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80年,我出生在吉林延边的小乡村,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3岁那年,刚进入腊月我就开始发烧。那个年代,像感冒发烧这样的小病全靠自己扛过去。
接连5天,我高烧不退,水米不进。我妈整日整夜地抱着我,用毛巾包着冰雪为我降温,但根本不管用。
村里的老人让家里人做好思想准备,说我这是被妖魔附了体。在农村,夭折的孩子是不能埋进祖坟的。所以,就连把我扔在哪道山岗,他们都替我父母选好了。
我妈不肯放弃。爷爷奶奶和爸爸拗不过她,只好拿出家里的最后一点钱请来神婆,给我叫魂。
钱花了,神婆请了,我却开始口吐白沫,脉搏也几乎摸不到了。
神婆开始推卸责任:“这是阎王定好的命数,谁也拉不回来。这孩子再不送走,全村人都会遭殃。”
爸爸、妈妈用新棉被将我包裹起来——这是他们能力范围内,为我进行的“厚葬”。
在山脚下,我妈流着泪对我爸说:“你在这儿等着,我想跟儿子再说几句话。”
我爸始终没等到我妈——我妈抱着我翻山越岭地逃走了。那一年,我妈26岁,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
2
从深夜到黎明,我妈只管朝最宽的路走。一路上,她逢人就问:“你们这儿有大夫吗?”
也不知到了哪个小镇,有人告诉她,镇上有个“药匣子”,平时就喜欢上山采草药,但老头儿性格古怪,很少给人看病。
我妈一路狂奔到“药匣子”家,二话不说就跪下磕头,求对方救她的儿子。“药匣子”被我妈吓到了,表示可以试试,但有一个条件,就是医死医活,她不可以跟外人说。
用药之前,“药匣子”对我妈说:“这孩子病得太重,狠病用猛药,就算救活,他将来是傻是呆,我都不能保证。”
我妈就说了一句话:“只要我儿子能活,不管是精是傻,我养他一辈子。”
汤药一点点喂进去,我妈不停地搓着我的手心和脚心。时间慢慢过去,终于,奇迹发生了——我的脉搏从弱到强,呼吸也均匀起来。我睁开了眼睛。
我妈号啕大哭,掏遍全身的口袋,也没摸出一分钱。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拿起“药匣子”用来剪草药的剪子,将自己两条齐腰的麻花辫剪了下来。她恭敬地把辫子放在桌子上,然后抱着我转身离开了。
“药匣子”没有推辞,也没出门相送。
3
可想而知,我们母子平安归来,在村子里产生了多大的轰动。从此,村里的大人看到我,都会感慨:“你的小命可是你妈捡回来的。”
我妈从不说这句话,她精心照顾我的饮食起居,默默地观察我的一言一行。小学入学后的第一次数学考试我就考了100分,我妈一边往灶里加柴火,一边落泪。
那时候,我只觉得我妈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家的孩子因为考得不好,被大人打得满街跑。但我妈面对我优异的成绩非常淡然,她唯一关心的就是我的身体。哪怕我只是偶然咳嗽几声,她也会仔细观察,还时不时摸摸我的额头。
高考那年,我问她希望我考到哪里。她说,她不懂,但当年抱着奄奄一息的我去求医的经历,给了只有小学文化的我妈一条最朴素的人生信念:走大路,它一定通向更大的地方,有着更好的出路。
我报考了厦门大学。
大学期间,我辅修了双学位,大三时就开始跟师兄一起创业。敢想敢干,是老师和同学对我的评价。后来我想明白了,那是我妈给我的命运做了“编程”——那年,她不是捡回了我的命,而是教会了我如何绝地逢生。每当遇到困难,我就想,还有比我妈翻山越岭求医更难的吗?
赚得人生第一笔钱时,我兴奋地问我妈:“是把现金给你背回去,还是存进你的卡里?”我妈没有立刻回答。第二天,她给我打电话,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我,可不可以买几台雾化制氧机带回来——北方冬季寒冷,村里有几位老人患上不同程度的肺气肿。每次看到他们喘得“两头扣一头”,她就觉得特别难过。
那时候,我努力赚钱,一心想翻新老房子,让父母在寒冷的冬天能舒服一点。可是,我妈跟我说,房子能住就行,那些老人咳得连睡觉都躺不平。
回乡送机器时,那几个老乡拉着我妈的手直流眼泪,又说起我妈当年为我捡回一条命的经历。在家里,我妈一边给我做饭,一边对我说:“当年,他们都劝我放弃你,还说你是灾星。我就是想让他们知道,生命永远都是最金贵的。”
那一刻,我觉得我妈的胸怀比我想象的还要辽阔。
4
2017年秋天,已在厦门成家立业的我像往常一样,给自己放了“秋假”,回家帮爸妈秋收。
一进家门,我就吓了一跳。我妈面色枯黄,两颊深陷。
我立刻带着她去长春的医院做检查,最后她被医生确诊患有胃癌。我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连夜带着我妈进京,结果得到了同样的诊断。那一年,我妈60岁。
我妈特别坦然地对我说:“妈不亏,看着你成家立业,妈没什么可牵挂的。”
可是,我有牵挂。无论是3岁,还是37岁,无论待在老家,还是漂在异乡,我妈都是我的主心骨。
容不得我胡思乱想,我放下工作,联系医生给我妈做手术,放疗化疗……手术前,我妈的体重是97斤;手术后,她只有83斤。
我心疼不已,夜夜噩夢。第四个化疗疗程结束,医生遗憾地告诉我,我妈开始耐药,让我做好思想准备。我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儿子,咱俩跑吧?”这是我醒来后,我妈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看着我吃惊的眼神,我妈接着说:“妈这辈子连长城都没去过,你说多遗憾。”说这话时,我妈眼里放着光芒。
5
第一站,长城。
我妈一直走在我前面,并坚持走完全程。返程时,我强行背起了我妈。趴在我的背上,我妈开心地说:“妈饿了,想吃饺子,想喝鸡汤,还想吃咱东北的大碴粥。”没有比我妈有了食欲更令我幸福的事情了。
爬过长城,我妈又“钦点”了泰山。她说自己就是山里人,跟山格外亲。
我们自带灶具和食材,走走停停,开车到山东。
我们用9个小时登顶,看到了泰山日落。看着那一轮红日,我妈眼眶濕润,默默地掏出一个药瓶递给我,那里装着她患病期间攒下来的近百粒安眠药。我妈对我说:“儿子,妈想活下去。就冲这跟仙境一样的美景,就冲着这么好的儿子……”
我和我妈相约,我们俩一个好好工作,一个好好生活,然后,一起走遍万水千山。
6
在去峨眉山之前,我领我妈做了一次体检。虽然癌症没有复发,但其中一项指标特别高,这让我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到了峨眉山山脚下,我先坐索道把我妈送到万佛顶,然后,一个人下山,学着别人的样子,三步一磕头地匍匐着拜到山顶。我反反复复地祈祷着,脑海里涌现的是我3岁那年,我妈抱着垂死的我寻医的场景。那一晚,她应该如此时的我一样惶恐不安吧。
当我一路磕行至距万佛顶不到500米时,我看到了我妈。她也三步一磕头地前行着。我急忙赶到她身后,听到她念念有词、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愿我儿子工作顺利、身体健康、家庭幸福。”
我妈是我最灵验的护身符,而我,也要做她的平安符。
7
2020年9月,我妈的复查结果令人欣慰,我决定带她去看看国外的山。我们去了瑞士的阿尔卑斯山。
在阿尔卑斯的诸多山峰中,我妈最爱的是马特洪峰。
那天,我们坐着小火车到海拔3820米的采尔马特冰川天堂观景台。这里地处瑞士和意大利边境,是距离马特洪峰最近的观景地点。
我妈看着近在咫尺的马特洪峰,激动得隔空触摸马特洪峰三角形峰顶,说那里一定是神仙住的地方。我把望远镜递给她,让她看看周围的风景。
不一会儿,就听我妈激动地喊:“儿子,我看到勃朗峰了。”
我不相信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我妈能认出勃朗峰,但我妈无比坚持:“是阿尔卑斯山的最高峰,我不会认错。”我向周围的人求证,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那一刻,我妈高举双手,又蹦又跳,激动得像个孩子。
回程途中,我妈看着车窗外的美景,突然红了眼眶,嘟囔了一句:“这天堂样的景色,要是你姥姥能看见该多好。”
我愣在当场,有些好奇地说:“妈,姥姥都去世50多年了。”
我妈的眼睛更红了:“没有人会把妈挂在嘴边,但吃到好吃的,看到好看的,听到别人喊妈,就会想自己的妈……”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当初患病后,我妈先后三次想吞下她攒下来的安眠药。最终让她放弃这个念头的,是她常常想到的一个场景:我风尘仆仆回到老家,推开大门就喊妈,但再也没有人应了。听了这话,我的眼泪淌了一脸。
我一直以为这些年和我妈的高山之约,是自己在鼓励她;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我妈也是为了我才会向死而生的。
2022年11月28日,是我妈65岁生日。她现在很健康、很快乐,不时跟着老爸进山采蘑菇、挖人参,然后把“战利品”寄给我。42岁的我,还能被我妈如此惦记,真是无比幸福。
(摘自微信公众号“写故事的刘小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