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艺演员的艺术情态

2023-09-23 23:44王连成
曲艺 2023年9期
关键词:情态曲艺艺术

艺人们有时评价某某曲艺演员(以下简称演员)很有“台缘儿”,有“台缘儿”的演员,仿佛能薅着观众的眼睫毛、揪着观众的耳朵,台上的演员谈笑风生,台下的观众时而欢声笑语时而掌声雷动。“台缘儿”欠佳的演员则是另一种景象,演员在台上动静不小,观众席间却沉闷私语,可见“台缘儿”对演员而言是何等重要。究竟什么是“台缘儿”,如何让演员变得更有台缘儿?笔者从半生的创作、表演成败中悟出了一些“道”,那就是除演员自身先天的优越条件之外,良好的“台缘儿”大都和“艺术情态”有关。艺术情态对演员而言,是由“表演系统审美”①形成的一种感觉,这种感觉是一种思考现象,如要全面解释这一思考,笔者期盼诞生一部《曲艺艺术心理学》来解决,这里笔者只从常见现象着手,先解析影响演员艺术情态精准表达的障碍,再谈谈曲艺表演中如何把握“艺术情态”的粗浅认识。

首先,演员“艺术情态”的障碍,很可能是自己的师父。

这里没有对师父不敬的意思,而是说徒弟不会用师父口传身授的艺术技法表演,他们在舞台上的举手投足、语音停延、嗓音特色,连脑袋歪着的角度都酷似自己的师父,观众仿佛不是在欣赏他的表演,而是在看他师父表演时折射出的剪影。笔者不否认曲艺表演要从模仿开始,却不能接受将模仿当成艺术手段,因为模仿秀和表演是有本质差别的。

演员与角色合为一体在舞台上生活,演谁就是谁,观众所见即所得,这是戏剧;演员“一人多角,跳进跳出”,用第三人称全知叙述,演谁像谁,却不是谁,观众要靠想象完成艺术审美,这是曲艺。曲艺无论怎么叙述、转换角色,“第三人称”如影随形,演员基本不会一竿子到底去表演某个具体的形象,更不能一生都在表演师父或表演某部作品的原唱演员。

笔者在研习“高派”山东快书时经常提醒自己,高元钧的“艺术情态”再怎么模仿也是无法超越的,只有高元钧的“艺术技法”是可以传承的。“流派”的一项重要指标是其完整的表演系统,掌握了以技术为基础的艺术手法,再叠化自己个性的表演,才称得上“流派”中的一员。高元钧创立了“高派”,但表演高元钧并不是“高派”,用高元钧的技法演唱山东快书才具有“高派”的艺术属性。曲艺和戏曲不同,戏曲流派要求学得要像,因为程式化是戏曲的艺术特色,曲艺艺术是个性很强的艺术,要求“像不像三分样”,越像越不对。“我本无心说笑话,谁知笑话逼人来”,“谁”在说笑话?“我”在说笑话,个性是“本我”的,这里的“无心”是一种艺术情态,传情达意时心中无其他表演形象的干扰,只有师父教授的艺术技法,用艺术技法说自己的书,而不是模仿某位艺术家,學别人说书。曲艺是个性特色很浓的艺术,艺术家们就像树上繁茂的叶子,没有一片是相同的。

其次,演员“艺术情态”的障碍也有可能是“心象”②不足,演员心中的景象便叫“心象”。对舞台上表演平平的演员观众会犯嘀咕:“他这是在台上背词啊!”“背词”当然是每一位演员必须做好的功课,可到演出时,演员脑海中的台词描述要变成一条条河流、一座座山、一栋栋房子、一件件家什、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物,这时的台词早已不是文字符号,它们应该化成心中的景象。

舞台表演时,脑海中只有文字符号的演员,表演就会像水一样没滋没味,观众说这样的表演是“背词”却也贴切,所以演员在表演时切忌仅用文字思考。值得琢磨的是,高元钧先生不识字,为什么表演却能达到炉火纯青的效果?因为他在表演时脑海中展现的都是一个个具体的场景和形象,当他表演到“耶!好家伙,这只老虎真不赖。这只虎,高着足有六尺半,前窜八尺惊人胆,后坐一丈令人忙,身上的花纹一道挨一道,一道黑来一道黄,血盆口一张簸箕大,脑门儿以上有个字,三横一竖就念王”时,脑海中一定不是这一串文字符号,而是想象一只老虎真的就在面前,观众也会自然而然跟着他的表演,切身感受到一只猛虎从某个角落猛扑过来的畏惧感。高元钧先生曾要求学生要“言寒而栗,言险而惊”,其核心的意思就是“心象”要饱满。曲艺表演的基本手段是叙述,故事的情景在演员心中是立体的,眼里是真实的,嘴里是生动的,观众才会进入到演员勾勒的独特世界中。演员必须“心中有活人,出言人才活”,反之,表演时只把文字符号变成声音符号,那不是表演,而是复读机。文字帮助演员记录文本,为创作、排练带来了便利,切忌把这种便利变成表演的障碍。

艺术情态的障碍,不只是一味的模仿和心象不足这么简单,还与演员的阅历、认知、情商、直觉、社会知觉乃至态度和先天的诸多因素有关,这里挂一漏万,只为揭示全貌掀起一角。

谈艺总要谈情,无情则无艺。艺术情态不是孤立于艺术系统之外的,艺术是辆“车”,情是“发动机”,发动机离开了艺术之车,就失去了讨论价值,所以要先弄清楚这辆“车”是什么系统。曲艺表演是围绕着发声器官发出的“声”进行的艺术活动,是发声与吐字、声音与形态、声音与情态、声音与韵律组成的系统。情态是整个系统的内驱动力,它与演员吐出的每一个字、动作、表情、腔调都息息相关,“情”像人体的经络、气血,无形却无处不在。

(一)基本情态

研究艺术情态的把握,首先要了解情态的基本面貌。笔者曾聆听过高元钧先生对情态的描述,20世纪70年代,高元钧有个关于“七情说”的论述,即喜、怒、忧、思、悲、恐、惊。20世纪80年代末,高元钧在淄博授课时,又将“七情说”进行了细化,我们称之为“九感九情”。九感是由酸、辣、苦、甜、咸5种味觉感受和酸、辣、苦、甜4种心理感受组成。其中,酸、辣、苦、甜、咸不但有味觉刺激感受,还会产生基本情态和高级情感,有酸楚、辛酸、穷酸、腰酸等;有毒辣、泼辣、老辣、辣妹子等;有辛苦、痛苦、苦笑、劳苦、孤苦等;有甜蜜、甜心、甜言、甜美等;咸是酸涩的综合体,只探讨味觉感受带来的情态变化,一般不做心理情态的描述。九情由喜、怒、哀、乐、忧、思、悲、恐、惊9种基本情态组成。与《礼记 》《白虎通》《心理学》关于情态的描述相比,除非不适合直接表演的抽象情绪“爱”“恶”“欲”没有被高元钧纳入他的情绪系统。因高元钧的描述更多来源于自身感受,更加细致,就连喜乐、悲哀这些相似情态之间的细微差别都有不同的感受,这是曲艺艺术家在艺术实践中咀嚼反刍而获得的,这些基本情态应渗透到演员的发声吐字、手、眼、身、步和音韵和谐的各个环节中。

(二)吐字有情

“古人把文字(字形)、音韵(字音)、训诂(字义)看成继承祖国文化遗产所必备的基础知识”③。笔者以为除这些传统文化的基本功外,曲艺家应在此基础上研究“字情”,演员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要能感受到“情”在何处。汉字不受方言的局限,不同曲种、不同方言,大都用汉字写成文本,而汉字的本身其实就是艺术。汉字的形象色彩入骨入髓,看着“日、月、水、山”脑海中就会有景象出现,虽然汉字在不停变化,可形象色彩始终延续不断,像词语“笔直、雪白、喇叭裤”,诗句“疑是银河落九天”,口语中的“领头羊”“马尾辫”“瘦猴”等形象色彩随处可见,汉语本身就是形象主义,我们怎么能把它当成符号叙述,形象的语言如何形象地说?演员拿到文本后应逐字逐句去揣摩,让景物是立体的、人物性格是鲜活的,看近伸手可及,望远穷尽景深,当一切情景在演员心中是饱满的、立体的,再把汉字在脑海中的景象、形象表演出来,生动地说出来,观众才能被感动,才能在想象中完成审美。听听高元钧演唱的《武松赶会》,仿佛就是一幅可以听到的《清明上河图》。

(三)动作有情

舞台上,演员举手投足都应有情态系统的驱动,手、眼、身、步,一招一式都要有情。手有情,手拇指一挑,赞良善英雄;食指一点,怒斥世间不平;拳头一攥,为正义呐喊;巴掌一伸,扇灭市井歪风;单手推名利,双手捧真情。眼有情,声情并茂,眼神必到,白眼珠子黑眼仁,说话就得有眼神儿,眼神看出心里的事儿,眼神是那说话的魂儿,魂儿在哪儿?真情总是魂儿的伴儿。身有情,一人站立舞台中,独自直面观众;撇捺支撑一个人,顶天立地有重心;谈笑风生不拘谨,声情并茂在全身;俯身有深情,挺身有豪情;侧身有神情,转身有同情,浑身上下皆是情。步有情,台步踏碎假丑恶的巢穴,台步走向真善美的殿堂;向前一步,说新唱新点评人生为英雄立传;退后一步,扶老携幼助力百姓安然;迈一步,迈进新时代讴歌新生活,跨一步,跨越艺术高峰守正创新再传承;台步走人生,履历也光鲜。

脸上的动作称之为表情,人的味蕾和汉字的正确读音在口腔里是重合的,外延表情要高度一致。如读“酸”时,只要把音韵适当延长,气息到达产生酸感的地方,就是酸的表情。这是汉语的生命符号,可以物理描述,但需要真情支撐。

(四)音韵有情

情是很抽象的概念,所以情态也有“只可意会,很难言传”的说法。单音节的汉字由声、韵、调组成了“字音”,音韵里包裹着情绪倾向,笔者在长期的韵文写作中感受到了这一点,于是把北方曲艺十三辙中可以放在韵脚上的字做了归类统计,发现每道辙都有大致的情绪倾向,又总有几个截然相反的情绪影子出现,这不但契合了系统特征的关联性,更暗含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阴阳学说、物极必反、乐极生悲等哲学辩证观点,也是韵诵体文学的情绪色彩。山东快书演唱出的铿锵柔情都蕴藏在音韵里,只有演员体会到了,才更容易传递给观众。

(五)情颤点

汉字的声、韵、调对应的情绪如果读准了,就会发现各种情态的气息位置是不一样的。笔者在研究中,把各种情态的不同气息位置命名为“情颤点”,情颤点不是一个点,是相应情绪气息的波动位置和状态。如“喜”这个字,欢喜的情绪气息是从胸膈膜上行到口腔震颤流动的状态,如“老虎一见武老二啊,打心眼里头喜得慌”,这句台词在播音员嘴里字正腔圆说清楚就够了,但演员要声情并茂地讲故事,语流(整个句子)要在“喜”的气息位置和状态下完成才能感染观众,否则意境、情景都不会引起观众的想象和共鸣。演员要牢记,曲艺是调动一切艺术手段,把演员心中的景象速递给观众,在观众想象中完成审美过程的艺术。

(六)情态与心象

曲艺表演,演员要做到“心中有形状,出言有形象,心里有活人,出言人才活”。“声情并茂”的“情”字,不只是情态、表情、情形等因素,它是诸多因素在演员心理上建构的饱满的艺术维度。这个维度是由语言“基因”的形似、神似、形象搭建,中国的语言在字、词、句、章中无处不散发着这些魅力,演员看到文本就应该看到情为何物,才会做到“心中有形状,出言有形象”,可视的形态和内心情态密不可分,把形态和情态整体展现,才是曲艺表演应有的形状。

“情”是觉悟、是态度、是力量,是传情达意的内驱动力。酸、辣、苦、甜、咸,喜、怒、哀、乐、忧、思、悲、恐、惊,情态种种,心所能必见于外也。用我们的内心把真情发酵,驱动最美的声音、最美的身姿、最美的表情,说唱最美的韵律,从而得到一个最美的情态。对情态的领悟再延伸,使情态变得有了血肉,升了温度,触到了质感。艺术境界仿佛与觉悟相逢,悟到了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把眼睛看到的形、色、大、小,把耳朵听到的高、低、长、短,把鼻子闻到的香、臭、霉、焦,把嘴巴尝到的酸、甜、苦、辣,把肌肤触到的冷、热、硬、软汇集起来编织成景象,印刻在心里,用真情搅拌,揉搓成心象,速递给观众,在心灵相逢的那一刻,曲艺的情态就得到了圆融的安顿。

注释:

①王连成:《高(元钧)派山东快书的艺术审美系统研究》,《常州理工学院学报》,2019第3期,第7页。

②王连成:《让表演心象可速递》,《曲艺》,2018年第3期,第42-43页。

③王力:《汉语音韵 音韵学初步》,中华书局,第6页。

(责任编辑/邵玉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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