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华导演戏剧、写作、电影
亦舒的小说要改编成电影,很难。不是难在画面难以复刻,却是对白架构了绝大部分篇幅,人物多在言语之间陈述与交流,导演必须另行设计擦出火花的戏剧性。但自行创作一怕画蛇添足,二怕画虎不成,到底,分寸该如何拿捏?
《玫瑰的故事》(1986)的电影版可以作为教材,虽然37年前看罢首映的我并不那么想。就算之后的重映版,我也没来得及遇上成熟一点的自己。两度走进戏院都白费了心机。直至最近得到第三次机会,才体会到改编亦舒小说的法门,杨凡早已掌握,明知要锯下的是大树,偏偏就适宜用小刀。
《玫瑰的故事》在香港首映时,电影公司没把握全线上阵,于是特别为它量身一个戏院组合,没料到仍然拿下近九百万的文艺片高票房纪录。事隔37年,某天早上看最新修复的4K版《玫瑰的故事》,盛夏阳光仿佛从戏中满溢到现实里来。每个人都曾那么青春扑面,回忆中第一次做它的观众的自己也是。在皇后戏院吗?身边的杨凡导演告诉我,“情人节上的片。”但电影里的季节不是夏天,便是秋天,若非沸腾的时光,便是落花的时节。小说中看不见的变化,银幕上则一目了然。
当年放下原著,心心念念故事的曲折迂回,一旦发现角色只剩下玫瑰和几个男主角,而男主角之中,有两位又是一人分饰,已忍不住盖棺定论——首先是导演节省成本,之后是导演“妄自尊大”,既然主观干掉那么多枝叶,何不自行书写,直接取名《兄妹的故事》?故认定下此重手者不可饶恕。第一件不满的是,众多人物无影无踪,如今看来,却庆幸电影版没有沦为连续剧。第二件,是亦舒体变成了杨凡体,经过时间考验,终于明白借蛛丝马迹潜入人物意识深处,才见胆大心细:哥哥与情人由周润发一人分饰,玫瑰的情结昭然若揭。那一年31岁的他,影龄已有十载,饰演玫瑰的兄长,正好释放出成熟的男人韵味,至于“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的那一位,是22岁的张曼玉。
第三次看完再翻开原著,随物换星移,不单不再对电影有之前的嫌隙,反在很多处看见年轻时自己的盲点,最重要一点,是對心境孤独的视而不见,例如,当一个人身陷不可能的爱。
改编亦舒小说的法门,杨凡早已掌握,明知要锯下的是大树,偏偏就适宜用小刀。
电影中玫瑰的哥哥黄振华(周润发先饰)比小说里那位委实可爱太多了。你可以说他没有完成什么伟大的事业,但若父若兄的他,已是多少祷告获得如愿。这个被玫瑰一声声叫着“哥哥”的“情人”,影响了真命天子家明登场时,尽管生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周润发后饰),却连我们也觉得形似,可恨魂不在。虽说两个男主角注定不能与玫瑰偕老,我作为观众深感遗憾的,不是婚礼前交通意外身亡的家明,是绝症而终的哥哥。他的死,象征了玫瑰注定一生美丽而落寞。他付出了全部生命养成了她,直至最后一刻,杨凡也没安排玫瑰回到他的身边。孤身在巴黎,死讯传来就如一支蜡烛在她面前被一阵风吹灭。从此,有些角落将不复明亮。
“玫瑰”之于杨凡和亦舒同又不同是,一个她在现实世界中载浮载沉,另一个她则全然不知现实为何物。亦舒笔下的哥哥与玫瑰常常意见相左。杨凡镜头下的哥哥与玫瑰,更多是相依相偎。亦舒安排哥哥挑女友时,“与玫瑰一样,她脸上也有一颗蓝痣”。杨凡安排玫瑰邂逅家明,是众里寻他千百度——哥哥的拷贝。
杨凡说,“亦舒来看,散场后灯光亮起,她的眼角流下一行泪水。”是感动吗?捉狭的杨凡说:“是生气大作被改得体无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