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炜
这是一场热闹的同学会。唐峻被陈冬硬拉来了。同学会是在一家饭庄里举办的,两个大圆桌,小三十人。唐峻跟大家寒暄了两句,就习惯性地偎进了一个角落里,冷眼旁观。他是一个不喜欢张扬的人,到什么时候,这个性格都是改不了的。
郑明轩坐到他旁边,问道:“怎么,还当片儿警呢?”唐峻点了点头。郑明轩说:“你说你一个公安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就当着一个片儿警,多委屈呀。想不想换换?我帮你打听打听。”唐峻连忙摆手:“不用了,跟大家处出感情来了,不愿动了。”郑明轩说:“想不透你。哎,我们红山小区附近出了个案子,影响还挺大的,一直没破,老百姓们议论很多,你听说没有?”唐峻说:“没听说呀。案子都是刑警队管,我们只是协助。他们要是没有通报,我们就不会知道了。”
陈冬来了兴趣:“什么案子?快说说。现在的技术这么发达,还有破不了的案子?”郑明轩说:“我也是听来的,有好多个版本,跟你简单说说其中一个版本吧。”
郑明轩住在桃湖小区,离红山小区有两公里远。他说他每天夜跑都路过红山小区,所以,红山小区的事也时有耳闻。就是这个月的7号,一个女孩子下了公交车,往红山小区走时,忽然被人泼了一脸硫酸,叫得那叫一个惨,更是给烧得面目全非。警方来了不少人,又查监控录像,又走访,可十几天过去了,还是没有破案。人们都传说,那个嫌疑人是报复狂,被女朋友抛弃后,就报复起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来。附近的女孩子们吓得够呛,都不敢单独出门了,特别是晚上。
陈冬有些吃惊:“这案子还没破呀?我看网上有人发文,写得很玄。唉,案子不破,谣言就多。嫌疑人不会跑到别的地方作案吧?我得跟我家小倩说说,以后得多注意,别给嫌疑人机会。”郑明轩问道:“唐峻,你说这案子破起来有那么难吗?”唐峻还没说话,陈冬便抢着说:“肯定难啊,嫌疑人在犯罪前肯定踩过点儿,对周围环境已经特别了解了。哪有探头,哪有小路,那都一清二楚。再说,他要作案的话肯定化装了,很难被人指认。”郑明轩不觉笑起来:“照你那么说,案子就没法破了?”陈冬说:“我觉得破不了。”
两个人同时看向唐峻。唐峻说道:“也并非毫无希望,比如说这硫酸,国家是严格管控的,从生产、销售、使用上都有登记,查去呗,就是比较烦琐、耗时。”郑明轩点头说:“这种传统的手段确实耗时。”
这时,老班长拍了拍手,说道:“大家静一静……”
同学会散了,唐峻搭陈冬的车回家。一上车,他就对陈冬说道:“到红山小区去转转。”陈冬说:“又不是你的辖区,你着这急干吗?”唐峻笑笑说:“职业病,没办法。”陈冬不再多说,开车奔了红山小区。
汽车停在红山小区大门外,唐峻下车四处转着。转了两个多小时,他对周围的地形算是比较熟悉了,这才跟一位路人打听到案发地,又认真地查看起来。案发地比较偏僻,但却是从公交站到红山小区的必经之路。路的一侧是郊野公园,另一侧是鱼塘。郊野公园的栏杆不到一米高,抬腿就能迈进去,里面或是草坪,或是树丛,隐藏起来极为便利。路上灯光幽暗,而且没有监控探头。
陈冬指着郊野公园说:“嫌疑人是从这里逃走的。”唐峻点了点头表示认可。陈冬捂着嘴笑起来:“是个人都会这么想,我还以为你们警察的思路会与常人不同呢。”唐峻不觉撇了撇嘴:“你以为我们警察都是怪物呢?现在的电视剧里和推理小说中把侦破过程写的很详细了,真想作案的人,早先多看看,都学会怎么反侦查了。现在破案真的很难。”
唐峻还是决定到刑警队看看案卷。
探长罗锋正为此案焦头烂额,他叹了口气说:“一点儿线索都没有啊。”唐峻接过厚厚的案卷,一点一点仔细看着。
案发时间为1月7日晚上8点36分左右,受害人名叫步芳悦。这天晚上,步芳悦上完晚班坐公交车到了站,下车后步行回红山小区的家。当她行至案发地时,忽然听到身旁有響声。她扭头循声看去,就见一个黑影冲她一扬手。她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觉得脸上一阵灼疼,不由自主地惨叫起来。后来就有好心的路人跑过来,报了警,又给她拦了一辆车,把她送到了医院。她根本没看到嫌疑人的样子。案卷中有步芳悦的照片,一个年轻秀丽的女孩子。步芳悦说,她没有感情纠葛,也没有仇人,想不到谁会对她下黑手。
唐峻把案卷材料看了几遍,也没看出什么疑点,不觉蹙眉。罗锋似乎早就想到了这个结果,淡淡地叹了口气,也没说啥。这时,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吵嚷声,有个声音传来:“凭什么抓我?你们有啥证据?我要告你们,告你们!”另一个人则大声回敬:“我们是正常调查,你有义务配合!”
罗锋正想下楼去看看怎么回事,一个侦查人员推门进来,兴奋地说道:“抓住了,泼硫酸的嫌疑人抓住了!”罗锋一跃而起,问道:“快说说,怎么抓到的?”侦查人员说,他们去调查硫酸购买者的资料,发现有个叫周兴宁的人从清北化工商店买走了两瓶硫酸。他们马上找到了周兴宁。周兴宁是某大城投公司的职员。侦查人员问他为什么购买硫酸,他说是看厕所的尿碱太厚了,闻着恶心,想用硫酸烧一下。侦查人员问他是否烧过,他说烧了一次,只用了一瓶的小一半。侦查人员让他找出余下的硫酸,大半瓶还在,而另一瓶却不见了。侦查人员把他带回来了。罗锋眉头一皱:“也就是说,他现在只承认丢了一瓶硫酸,并不能证明他和泼硫酸案有关?”侦查人员说:“是的。”罗锋点点头,转身去拿警服。唐峻忙起身告辞。
晚上,罗锋给唐峻打来电话,说通过调查,周兴宁有不在现场的证明,那瓶硫酸应该就是丢了。他们查过监控,没有找到偷硫酸的人。他把硫酸放在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办公室里没装监控探头,确实没办法查了。唐峻想了想,问道:“他和步悦芳认识吗?”罗锋说:“认识,他们是恋人。”唐峻心里打了个突。恋人?这未免太巧了。
唐峻骑上电动自行车,又来到案发现场。
不多时,郑明轩跑步过来,看到他,就停住了脚步,惊奇地问道:“你不是管红枫小区吗?怎么跑这来啦?”唐峻说:“那天你一问我,倒把我的兴趣勾起来了。我来看看,希望有所发现吧。”郑明轩很惊诧:“案子不是破了吗?今天上午,有几个便衣侦人查员到我们公司来,把周兴宁叫到小会议室里问话,还到办公室找硫酸,然后就把他带走了。我们公司的人议论纷纷,说他就是泼硫酸的人。真没想到,怎么会是他呢!哎,他为什么要泼硫酸呢?那个女的是谁呀?”
唐峻这才知道,原来郑明轩也在某大公司工作。他问道:“你知道周兴宁有女朋友吗?”郑明轩说:“听同事们议论过,我还问过他,但他不承认。是叫步悦芳吧?我们董事长的女儿,在一家私企上班。怎么,被泼的是她?没听周兴宁说呀。不会毁容了吧?”唐峻没接他的话茬儿,却蹙眉问道:“董事长的女儿,怎么会坐公交车上班,又怎么会走着回家?”郑明轩摇了摇头,说他也理解不了。唐峻又开始仔细打量周边的情形。郑明轩问道:“有什么发现吗?”唐峻摇了摇头。郑明轩说道:“周兴宁为什么要给步悦芳毁容啊?”唐峻说:“应该不是他,他有不在现场的证明。”郑明轩说:“我看推理小说里,很多不在现场的证明都是伪造出来的。侦探揭露出这个伪造的过程,然后就把案子破了。高明的侦探就是擅于揭露。”
唐峻再次找到罗锋:“周兴宁不在现场的证明确凿吗?”罗锋点了点头。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嫌疑人,第一步当然就是搜集他的不在现场证明,但那天晚上周兴宁的不在现场证明被凿得很实。周兴宁吃过晚饭,想骑自行车到车站接步悦芳,结果出门不远,就跟一辆小轿车发生了剐蹭,对方跟他要很多钱。他当然不肯给。双方先理论了一阵,解决不了,然后就报了警。等到警察赶来处理完,已经九点多了。他估摸着步悦芳早到家了,就没去找她。晚上十点多,他给步悦芳打电话,是她爸接的,才知道她出了事。他急忙奔了医院。那辆小轿车的司机可以作证,交通警察还有执法录像,不会有错。唐峻沉吟不语,他也没有周兴宁要给步悦芳毁容的理由。
这时,周兴宁给罗锋打来电话,说那瓶硫酸自己跑回去了。罗锋大为骇异,带着唐峻就赶过去。果然,在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瓶半硫酸。罗锋问:“什么时候发现的?”周兴宁说:“我们开会回来后。”罗锋又去调监控录像,没看到可疑人员出入办公室,而硫酸就这么奇怪地回来了。罗锋问:“是你丢的那瓶吗?”周兴宁点头:“是,每瓶上面都有编号。你看,这两瓶的编号是连着的。”唐峻凑过去看,果然如此。
出了城投公司的大门,罗锋忍不住说道:“搞什么鬼!让我们白高兴了一场!”唐峻心里也是郁郁的。
唐峻决定再来一次现场试验,他把电动自行车停在公交站旁。8点22分,公交车停在公交站。唐峻沿着路往前走着。此时的路上车辆很少,行人寥寥。他迈开大步,往前走着。11分钟后,他到达案发地。一辆轿车戛然停在他面前,陈冬从车上下来,说道:“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你也真够轴的。案子不破,你就一直琢磨下去?你是凡人,没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不承认……”他踩到了一滩狗屎,“呀呀”地叫了两声,连忙到一旁去蹭鞋底。很快,他又高兴起来:“幸亏是冬天,这狗屎都给冻住了,没踩到鞋上,省得我再刷鞋了。”
唐峻愣住了,他的脑子在飞快地运转。
陈冬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睁大眼睛看着他:“咋,傻啦?”
唐峻掏出手机,飞快地查了一下天气预报,说道:“我明白了。走,跟我去一趟。”他拉开车门就上了车。陈冬倒懵了:“你明白啥了?咱们上哪?”唐峻说:“去郑明轩家,你先别说话。”陈冬发动了车子,却闭紧了嘴巴。
看到唐峻和陈冬,郑明轩明显一愣。
唐峻说:“郑明轩,你还是自首吧。”
郑明轩笑了:“唐峻,你说啥呢?”
唐峻说:“在我面前,你就不要装了。步悦芳的案子就是你做的。”
郑明轩还没说话,陈冬先问了:“你说啥?”
唐峻说:“我都想透了,不会有错。”
郑明轩说:“那你说说你想透了啥吧?我倒很有兴趣。”
唐峻說:“先说作案动机。”步悦芳是某大公司董事长的女儿,她自己却无意经营,只在一家私企当个小职员,干自己喜欢的事。无疑,谁娶了她,谁就会成为董事长的接班人。所以,追她的人很多,包括郑明轩。显然,周兴宁胜出了,博得了步悦芳的芳心。但郑明轩并不甘心,他想最后搏一把,于是设计了这次泼硫酸事件。
他早已掌握了步悦芳的生活规律,事先带着硫酸瓶,藏在步悦芳的必经之路上。等到步悦芳经过时,他泼洒了硫酸,而后逃之夭夭。他的想法应该是,步悦芳被毁了容,变成一个丑八怪,周兴宁就会弃之而去。他此时对她发起进攻,很容易就能把她拿下,而后带她整容。这样,他既可以得到步悦芳的人,也可以得到她的心,更能当上董事长的接班人。
郑明轩拍手道:“头头是道,很符合逻辑,不愧是公安大学的高材生。但是,郊野公园的监控探头怎么没拍到我呢?”唐峻淡然一笑:“你没走郊野公园,监控探头当然拍不到你。”陈冬愣了:“他没走郊野公园?那走的哪儿?”唐峻说:“他走的鱼塘。”陈冬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鱼塘?”唐峻点了点头:“1月7日,咱们市的最高气温为零下4度,最低气温为零下13度,鱼塘的冰冻得很结实,走人没问题。而且,鱼塘里没有监控。冬天鱼塘里不再养鱼,也没人了。所以走那里,是没人看到的。”
郑明轩拍了两下手,讥讽地笑着说:“果然是公安大学的高材生,推理很严密。但是,证据呢?”唐峻不疾不徐地说道:“证据当然是有的。别看仅一路之隔,但两边的土质差别很大。每年春天,都要给鱼塘清淤,所以,鱼塘边的土都是塘底挖上来的,含有许多鱼粪、饲料残渣、水草碎末。郊野公园原先是片盐碱滩,盖这几个小区的建筑垃圾堆到这里,后来改成郊野公园。建筑垃圾上不能栽树种花,于是又从别的地方拉土垫高,所以郊野公园和鱼塘的土差异很大。你走过鱼塘,鞋底里必然会带上鱼塘边的土质。而你老兄又不爱刷鞋。那双鞋没刷呢吧?”
郑明轩的脸色煞白。他忽然跳起身,冲向鞋柜。唐峻扑过去,按住了他,吼道:“你还这么执迷不悟吗?自首吧!”郑明轩忽然捂着脸哭上了:“为什么?为什么老天对我这么不公平?”
郑明轩觉得命运对他太不公平了。他那么努力,成绩也一直拔尖,可步入社会后,却处处碰壁。应聘到了一家公司,刚干出点儿成绩来,公司却倒闭了。他又应聘到了现在的公司,但公司里裙带关系严重,他虽然能力出色,又肯卖力气,但因为没有背景,一直不受待见。后来听说步悦芳是董事长的女儿,虽然她姿色平平,他还是想追到手,借以改变自己的命运。没想到周兴宁却先下手为强,跟步悦芳谈起了恋爱。他想抓住这唯一的机会,所以决定铤而走险。
唐峻看着他凄苦的脸,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从刑警队出来,陈冬关切地问:“郑明轩会被判多少年啊?”唐峻摇了摇头。陈冬又问:“这个算自首吧?”唐峻点了点头:“应该算。当时,咱们是以老同学的身份去找他的,不是以我警察的身份。”陈冬忽然醒悟:“你做出推理,认定了是他之后,为了给他一个自首的机会,没找刑警,而是带上了我?”唐峻说:“我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毕竟是老同学,我还是想给他一个机会。”陈冬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时无言。
好一会儿,陈冬才问道:“我刚才听罗探长说,郑明轩还故布迷阵?”唐峻苦笑了一下,说道:“他故意把侦查人员的视线往周兴宁的身上引,就是想案子破不了,大家会一直怀疑周兴宁,步悦芳就会跟周兴宁疏远了,他不就有机会了吗?自作聪明。他唯独没想到,案子能破。”陈冬想起了什么,问道:“他从哪儿搞来的硫酸啊?”唐峻说:“他从周兴宁那半瓶里倒走了一半,又把余下的兑上了水。”
陈冬说:“其实我挺佩服你的,这个案子生生是你推理出来的。”唐峻却笑道:“要不是你踩到那堆狗屎,我还想不到这么多呢。每起案件,嫌疑人都会尽量选择常人想不到的方式。要想破案,必须破除固有的思维方式。就比如那个鱼塘,我们只想到又是水又是泥的,应该走不了,但往往忽略这是冬天啊,那几天的冰又冻得足够厚。”
唐峻这才明白,那天同学会上,郑明轩特意提到这个案子,就是想侧面打听打听警察的侦破手段。但他绝对没想到,唐峻会去破这个案子。这就是自作聪明吧?唐峻真想告诉他:你不聪明,把自己看得太高,想得到的太多,故而会步入迷途。但这时再告诉他,是不是太晚了……
(作者系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区青龙桥派出所民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