是说晒太阳能好吗?”“没有多大帮助,只是让她觉得有一些希望。一个人最怕没有盼头,你只要给她希望,就好。”
老太太还没撑到我妈说的一个月,就去世了。但我相信,她走的时候,心里安详而有希望。
还是6岁。
妈妈的小诊所里有个简陋的产房,是用一道布帘隔出的小空间,镇上很多孩子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我总是偷偷掀着帘子张望。我目睹一个又一个产妇在血水中大汗淋漓地哭喊,看着妈妈和同事联手拔出婴儿,清理脐带,看着一个个脏兮兮、皱巴巴的小婴儿从世界上最神秘最伟大的通道里溜出来,闭着眼睛发出尖细或洪亮的啼哭。
上学时,怀孕的女老师跟大家说:“老师过几天要休假。”我大声说:“老师要生孩子啦!她会从肚子下面生一个孩子出来!”女老师哭着跑了出去。
事后叫家长跟我爸妈说我“流氓”。女老师给我扣上一顶“无可救药坏学生”的帽子,整个小学期间我都没有好果子吃,因为女老师是我的班主任。
妈妈说:“人和人的标准不一样,分寸不一样。有的事,你知道就好,不要觉得你很聪明,知道吗?”
我曾因为穿了一双好看的新鞋而被没有穿鞋的男同学群殴,他们把我推倒在地,脱掉我的鞋子扔出去很远,然后欢呼着跑开。我满身泥土地捡起被污水浸透的鞋子哭着回家,妈妈说,你挨打是因为你跟他们不一样。
妈妈讲的睡前故事跟王子公主无关,而与现实社会有关。我懵懂地消化着那些故事,笨拙地感受着成人思维里的世界,慢慢的,让心里住进一个老人。
高一的一天,爸爸来宿舍找我。说了一堆好好学习,多照顾自己之类的话。然后颓然又艰难地说:“你妈确诊了,是 癌症。”
这一天起,我少年的心陷入悲凉。陪床的日子有一年多。那段漫长的日子里,妈妈日复一日地躺在病床上,无力而面色苍黄,沉重的呼吸一开始让人胆战心惊,后来变成司空见惯。
琐碎的事情一天一天格式化,医生护士都变得很熟。谁都知道那一天终将会来,却又都盼望不要到来。我对生活的期望简单地降低到极点,只要她不呻吟,我就觉得很幸福。
某个课堂上,我突然心神不宁,像是心里炸开一颗雷,想到了妈妈,以为是心灵感应的征兆,请了假奔出教室,骑上自行车一路狂滚着去医院。
半路上下了一场雨,更以为这是天意,想到妈妈可能出事,不禁悲从中来。偏偏车链子也意外地断了,我淋着雨,推着自行车,一路嚎啕着,每迈出一步,脚下都甩出一大坨烂泥,内心充满绝望。
擦了眼泪进到病房,妈妈一如往常正在熟睡。妈妈醒来后心疼地说:“以后上课时间不要来看我,累坏了你。”
这样的虚惊又发生过几次。再后来,生离死别的概念根本就不在我脑海里了。我想做一个孝子,尽心陪护癌症晚期的妈妈。事实上乏味的陪伴让人抓狂,越来越深地加重我的孤独感和绝望。
冬天的医院格外冷,奶奶拿了一个烧炭的小炉子,外婆、堂姐、我,围着一起烤火。大年三十,窗外远远的有过年的鞭炮声响起,我特别想出去烧一串鞭炮,但不敢说。苦涩的烟火气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在干冷的空气里,大家围坐炉边吃着,妈妈就在床上两眼无神地看着我们。
过了好多天。那天,凌晨5点,我突然醒了,发现大家都在围着妈妈。我跳起来扑过去,眼睁睁看着妈妈瞳孔慢慢扩散。妈妈闭上眼睛,大家的哭声像开闸的洪水暴发出来。
医生也许是循着哭声过来的,非常平静地递上早就准备好的死亡通知单,让我们赶快处理事情。
妈妈去世这件事完全不在我准备范围内。我曾经设想过许多次的场景,以我未曾想过的方式在我不曾预料的时间突然到来。妈妈是一个有办法的人,她的离去让我一下子没办法了……
第二天下午,我的同学,一个平时总是和我玩闹的小混蛋,他拍拍我肩膀,默默地陪着我走过一条幽深漫长的胡同。他陪着我抽了好几支烟,始终一句话都没说。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并不孤独。我抱着他大哭。
妈妈真的不在了。我承认了。
妈妈离开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大人眼里的“烂仔”。那以后长达十多年,我一听到别人提起妈妈就会止不住痛哭,我总觉得内心愧疚,没有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给予最好的陪伴,没有在该珍惜的岁月里给予足够的回报,没有在来得及的时光里让她得到安慰。
我读了无数本心理学书籍,把自己分析得底朝天,终于有一天,规劝别人节哀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为这么多年的愧疚做一个了结。当年的我没有能力给予,没有能力付出我想要的分量,我只是顺其自然地过一个正常男孩想要挥霍的时光,我应该给予妈妈的不是愧疚,而是感谢和怀念。
妈妈对我的期望,并非成为大人物,而是活得明白和开心。当我明白了这一点,终于可以平静地真正接受妈妈的离开,在灵魂深处,终于释怀。小时候妈妈给我讲过很多事情,当时并不都懂。长大的岁月里,每当我有困惑,就在心里回放妈妈说过的一切。
越长大越觉得,所有的问题,在妈妈的声音和故事里都有答案。她用自己的智慧和自己的方式告诉我:文仔,一切都会有办法,只要你清楚你的目的,只要你找到方式。你记得怎样迅速记住一个手机号码吗?像是脑子里有个录音机,迅速记下那串数字,再在脑子里回放,一遍不够就回放两遍,两遍不够就回放三遍。
这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你不知道哪颗种子长出的树最好,只有悉心对待每一颗,就算有的永远烂在地里,你终究会收获一片树林。老天当然有瞎眼的时候,下一场雪,又盖上一层霜,但只要你熬得过去,当春天来的时候,雪会化成水,滋养你的土地。
妈妈也不知道究竟哪句话会对我产生影响,她只是倾尽所能,用成年人的方式提前教我长大。
冥冥中似有指引,我走过泥泞,做过酒店经理、导游,读了电影学院,做了演员,又做了表演老师,换过太多频道,转过无数个弯。我一次次在迷茫和艰难时对自己说:再想想,一定还有办法。
去年到老家的禅寺里祭拜妈妈。下午的佛堂,静得仿佛时间停止。几千个格子里,住着几千个灵魂,牵系着几千个家庭的怀念和悲伤。
我看着妈妈的照片,默默在心里给她讲我这一年的事情,好像又回到当年她给我讲她所见所闻的场景。我无法不思念,但我已不悲伤。我知道,只要我记得妈妈说的话,她就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