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海川
裁判吹响终场哨时,六点刚过。我一夜没睡,过着欧洲时间,连看了两场比赛,现在肩膀很沉,像披了副硕大的青铜盔甲。十分钟前,隋超打来电话,说路面很滑,他从交警队宿舍出发,大概二十分钟后来接我。挂掉电话,我揉揉太阳穴,点燃一根烟,往窗边走去。冷风吹来,远处的天空灰白、陈旧,像一块用了许多年的黑板。我连抽两根烟,感觉天旋地转,于是把烟头摁进土层已经裂开的花盆里,准备去卫生间洗把冷水脸。气温已接近零度,自来水冰寒刺骨,我一个激灵,猛然惊醒,为即将出发感到不安。
我和隋超赶着去参加婚礼。两个月前朋友挨个通知大家,说过年回家必须捧场。日子是个好日子,却不是好天气,天气预报早几天就说巴中或有降雪,等我下楼,街边停放的车子,挡风玻璃已涂上了一层冰衣。一上车,我就调低座椅,重重地躺了下去。隋超则连上蓝牙,把音乐放到最大。我无奈地说,超兄,现在街上乱按喇叭的人你抓不?隋超说,那估计抓不过来。我说,都把你吵聋了,你不抓?隋超这才反应过来,转过头,笑了笑说,怎么了,还在想那事?我说,不至于。隋超知道我的顾虑,于是说,放心,张波不会来。我说,来就来,我又不怕他。隋超说,你就是怕碰到张波。我说,哪有那事。他说,你莫嘘,张波现在囊巴得很,今年从新疆回来了,搞建筑,瘦得跟个猴儿一样。我疑惑道,你不是说他放出来的时候很胖吗?隋超分析说,我估计他又在干那事。我说,这难讲。隋超又问,这几年他没找你要过钱吧?我不再说话,靠着车窗慢慢睡去。
越往山里走,气温越低,到半山腰时,路上开始飘雪,但不成气候,一落地就很快消失不见。我打开车窗去接,手都冻僵也没沾上点。这趟我原本不想去,我们是初中同学,高中又在一个学校,几年来偶有联系。高中后,我们一家去了上海,就没再回来,这次临时有事回家,想让隋超带着份子钱去,但隋超比主人还热情,硬拉着我去,说他爸前两年去世了,难得有我们这些老同学捧场,去闹热一下。
我和隋超在婚礼仪式前赶到。这里是个衰败的小山村,寥落一排瓦片房,夹杂着火砖砌成的平房,形成一个聚落。新郎家就在村道边,我们远远就看见他家的烟囱,白烟冒出,被风吹散,整个屋子氤氲在一团热气中。院子里支起了遮雪的篷布,上面竖起一个喇叭,放着前几年流行的歌曲,下面人头攒动,祥和喜庆。灶台就设在地坝里,饭菜的香味馥郁,并呈波状扩散,铺满青石板的院子里,横七竖八地摆着用一次性薄膜覆盖着的桌子,坝坝宴,先来的客人先吃饭,照例是要吃上一整天。祠堂里坐着礼庆乐队,年纪都颇大,他们围着火盆,把脸烤得通红,同时操弄手中的唢呐和军鼓,发出的声音不见章法,嘈杂无比,活像小学升旗仪式前的奏乐。婚礼高潮出现在女方父母放礼环节。只见新娘爸爸提出一个黑色袋子,倒转方向,十几沓红票子被齐刷刷倒在桌子上,周围的人伸长着脖子数钱,像鹅一样,嘴里念念有词,之后不再言语。这叫下马威。最后随着老辈子的支客席一声: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最后一个字拖得尤其长,田边的鞭炮和烟花被点燃,噼里啪啦之间,黑烟乱窜,婚礼正式礼毕,开席。
我和隋超还有几个同学坐在一桌,大家已有好几年没见,推杯换盏间,我已喝下半斤,脑袋晕乎乎的。酒过半晌,我准备去屋后找块野地撒泡尿。就在这时,我注意到路边停下一辆脏兮兮的摩托车,车主又瘦又高,从摩托车上下来,扶了扶硕大的黑框眼镜,摘下手套,夹在腋窝。好几年过去,他走路的姿势一点也没变,外八字,翘着屁股,笑着朝新郎走去,说话声音极大,哟喂,你不耿直,结婚咋没吼我一声。我可以确认,上中学时候,他说话就这样。
那时我们在皂角树中学上初中。入学前,地震将老教学楼变成了危楼,初一学生入学时,新教学楼还没修好,教室不够坐,就只留年级前八个班在本校,其他的学生在镇上租了几间教室,做临时校区。我们背地里叫他们野人。到了初二,临时校区取消番号,回到了本校区,我才认识张波。
张波是个军事爱好者,经常穿一身东南亚雇佣兵样式的迷彩服,同时搭配一双漆黑的深筒皮鞋,走起路来嘎吱响。我和隋超都认为他将来一定会去当兵,而且当兵一定会被俘虏,就冲他穿的那双鞋,走起路来像坦克。张波为了显摆自己对军事的痴迷,偷偷带了一把瑞士军刀进校。在男生厕所后面的角落里,他拿出来给我们展示,说这把刀是他在社会上搞来的,简直是防身利器。要是逼急了,对着别人屁股扎就行,顶多放点血,不会出啥大事。那时巴中闲散人员很多,混社会的经常在学校门口逗留,有一些同学被抢过钱,大家的防身意识很强。隋超是我们班老大,见张波拿了把刀出来,有些不屑,说一把破刀而已,之前藏族人来巴中摆摊时,他买了一把藏刀,弯得很,像牛角一样,又锋利。说你这把一看就是玩具,都没开锋。张波被呛了,有些不服,他补充说,易娃可以作证,这把刀我表哥给的,捅过人,放过血的。隋超说,你哪个表哥?你成天都在说你表哥表哥,我看你是在豁别个。张波说,你敢试一下不?我们见张波来劲了,于是说,算了,隋超和你开玩笑。张波知道是玩笑,但有意和隋超顶一顶,坚持说,不行,他有种试一下这把刀开没开锋。隋超摊着手说,来吧,我都不躲一下。张波见隋超把腿伸出来了,于是像香港电影里一样,甩来甩去,最后露出刀刃。他对着隋超的大腿瞄准,跃跃欲试,笑着说,你确定不躲哦。隋超看张波嬉皮笑脸的,也笑着说,儿子才躲。
在校外小诊所,张波说,你真不躲啊?隋超说,我以为你不敢捅。张波说,我就试一下,以为你肯定会躲。隋超听完,脸憋得通红。张波失误捅到隋超,主动给了医药费,又承诺周末给隋超带一条烟,这件事才落下帷幕。好在伤口不深,医生包扎了一下,我就扶着隋超一瘸一拐回了教室。
然而当天晚上,这件事便被安保处主任何眼镜知道了。
何眼镜长得很黄,像历史书上的元谋人,有点贼眉鼠眼,就算戴了一副黑框眼镜,眼睛也总是瞟来瞟去。据说以前他是在街上混的,后来遇到严打,开始洗心革面,幡然醒悟,努力考了中专,毕业后来到皂角树当了语文老师。然而一旦在街上混过,那种动手动脚的脾气就丢不掉。有这样一件事在皂角树广为流传,一个学生因为顶撞了老师,被何眼镜拖去了办公室。当时何眼镜刚买了一双新皮鞋,收拾完那位学生之后,他的皮鞋直接开胶,鞋底都掉了。出来后笑嘻嘻地给别的老师说,这他娘的,淘宝上买的皮鞋太歪了。
我们两个到了办公室,腿直发抖。何眼镜黑着脸,没问理由,让我们先原地跪下,背打直,他要先去上课,暂时没有工夫搭理我们。等他上课回来,我们的膝盖已经没有知觉。他这才问,你们应该认识我,接下来我问的话,丁是丁,卯是卯,你们要给我交代清楚,不然后果你们晓得。他说这话的时候,咧着嘴角,眼镜退到鼻梁上,皱着眉头,瞪着我们,好像看穿了一切。看他这样子,我们脑袋都是空白的,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好像不说出一个惊天大阴谋,今天这事就没法收场。沉默了一会儿,张波主动说道,何老师,刀是我带的。何眼镜问,为什么带?张波赔着笑说,哎呀,这就是我家里削水果的,上学的时候不小心带到学校里了,误伤到隋超了,我们已经和解了。我暗笑,这理由也太拙劣了,张波把人当傻子呢。何眼镜听完冷哼了一声,就这么简单?让你们跪了一节课,你们就商量出了这个理由?牵扯到我了,我连忙说,没有商量,确实就是这样。何眼镜听我说完,摇了摇头,好像我的存在是个极大的错误,他对着我摇晃着食指说,你呀,易谈,初一的时候呢,看你在篮球场蹦来蹦去,感觉小伙子还不错,现在咋就和他们混在一起了?我低着头,支支吾吾说不出。何眼镜接着把目光放到张波身上,恶狠狠地说,张波,你老实说,你带刀来学校干啥子?张波被他的气势震住了,一脸无辜地说,何老师,真的就是误伤。何眼镜声音更大了,像审犯人一样,误伤?你怎么没误伤到别人,偏偏误伤到隋超。张波说,所以才是误伤嘛。何眼镜把桌子一拍(吓我一跳),你今天不说清楚,记过处分,我让你背一辈子。张波说,别呀何老师,我还想当兵。何眼镜嘲讽地说,就你还当兵,去当逃兵差不多。我心想,何眼镜怎么把我的心里话说出来了。张波见自己的梦想被践踏,干脆说道,这就是事实,我也编不出其他理由,总不能说拿这个刀来学校是捅你的吧。何眼镜的脸色瞬间黑了几度,过来一脚就把张波踹倒在地。
这件事让我对张波刮目相看,我第一次见有人在学校敢当面顶撞何眼镜。就这样过了半年,我们成了好朋友。到了初二下学期,更准确地说,到了初三年级最后一个学期,学校开始浮躁起来。初二某些学生开始冒头。这股不安的风气,在校园内演变成好几场打架。何眼镜决定整顿校风,具体方式就是从初二每个班级中,选几个冒头的学生出来,作为典型,杀一儆百,也不许上课了,就专门来军训,每天早上早自习之后,统一在操场里列队、跑步、踢正步、站军姿,结束之后,就蹲在操场里写心得感悟。
很不幸,我和隋超都被选中。自然,张波也逃不掉。
军训第一天,同学们都在温暖的教室里上课,而我们却到操场上列成一排,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一条冻僵的蛇。下课后,同学们纷纷来到阳台上,在阳台上向我们吹口哨。我们也笑着向他们招手,像奥运冠军致意一样。这时何眼镜从办公室走出来,同学们一哄而散,纷纷回到教室。只见他慢悠悠地走上主席台,沉默了好一会儿,目光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见我们的队伍松垮垮的,突然把挂在脖子上的哨子一吹,立正,我们立马动都不敢动。他是语文老师,照例是要训话。何眼镜说,你们还嬉皮笑脸的,很光荣吗?我小声给旁边的张波说,要不是他,老子们也不会来这挨冻。他接着说,叫你们来,也不为别的,就是要让你们知道,在皂角树,遵守规则是第一位。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己违反了什么规则。他又说,你看你们,现在才十几岁,抽烟的抽烟,打架的打架,更有甚者,还耍起朋友。父母把你们送到学校来,是让你们混日子的?我内心反驳道,你当初还不是一样。接着他换了一种方式说,你们晓得街上的洒水车吧。我们不知道他提这为啥,于是说,知道。那几年巴中到处都在修房子,街上的行道树敷上了厚厚一层灰尘,经常看见洒水车播放着音乐,在马路上转来转去。他又问,洒水车在街上是干啥的?张波积极性很高,像真在军训一样,用普通话大声回答,报告,洒水。我们大笑。何眼镜瞪了张波一眼,少在这儿假积极,接着一字一句地说,这个时间,你们应该在教室里读书,我之所以把你们弄到这里来军训,浪费我们彼此的时间,就是不想让你们以后变成灰尘。社会就是一辆洒水车,等你们意识到自己是灰尘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他好像很有感悟,仿佛想起自己的往事。但当时我们都还不到十五岁,何眼镜便用灰尘比喻我们,大家恨死他了。
随着中考接近,初三再蹦跶也是早晚会走的人,失去了共同的威胁后,初二之间开始内斗,主要体现在话事权。比如男生宿舍的香烟生意,这不是谁都能卖的,初三一走,这个位置空缺,总有人要顶上去。谁来顶上去,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张波意识到这件事后,告诉我,易娃,咱们是时候去拜个大哥了。
张波说的大哥,名叫刀疤,是城南一带的地头蛇。张波和我约好,星期六晚上,刀疤生日,趁他高兴,肯定收我们。晚上八点半,我们相约来到左右KTV。表哥把我们带进去,走到包厢门口的时候,还特别提醒,今天嫂子也在,记得要敬酒。刚一推开门,烟雾缭绕,灯光四射,仿佛到了盘丝洞。屏幕上正播放着林俊杰的《美人鱼》,拿着话筒的是一个短发女人,长得很清秀,穿着白色衬衣,背对着我们,隐约可以看到里面的黑色胸罩。她唱歌的时候,刀疤就一脸深情地望着她,在灯光的照射下,左脸那道疤尤其明显。等短发女人唱完,表哥开始给刀疤介绍我们。说罢,又对着刀疤的耳根说了些悄悄话。刀疤手夹一根未点燃的烟,放在鼻子上闻了一闻,目光在我们身上逡巡,好像在找些什么。这时候张波眼疾手快,拿起打火机给刀疤点烟。刀哥,抽烟。刀疤低头,点燃香烟,缓缓说道,啧,谈不好谁跟谁混,也不提什么兄弟不兄弟。男人在社会上混,起起伏伏就为两个事,上为嘴巴,下为鸡巴。他说这话的时候,一旁的短发女人笑着说,你不要给他们灌输这些。刀疤搂搂她,又放开,继续说道,以后有事,给我电话就行。我们悬着的心掉了下来,这才坐在包厢的沙发上。看着桌上咕咕冒泡的水烟,我觉得我也需要做些什么,于是摸出烟来,递给张波一支,点上火后,重重地吸了一口,这一刻,全身放松下来,像是在泡温泉,生活裂开了一条小缝,不知是什么液体正缓缓进入。
自从跟着刀疤混以后,张波和以往一样,仍旧穿着他那一身迷彩服,仿佛从来都没换过。天气热了,他就穿一件军绿色的部队短袖。他走读,爸妈在外打工,就奶奶照顾他,有时候下晚自习后,会跟着表哥一起去城里见刀疤。一天张波到学校后,鼻青脸肿的,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遇到硬茬子了。原来张波被刀疤安排去吃票子,具体方式就是在街上找一辆摩托车,让司机往烂路上开,等车子颠簸的时候,再摔下来,就可以找司机要钱,司机要是不给,就打电话给刀疤。好在对方看他是学生,没怎么打他。他脸上的伤都是摔的。我问,刀疤分了你多少钱,张波说,五十块钱。我心里觉得张波真傻。过了一天,刀疤带人到学校,专门来看张波,惹来无数人观望。我在一旁,刀疤也不搭理我,这时候我心想要是摔的是我就好了,可惜这机会错失了。刀疤这一趟,让张波在学校的形象瞬间变得复杂起来,我也顺带着沾了光,连隋超也来问。可我心里知道,这和我没关系,没纳投名状。张波却说,易娃,我们是两兄弟,出了事有我呢。
很快就到了初三。学校得到了一笔捐款,于是拆掉了一栋老旧的教师宿舍楼,计划另起一栋。教师宿舍楼在学校的左边,距离前后门都有一段距离,门卫老大爷腿脚不好,无暇兼顾,需要其他人在下晚自习,以及中午吃饭的时候来值守。这是安保的工作职责,何眼镜又搞起军训那一套,按照班级来轮值。初一是刚毕业的小学生,毛都没长齐。初二来值守,务必会和初三冲突。因此这件事便落到了初三的头上,初三往那儿一站,没人敢闯。因此他在每个班选出五个男生来值守,为期一周。到了初三,我们已经是学校里最躁动的那一批,厕所后面的空地,食堂的角落里,没人的空教室,都是我们的地盘,我们经常聚集在此,抽烟、聊天,躲避何眼镜的视线。当时我们学校有很多股势力。以张波、我、隋超为代表的一伙,另外一派则是耗子。一天,我和隋超在值守的时候,耗子想从这里溜出去,若是别人,我就让他过去了,但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不给让。耗子给隋超说,超兄,给个面子,让我过去,出去办点事。隋超看看我,我说,不行,何眼镜晓得了不得了。耗子说,等我值守的时候,也放你们出去。隋超被打动了,我还是坚持说,不行。耗子见我这边不给面子,直接硬闯,我拦着不让他走,他依然要往前走,我去拉他,衣服直接扯烂了。这事我报告给了何眼镜,何眼镜把耗子带去了安保处,关在屋子里狠揍了一顿。耗子因此记恨上我。张波也来给我说,耗子放出话来,等你出校要按你。我说,波娃,你怕啦?张波说,易娃你看不起我。我说,那你说这些干啥。张波说,不管出了什么事,我都会挺你。
虽然耗子放话要按我,但一直没有动作。我心里以为,他还是没那个胆子。因此自从和他发生矛盾后,我开始寻找机会揭他的短。耗子兜里常常揣着锡箔纸和吸管,别人问他哪里搞的,他也不说,装神秘。我们都以为他在吸毒。有一次周六放假,我们去西门上网,发现耗子在一个小卖部买吸管。我们这才知道,他那都是装的,于是把这件事到处说,耗子知道是我干的,也毫无办法。
真正让我们交恶,是因为周彧。
初二下学期时,我喜欢上了隔壁班的班长,她叫周彧,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是初三年级组长周超军的女儿。前一年她生病休学,我上初二时,她刚从初三留级下来,看起来病恹恹的。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体育课上。皂角树中学的体育课,一般是先集合,再做广播体操,接下来就是自由活动时间。我们从体育老师办公室借来篮球时,她则和同学们在篮球场上打羽毛球。同学让她挪一下,她也不挪,说了半天才走,倔得很。我一开始没有注意到她,直到体育课结束,我们在洗手池旁边相遇。秋老虎很凶,她只穿了件白色的T恤,只见她拧开水龙头,双手掬水来冲洗脸上的汗。等她转过身来,前额头发润湿,水珠从脸上滑落,眼睛睁开的时候,像两颗崭新的玻璃球。我像喝醉酒一样,陷入了一种眩晕的状态里。我每天心里都想着她,老师课上讲《孔雀东南飞》,我心里自动代入我和周彧,心里悲伤极了,因此暗暗发誓,以后一定不要辜负她。但周彧是老师的好学生,是爸妈的乖乖女,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河。张波问我,你怎么就这么确定一定是河,而不是臭水沟。我说,我每次看见她,心里就波涛汹涌的,沟可装不下这么多水。
与此同时,耗子也在追着周彧。一天我正在给周彧写情书。忽然听到教室门口有人喊,易谈,出来。我猛一抬头,看见耗子带来几个人在教室门口。我回头看了一眼隋超,他叫了几个人,跟着我一起来到了教室门口。耗子见我来了,黑着脸说,易谈,你啥意思?我说,不是你找我吗?耗子又说,听说你在追周彧。我说,对啊。他冷冷地说,周彧你碰不得。我说,我凭啥子要听你的?耗子说,周彧喜欢的是我,不是你。我说,你就那么确定?耗子说,这个事先不说,上次那个事我还没找你算账。我说,你不是放话说要按我吗?等着你呢。耗子说,你等着,今晚校门口见。我心想,带人来教室找我麻烦,还对我放狠话,我火气一下就上来了,直接说,不用今晚,现在开始。耗子没想到我立刻应战了,还没反应过来,我就一耳光扇了过去,啪的一声,一记干脆的耳光声,在教室走廊里回荡,那几秒,大家都愣住了,就连我也没料到自己这么冲动。看见耗子被打,他带来的那几个人像疯了一样,像潮水一样涌上来踢我,我躲闪不及,被他们一伙围着打,身上全是脚印。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声音,操你妈。在人群的缝隙中,我看见张波操了一个铁凳子冲了过来。他冲进包围圈,挥舞着,把我护在身后。人越来越多,除了看戏的,耗子那一伙加入了更多人,已经演变成群架,而教室走廊很窄,大家人挤人,地动山摇的,教室玻璃都被打烂了好几块,一地的碎碴子。隋超他们显然没料到事情发展得这么快,都不知道怎么办。虽然加入进来,但我们还是慢慢落入下风。此时,张波仍然把我护在身后,不让别人接近我。但他毕竟一个人,手中的凳子被打掉了,而且人还被踢倒了。我突然想起我们第一次进东厂的场景,何眼镜打我们时,张波护着我,大声喊道,何老师,这事和他无关,都是我,都是我。见到这场面,我不管那么多了,捡起凳子,高高举起,就往耗子那伙砸。砸了几下,突然,我感觉身后一声钝响,接着是一声痛苦的吼叫,那声音潮热、尖锐、刺耳,仿佛包含着这世界所有的灾难。
回头看时,张波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身后,混乱中,金属凳脚碰到了他的眼睛。只见他痛苦地蹲在地上,口里不停哀号,捂着自己的眼睛,血从他的手指缝流出来,像是岩浆喷溅,一地都是红色。
张波的左眼被我打爆了。
我被送进看守所前,警察暂时把我关在了派出所的厕所里。厕所很小,有股尿味,四面的墙用塑料垫盖着,我像被装在了打包盒里。自打我上警车后,就被夹在两个警察中间,动作大一点,警察就恶狠狠地瞪着我。在此期间,我所有的细节都被无限放大,他们监视着我,掌控着我,我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他们先给我上了手铐,接着把我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搜了出来。现在,我动弹不得,只能蹲着,用头靠着墙壁,支撑着身体。只要一闭眼睛,我就想起张波脸上的血,不知他现在如何。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天,直到我爸妈从外地回来。我在接待厅见到他们。我爸好像老了不少,但看见我时,仿佛回光返照一样,挽起袖子就想冲过来揍我。他好像以为这是在老师办公室,揍一顿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警察上前拦住了他,他只能恨铁不成钢地说一句,孽子,接着把头转到一边去,看都不想看我一眼。我不知道他这句话在哪里学的,跟拍电视一样。而我妈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在一旁哭,哭声像潮水一样在接待室回荡,我听不得我妈哭,小时候只要她一哭,我也想哭,但此时此刻我只觉得她厌烦。我心里想,我也是受害者,是别人找上门来打我,我属于反击。由于我还差三个月满十六岁,我们家又赔了十多万的手术费,我被判了一年。对于这个结果,我一点也不服。但想到张波的眼睛,我百口莫辩。
看守所在城郊的半山腰,高高的墙壁上插满了碎玻璃。进来后,我被剃了个大光头,整个人像个冬瓜一样,被人搬来挪去。进去第一天,裤子上的金属纽扣被拆了下来,里面不允许有任何金属,就连牙刷,也只有大拇指长,仅剩牙刷毛这一截。直到这时,我才反应过来。我彻底与外界隔绝了。包括我的声音、我的自尊。裤子没有纽扣,我的裤子老是掉,一掉,同舍的人就笑我。陌生的环境,奇怪的人,我一度接受不了,开始想念我妈,想起她的眼泪,我一个人面朝墙壁,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这时一个大哥——我在里面叫他成哥,从他的裤腰带上分了一小截给我。进来后,伙食一般,但我却越长越胖,在这里什么也不干,难免会胖。在里面,不能适应也要适应,时间久了,我常常想起张波。有一天夜里,我梦见去医院看他,他穿着病号服,瘦了不少,像匹衰老的斑马,左眼被缠上了厚厚一层纱布。听到我的声音,张波说,易娃,是你吗?我没敢回答,去找水杯给他接水。他却哭着说,易娃,我当不成兵了。我瞬间醒了过来,枕头湿了一大块。
我是第二年过年前夕被放出来的,表现良好,提前释放。不知为何,在里面的时候,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出去,想去网吧,想打篮球,想在大街上自由自在地走路,等出来后,我却不愿出去,整天待在我自己的房间,把门锁死,醒了睡,睡了醒,分不清白天黑夜,但凡有人的地方我都觉得嘈杂。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晚上做梦,梦到一片正在燃烧的田野,火光、黑烟、鸟类绝望地嘶叫,我困在其中,等待火焰向我聚拢。醒来之后,我决定出去走走。
我出来后,我妈已经不再去打工了,专门回来照顾我。我提出不读书了,去我爸的厂里干活。我爸说,你要是敢不上学,腿给你打断。我知道他干得出。我爸托关系把我转到了老家镇上一所中学,这里几乎没人认识我。我已经荒废了一年的学业,这时从头开始很难。但那段时间,我获得了一片前所未有的纯净空间,每天按时起床,按时上学,中午放学回家吃饭。我想过联系周彧,但又掐掉了这个念头。就这样,我每天在教室与家之间打转,两点一线,生活井然有序,老师讲的课,我渐渐也能听进去了。七门功课,除了物理差一点,渐渐地开始及格,有一次模拟考,居然进了班级前三。我逐渐找到了信心。那年中考,我考上了一所还不错的高中。这让我爸妈感到意外,他们原以为我要读上高中,至少要花钱买分才行。
自从我出来后,张波给我发过几次消息,他没提他眼睛的事,只是问我最近怎么样,高中在哪里读,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我鼓起勇气说,波娃,我对不起你。张波说,易娃,我不怪你。只是有点遗憾,当不成兵了。我心里揣摩着他这一句话的意思,不知怎么回答,于是转移话题说,你,现在还疼不?张波说,早就没感觉了。我说,视力现在好吗?他说,右眼视力下降了。我说,波娃,以后我会补偿你。张波说,不用了,你也受苦了。我突然想起耗子,于是问张波,耗子现在怎么样?张波说,耗子之后被开除了,中考都没参加得成,估计去读职高了。他劝我,别想着报仇了。我说,我不是想报仇。张波说,那就好。他又问,听说你这次考得不错,我就知道你很聪明,不是我们这种人。我说,波娃,你是要和我划清界限吗?张波说,我就是觉得你有一个前途蛮好的。我说,你准备去哪里读书?张波说,不想读了。我说,为什么不读啊?他说,中考我睡了两天,考试都没去参加。我准备问他有什么计划,但转念一想,又删除了。
那个暑假之后,张波果真如他所说,他不读书了。
我上高中后,张波偶尔在QQ上和我聊天。他因为眼睛的问题,没能进厂。后来托关系进了一个小厂,专门生产打火机的零件,三班倒,昼夜颠倒,长此以往眼睛受不了,就跟着他表哥去跑业务。与此同时,我从高一变成一个高二的学生。高二下学期,隋超告诉我,张波回来了,在学校后门盘了一个店。学校后门是我以前画室的必经之路,这里我很熟悉。
餐馆大门紧闭,我来到门口,敲了敲门,半天没有回应。正准备走的时候,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谁啊。接着开门了,是一个黄头发开的门。他问,你找谁啊?我说,我找张波。他说,你是谁?我说,我是他朋友。屋里还有好几个人,张波躺在床上,没戴眼镜,显然是还没起床。我问,波娃,你好福气,还不起床。说着就跳上床,骑在他身上,去挠他的胳肢窝。张波笑得几乎断气,求饶着说,别搞,易娃。旁边的人也来帮忙,去挠张波的脚底板。张波动弹不得,笑得喘不过气。在那以后,张波经常来学校找我。我上课时,他就在教室外面等我。有时我也会逃课,和他去学校的小卖部抽烟,日子就像回到了以前。
进入高二下学期,按照往年惯例,画室的很多同学将到成都去集训,冲刺一把,等艺考过了,再回学校补习文化课。我当时也有这个想法,和几个同学看了几个学校,给家里说了后,家里也很支持我。我爸当时还在上海,刚和朋友合伙开了一个小厂,生意逐渐走上正轨。我在电话里告诉他我想去成都集训,他问我把握大不?我说,心里没数。他说,实在不行,可以复习一年。第二天,他就把钱直接转给了我。
我想去成都,不止为了高考,也想躲避张波。自从张波回来后,总是来找我借钱。我那时在家吃住,身上钱不多,但张波开口了,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如果不是我,他可能现在正在部队里,生活规律,吃饭前唱歌,睡前听哨子,完全不会在街头混日子。但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张波来学校找我,走的时候总会说,易娃,借点钱给我,下次一起还给你。我说,我现在身上没钱。他说,你去你同学那儿借点,学校这么多人,总有人能借到,我有了就还你。我很为难,但看着张波越来越瘦的样子,我只能去同学那儿借钱。就在我将要去成都的前一周,张波又找到了我。这次他要借五千。我被这数目吓了一跳,说,我没有这么多钱呀。张波说,你不是要出去集训吗?我说,那钱是要交给老师的,我不敢动。张波说,你就给你家里人说涨价了。我不知道张波这消息是从哪里听来的,于是说,波娃,我真拿不出。张波说,易娃,你现在给我说这些。我看他有些恼怒,如果我不答应,这事就没法收场了。于是说,波娃,我想想办法。张波开心地说,等你消息。又补了一句,放心,我会还你。
晚上回家后,我鼓起勇气给我爸打去电话。我爸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想在成都租个房子,集训宿舍人太多了。我爸说,住你二姨家吧。我说,二姨她不喜欢我。我爸没再多说,给我又打了五千块。我思考良久,最终还是把钱给了张波,给钱之后,那几天我便再也没见到他,好像失踪了一样。
到了成都,我几乎是住在画室里,每天画画到很晚,成绩逐渐提了起来。在此期间,我听隋超说,张波又开始跟着刀疤混,他在滑冰场门口看到过张波好多次,见他搂着一个女生的腰,抽着烟,也不滑冰,就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吞云吐雾。
那年冬天,艺考结束,我又回到了学校。
我回来一周后,张波又找上了我。他瘦了不少,黑框眼镜都显得大了一些,穿着一件单薄的红色卫衣,从学校的石梯走下来,像一个缓缓坠落的塑料袋。闲聊中,张波告诉我,他要办一个人。我有点担心,于是问,咋回事?
张波说,职高那个张安你晓得吧?我说,听过。他说,这小子在滑冰场摸了刀哥女朋友,还放话找刀哥麻烦。我说,波娃,我可能帮不上忙。他说,放心,我不叫你一起。走的时候张波提醒我,别把这事说出去。
张波告诉我这件事后的第三天下午,在学校后面那块空地上,他们真的打起来了。隋超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就拉着我去看。我们站得远远的,人群里我看到了张波和刀疤。张波所说的张安高高的,背后聚集着一群人,手里都拿着钢管。一开始双方争吵得很激烈,好像随时都会火并,随着一辆黑色奔驰来到现场,局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个变化具体体现在刀疤身上。奔驰车后座车门打开,下来了一个年轻人,穿着白衬衣,斯文有礼。我看见刀疤主动上前去,给他递烟,接着是拿出火机,准备点烟,点头哈腰的,气势完全没了。隋超说,这人叫杨东。我听过很多人说自己背后是杨东,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杨东到场,没给刀疤面子,把烟扔在了地上。刀疤见状,连忙解释,东哥,我真不知道这小子和你有这层关系。杨东语气平静,笑了一笑,只说,有理说理,不拉偏架,这事是谁挑起的。刀疤二话不说,就把张波推了出来。杨东说,怎么解决?刀疤叫张波跪下,张波不跪,刀疤没办法,把张波往下按,张波太瘦了,最终还是跪了下来。一直没说话的张安,突然冲出来,一脚把张波踢翻,刀疤上来拦住,东哥,这事算了吧。他少了一只眼睛。杨东说,一个残疾人,出来打肿脸充胖子。既然这么喜欢,那就自己打自己一百个耳光,这事就算完了。刀疤来劝张波,波娃,打吧。我看到这场景,突然想起初中时候的何眼镜。只见张波跪在地上,一下一下打自己耳光,佝偻的身影慢慢被晚霞的余晖淹没。
这件事并没有很快收场,学校得到消息,报了警,警察把张波、刀疤都抓走了,说他们携带管制刀具,到学校闹事。过了几天,我想去看张波。隋超说,不用去了,我听职高的人说,警察把张波锁在茶几上,出去上个厕所的工夫,张波跑了。
一连几天,我们都失去了张波的消息。张波跑了,没人知道他跑去了哪里。我去了学校后门的餐馆,大门敞开,里面没一个人。过了两周,我在回家的路上,张波突然找到了我。他显然是早等待于此。
我问他,波娃,你去哪了?张波大喘气,嘴唇发白,吞了一口口水后,有气无力地给我说,易娃,不多说,我得赶紧走。
原来张波逃跑出来之后,径直去了老家。刀疤给警察透露了几处张波可能去的地方。现在老家待不住了,张波又来到了城里。他说,城里这么大,他们不可能找到我。但是天天躲着也不是办法,张波决定到上海去。我说,什么时候出发?张波说,一切顺利,预计明天。我说,都准备好了吗?张波说,差点钱。我说多少?张波说,易娃,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找你了。你看你能不能帮我向你家里借一万块钱,就说是我借的,我以后一定还。一万块,我听到这个数字,惊出一身冷汗。我说,波娃,我不可能找到一万啊。张波说,你回家给你妈妈说,就说是我。我说,就算是你,我妈也不可能给我。他说,那你给你爸说。我说,波娃,你不要逼我。张波说,不是我逼你。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有今天。我见张波又提及这件事,气不打一处来。我说,波娃,我欠你的,我都还了,当年要不是你家里坚持,我根本不会进去。我现在这么年轻,档案里就有记录,我以后要怎么过,你想过没有?张波委屈地说,但是我的眼睛没有了啊。我说,眼睛,眼睛,你就知道用这件事来压我。张波说,易娃,帮帮我。我说,我凑不出这么多钱,也不可能给我家里说。张波说,你如果不想办法,我现在就去自首,等我出来了,我天天来找你,我让你也过不好。张波说这话的时候,额头上的青筋都冒出来了,一副凶狠的样子。我知道,他认真了,我如果不给他想办法,我别想安静地备考了。我换了个语气,几乎哀求地说,波娃,你不要这样,再怎么说,我们是兄弟,你不要把话说绝了。张波说,易娃,我也不想这样,但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在这地方混不下去了。你放心,我出去后,再也不会回来了。我说,好,我回去想想办法。
洒水车刚浇过马路,沥青路变得湿滑,我骑车经过上面,反复想着回家怎么向我妈提这件事。一万块钱,他们绝不会轻易给我。我该用什么样的理由来说动他们呢?说我为了高考,要交补习费?不行,他们肯定要给老师打电话,一问就全露馅了。说我把同学的相机打坏了?对,这是个好理由。但是,坏掉的相机我去哪里找?我把车停在路边,点燃一根烟,走进漆黑的巷子里,思前想后,想了无数个理由,仍然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这件事。我开始怨恨张波,他是想拉我下水,逼我去跳河。不知不觉,我穿过巷子,来到河边,现在正是汛期,河水在夜里平缓,我沿着菜市场,走了一段滨河路,河风腥臭,从四面八方吹向我,我找了一块石阶坐下,看着河面发呆。这时我妈给我打来电话,问我怎么还不回家。我看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
回家后,我妈正躺在沙发上,敷着面膜,电视静音,正和我爸打电话。看见我回来,她对我爸说,等易娃高考结束,我们就来上海。我爸听到开门声,于是电话那头问,易娃回来了?我说,刚回来,爸。他温柔地问,今天怎么这么晚?我说,我留下来做了一会儿题。我爸说,你现在压力不要那么大,好好发挥就行。等你高考后,就和你妈一起来上海,我们给你好好填志愿。自从我出狱后,我爸对我的态度大为改变。我常常为他的爱感到不安。但无论如何,我都是他的儿子,血脉相连,我不应该排斥。挂完我爸的电话,我畅想着高考之后的场景,上海,东方明珠,苏州河,落满梧桐叶的街道,想象清晰,近在眼前。可是现在张波的事,让这画面失焦,糊成一团。
张波告诉我,他住在城北一个朋友家,地方偏,门前有一片李子林,野生的,没人管,如果我到了,提前给他打电话,他去摘几斤李子给我。当天晚上,我便给警察打去了电话。后来听到消息说抓捕很顺利,张波异常配合,但警察还是发现了端倪,经过搜查,在房间里发现了毒品、管制刀具,一应俱全,张波的尿检也呈阳性,最终数罪并罚,张波被判了四年。自此以后,我再无羁绊,和大多数人一样,我如期高考,发挥理想,最终去了上海读大学,毕业后去了一家广告公司画插画。这次过年回家,我爸妈走不开,我回来是为了给我奶奶刻碑。这场婚礼也在意料之外,只是没想到,再次见到了张波。
我告诉隋超,我喝多了,得找个地方睡一觉。隋超架着我,带我去新郎家的二楼。新郎给我解释,我真不知道张波会来,明明都没邀请他。我说,我头很晕,先睡一会儿。我把门反锁,缩进被窝里。窗外嘈杂,不时响起婚庆乐队的奏乐声,婚礼都结束了,真不知道还在演奏什么。不一会儿,酒劲涌上来,头脑开始昏沉。等我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五点。我起身拉开窗帘,外面已经是白茫茫一片了。
窗外雪花轻盈,泛着白光,一片一片堆积。我不知道张波走了没有,给隋超打电话,隋超没接。我想,这个点,张波应该走了吧。我打开房门,来到楼下,余下的客人在塑料棚下,架起了麻将桌,声音此起彼伏,炭火依然很旺,吐着猩红的舌头,舔舐着围坐之人干燥的皮肤。张波和几个同学正打着麻将。看见我出来了,他瞥了我一眼,又很快收回。我想,如果没有之前的事,我会突然搞袭击,把他的手压在身后,并大声说,波娃,打麻将,来了不打招呼,装你妈。但那只是一瞬间的想法,这么多年了,我们之间已经不剩任何东西了。我找了几圈隋超,也没看到人。问了新郎,他说,隋超带话,他女友生病,已经返回城里。我笑了笑,心想隋超可真会来事。新郎让我留一夜,说大雪封山,路面结冰,几乎没有车了,不如晚上一起喝酒,等明天他亲自送我。我还是决定要走。
路面湿滑,我掏出一根烟点上,小心翼翼地走在路边的草丛上。雪还是在下,拿烟的手不一会儿就冻僵了。我扔掉烟头,把手放进兜里,裹紧衣服,继续往前走。还是冷,我突然想起一句诗,罗衾不耐五更寒,至于下一句是什么,半天想不起。路上没有车经过,偶尔有风吹来,我呼出的白气还未凝结,就消失不见。真冷啊,不知道到镇上还要走多久,我的鞋子已经慢慢浸湿了,我想,过不了多久,就会完全湿透。中午喝了很多酒,菜没吃上几口,肚子这时候也饿了。我开始后悔从新郎家离开,我走的时候灶上好像开始做饭了,我闻到了腊猪蹄炖海带的味道。等到了镇上,我得先找一家餐馆,喝点苞谷酒。
我正在心里盘算,背后突然响起摩托车的声音,我以为是幻觉,都没回头,直到喇叭声尖锐地响起,像一把寒剑抵着我的脖颈。我愣了一下,回头看,张波骑着一辆摩托,帽子把脸箍得紧紧的,鼻子冻得通红,像俄罗斯套娃,见到我,他责怪道,易娃,你咋招呼都不打就悄悄走了。我说,波娃,你架子这么大,麻将打得火热,咋不知道给我打招呼呢。张波说,你要去哪?我说,我不知道去哪,可能去镇上找个地方喝苞谷酒,可能回城里,你知道的,天气太冷,脑子不活络。张波说,上车吧,我们去镇上。我坐在张波的后座上,风雪顿时小了不少。他骑车很小心,后背耸立着,像一只猫,两块肩胛骨特别明显,我靠上去,硌得我直痛。我锤了两下他的背,硬邦邦的,像水泥路面,说,波娃,你怎么这么瘦了。张波把车速放慢,深吐一口气,哈哈,身材苗条,跑得快。我说,波娃,你还记得上一次我们逃跑是什么时候?他说,那肯定忘不了。
记忆是一片深绿,我和张波穿行在城郊的玉米地。当时我们被刀疤叫去城郊的二中处理点事,还没动手,就听人说警察来了。我和张波慌不择路,跳进了路边茂密的玉米地里。刚下过雨,天气闷热,地里被积水泡得稀烂,像沼泽一样,我们一脚轻一脚重向前走,鞋子上全是泥巴。走了一会儿,流了一身汗,玉米叶锋利,我的手臂和脖子被划得痒痒的。我抹下额头的汗水,说,波娃,没有人追我们。张波说,没人追也得走快点,走得越慢越热,前面有条小溪,我们去游泳。我说,这路实在太他妈难走了。他说,坚持坚持,现在回头就是去捡打,只要再穿过几块田,我们一定能到。这时,风从山谷吹来,玉米秆如浪一般倾斜,露水抖落,小虫飞舞,玉米的甘甜和清香弥漫在空气里。我们大喜,逐一跳下田坎,一条白闪闪的溪水出现在前面。我想着这件事,再也不觉得寒冷,甚至要擦额头的汗水。
风声没有停,一直往我耳朵里灌,我几乎听不见其他声音。在大雪覆盖的村道上,摩托车慢腾腾地向前行驶,连带着将山与山、河与河,都变得缓慢,如同静止。我突然想唱首歌,唱什么歌呢,我想问张波,但他估计也想不到,算了,随便哼哼也行,反正离镇上还有一段距离,说不定等会儿就想到了。总之,路在人走,事在人为,无论白天黑夜,总得有点声响,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