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道荣
我妈给了我一只碗,让我去隔壁张婶家借点醋。爸今天在池塘边打水时意外抓到了一条鱼,让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荤腥的全家人直流口水。烧鱼免不了用醋,可我们家除了盐,散装的酱油是唯一的调味品。
我端着碗走到了张婶家门口。她说就知道我是来借醋的,也许从我家厨房里飘出的鱼香味被她闻到了吧?哪家烧个鱼、煮个肉,整个村庄上空都会弥散着香味。这种香味太难闻到了。
我借了醋回家,妈将醋往将熟的鱼身上一浇,“哧啦”一声,腾起一团白雾。妈又用水将碗涮了涮,也倒进锅里。醋可是好东西,一点也不能浪费。醋味比其他气味跑得都快,很快,全村几乎所有的鼻子都兴奋地耸动起来。妈用我刚去借醋的碗盛了半碗鱼,让再送到张婶家去。张婶不肯要,说:“你们家娃多,难得吃一次鱼。”我就把妈教我的话给她说了:“我们没办法还你家醋。”张婶只好收了。
谁家做饭烧菜,烧到一半,发现盐没了,酱油没了,就去隔壁家借。说是借,其实也不用还,下次隔壁家也没了,再回借一下呗。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娃多的家庭,往往米缸见了底,揭不开锅了,也去邻家借。那时谁家都没有太多的余粮,就你家两碗、他家一碗的,回来煮一大锅稀饭。
经常要借的东西还包括农具:镰刀、锄头、铁锹、犁耙,这些家家都有。但到了收割季要抢收,我们这些娃放学后都要下地干活,家里的农具就不够用了。谁家的庄稼先收割完了,镰刀闲下来,别人就去借。我最喜欢去李大妈家借镰刀,因为她家的镰刀又轻快又锋利。李大伯曾经在镇上的机械厂干过活,总是把自家的镰刀磨得锃亮,就算收割完了稻子,他也会一大早就将镰刀磨一磨,好借给急等着镰刀用的人家。被借用过的镰刀口钝了,他就再磨。
就连耕牛也是可以借的。包产到户后,田多的人家会自己养一头耕牛;而地少的人家,就几户合伙养一头牛。与抢收一样,播种也要抢时间,你家的地要耕,我家的地也急等着耕,那么多地,一头牛犁不过来,只能向耕牛闲下来的人家借。耕地是个苦力活,哪个主人不心疼自家的牛呢?所以,借人家的耕牛得对牛好,不光要喂草料,还要帮人家放放牛。
而借得最多的,是人。村集体时,全村人一起下地干活。后来单干了,一个家庭里,可能就只有一个男劳力和一个女劳力。插秧的时候,男的粗手大脚干不好,就需要借人——去村里借几个女劳力,一天工夫地里的秧苗就都插上了。这一家的秧插完,那一家也正好将地翻耕出来了,就呼啦啦一起赶去另一家插秧。收割的时候,几千斤湿稻谷都要一担担挑到晒场,一个男劳力做不了,或者来不及做,就去借一两个男劳力。今天我借了你家人,明天你又借了我家人,没人记账,但大家心里都有数。
这就是吾乡曾经的生活。我们曾经缺这少那,互相借盐、借醋、借镰刀,也借耕牛和人,仿佛日子就是这樣借来借去的。我们生活在一个村庄,说着一模一样的方言,互帮互助。我们是乡亲,这辈子谁也离不开谁。
(卢濮荐自《联谊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