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罗伯特·谢克里
◎罗妍莉 译
马克·罗杰斯是一名勘探者,他去小行星带是为了寻找放射性物质和稀有金属。他搜寻了好些年,从一块碎片到另一块碎片,一直没有多少发现。到了后来,他在一块半英里厚的岩石上定居下来。
罗杰斯刚一生下来就已经老了,但是过了某个年龄之后,他便停止了衰老。他脸色苍白,带着太空特有的那种惨白色,双手微微颤抖。他管自己居住的这块岩石叫作“玛莎”,这是个他杜撰出来的女孩名字。
他也有一点收获,已经足够在“玛莎”上装备一台气泵、一间棚屋、几吨泥土、一些水箱,还有一个机器人。然后他便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凝望群星。
他买的机器人是台标准型号的全能工作机器人,有内置记忆,会说三十个词。马克一点一点地扩充了它的词汇量。他就是个无事忙,喜欢瞎鼓捣,也喜欢改造自己周围的环境,令其适应自己的需要。
一开始,那个机器人只会说“是,主人”和“不是,主人”,也可以陈述一些简单的事情:“气泵在工作,主人。”“玉米发芽了,主人。”还能恰如其分地跟他打招呼:“早上好,主人。”
马克改变了这种情况,他从机器人的词汇表中剔除了“主人”这个词——平等是马克在这块大石头上立的规矩。然后,他将机器人命名为“查尔斯”,那是他素未谋面的父亲的名字。
年复一年,气泵工作起来变得有点吃力,它将这颗小行星岩石中的大气转化为可呼吸的氧气。大气会散失进入太空,气泵便愈发兢兢业业,转化出更多的氧气。
庄稼在小行星经过开垦的黑土地上不断生长。仰望苍穹,马克能看见一片漆黑的太空之河,其中星星点点飘浮的光点便是群星。在他的身旁、身下、头顶,飘浮着许许多多的岩石,时有星光在它们黝黑的边缘闪烁。偶尔,马克能瞥见火星或木星。有一次他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地球。
马克开始用磁带给查尔斯灌输全新的回应方式。他添加了针对提示词的简单回应。当他问:“它看起来怎么样?”查尔斯就会回答:“哦,我觉得挺好。”
起初,在多年来漫长的问答对话中,查尔斯所回答的无非是马克自己想说的。但到后来,他慢慢开始在查尔斯身上塑造一个崭新的人格。
马克对女人总是充满怀疑和轻蔑。但出于某种原因,他没有把同样的偏见灌输给查尔斯。因此,查尔斯的女性观跟他的大相径庭。
“你觉得女孩子如何?”干完活以后,马克会坐在小屋外的一个包装箱上这么问。
“哦,我不知道。但你必须找到那个对的人。”机器人尽职尽责地回答,重复着磁带灌输给它的答案。
马克会说:“我连一个好的都没见过。”
“哦,这么说可不公平。也许是你找得不够久。世界上每个男人都会遇到一个适合他的女人。”
“你是个浪漫主义者!”马克轻蔑地说。机器人会停顿一下——这是预设的停顿,接着仔细遵循预设的指令咯咯笑。
“我有次梦见过一个梦中情人,名叫玛莎。”查尔斯说,“也许我要是找过的话,我本该找到她了。”
然后便到就寝时间了。但有时马克想再多聊几句。“你觉得女孩子如何?”他会再问一次,而对话也会遵循同样的套路循环往复。
查尔斯日渐老化,它的四肢不再灵活,一些线路也开始锈蚀。马克会花上好几个小时,来为机器人做保养。
“你都生锈了。”他会跟机器人唠叨。
“你自个儿也不年轻了。”查尔斯则会这么回答。不管对什么事情它基本上都有个答案。没什么复杂的表述,只是一个答案罢了。
玛莎之上唯有永夜,但马克还是把自己的时间划分为早上、下午和晚上。他们的生活遵循着简单的惯例。早餐是蔬菜和储存的罐头食品。然后机器人会下地干活,而庄稼也渐渐适应了它的触碰。马克会修理气泵,检查供水,把一尘不染的小屋收拾一番。午餐时,机器人的各种杂活一般就已经干完了。
他们俩会坐在包装箱上看星星。他们会一直聊到晚饭时分,有时也会持续到深夜。
随着时间的推移,马克为查尔斯设置了更为复杂的对话。当然,他给不了机器人自由选择,但他给了它非常接近的东西。慢慢地,查尔斯发展出了自己的性格,与马克的截然不同。
马克吹毛求疵时,查尔斯镇定自若;马克讽刺揶揄时,查尔斯天真稚拙;马克愤世嫉俗,查尔斯理想主义;马克常常伤感,查尔斯永远快乐。
终于,马克忘记了是他自己把答案灌输给查尔斯的。他把机器人当成了朋友——和他自己年龄相仿,一位相交多年的老友。“我不明白的是,”马克会问,“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愿意住在这儿?我的意思是,这对我来说无所谓。反正也没人关心我,我也从来没关心过任何人。可你又是何必呢?”
“在这儿,我独自拥有整个世界。”查尔斯会回答,“不像在地球上,我必须与数十亿人分享。我有群星,比我在地球上看到的更大更亮。我周围有无所不在的太空,近在咫尺,犹如止水。我还有你,马克。”
“嗨,你可别跟我多愁善感——”
“我没有。友谊事关重大,爱情早已消逝。马克,对玛莎的爱——那是一个我们都没见过的女孩——令人扼腕。不过友谊依然,永夜依然。”
“你是个该死的诗人。”马克会这样说,语气半是激赏。
“一个可怜的诗人。”
时间流逝,而群星懵然不知,气泵嘶嘶作响,叮叮当当,气体不断泄漏。马克一直在修理它,但玛莎上的氧气越来越稀薄。尽管查尔斯还在地里干活,但庄稼得不到充足的氧气,已然枯萎。
马克现在非常疲惫,即使没有重力的束缚,他也几乎无力四处爬行。大部分时间他都卧床不起。查尔斯尽力给他喂食,靠锈迹斑斑、摇摇欲坠的四肢行走。
“你觉得女孩子如何?”
“我连一个好的都没见过。”
“哦,这么说可不公平。”
马克奄奄一息,连迎接末日到来的力气也没有了。查尔斯则并不在意,但末日即将到来。气泵随时都有可能彻底崩溃,他们已经断粮多日。
“你又何必?”
“在这儿,我独自拥有整个世界……”
“别多愁善感——”
“还有一个叫玛莎的女孩的爱。”
他躺在床上,最后一次看到群星。耀眼的群星,比以往所见更为壮阔,无尽地飘浮于太空之中——在这可安歇的止水边。
“星星……”马克说。
“怎么了?”
“太阳?”
“——必将永世照耀,一如此刻,一如往昔。”
“该死的诗人。”
“可怜的诗人。”
“女孩呢?”
“我有次梦见过一个情人,名叫玛莎。也许……”
“你觉得女孩如何?星星呢?地球呢?”又到就寝时间了,而这一次是长眠。
查尔斯站在它朋友的尸体旁边,伸手探了一回他的脉搏,然后任由那只枯槁的手垂落。它走到小屋的角落,关掉了苟延残喘的气泵。
马克准备的磁带还剩下破破烂烂的几英寸可以运行。“愿他找到他的玛莎。”机器人吱吱嘎嘎地说道。
然后磁带坏了。
锈迹斑斑的四肢无法弯曲,它僵硬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回望着荒芜的群星。然后它埋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