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宁宁
20世紀90年代初,父亲在小院留影
父亲种过很多树,有观赏花树,有果树。
这些树,大都是我们搬进小院之后,他亲手种下的。
刚种下的时候,树还没有一人高,就像我们的小伙伴,和我们一起成长。在父亲的精心培育下,树很快就高过了我们,带来养眼的绿色、鲜艳的花朵和甜美的果实。
父亲一生戎马。14岁时,他跟着黄麻起义的队伍走出大山,参加红军,从此南征北战、烽火硝烟。新中国成立后,因父亲工作调动,我们家搬到过好几个城市,直到1960年搬进江苏南京的这座小院落之后,才算是相对安定下来。
这一年,我刚出生,所以并不知道,刚搬来时小院是个啥景象。只是后来从父亲的描述中,想象出它的模样:院门倒塌、草木凋零、篱笆墙只围了一半……父亲对小院的建设,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从我记事起,小院中的树木数量和品种经常增加,父亲会不时带回树苗种下。像桂花、樱花、大白兰、银杏、冬青、香椿和枣树,都是我们搬来之后种下的。这些树刚来的时候,根部都带着一大坨泥土,用粗麻绳捆着。
树苗到了,父亲就开始挖坑栽种。这时,我总喜欢跟在父亲旁边掺和帮忙。挖坑是个力气活,父亲拿着铁锨,一锨下去,发出和泥土磨擦的声响,特别有力。我也想弄出这样有力的声音,就总和父亲抢铁锨。事实证明,我只能是帮倒忙,哥哥们才是父亲的好帮手。
树苗有大有小,数量最多的是桂花树,一下来了三棵,让父亲颇费了一番设计。院子就这么大,三棵桂花树种哪里呢?考量再三,父亲决定让它们挨着后院的篱笆墙一字排开。
“别看它们现在小,树和树之间的间隔要大。不然以后长大了,树冠挤在一起,树叶就不好呼吸了。”父亲说。
树苗种下之后要及时浇水。父亲说:“第一次一定要浇透,要让树苗的根须和泥土充分融合。”
“枣树要打头,这样树干就可以长得粗壮一些,不至于长得细长而缺乏承受力。”
“葡萄要每年修枝,主干之外的枝干留两个节头,在第三个节头处剪掉,这样可使来年的营养成分集中,多结果实。”
…………
因为父亲的理论和实践成果,我们吃到了那时还挺稀奇的水果——葡萄、樱桃、桃子、无花果、桑葚等。
除了果树,父亲栽种的观赏花树品种就更多了,如凌霄花、樱花、栀子花等。在我的记忆里,小院“人气最高”的当属那棵老腊梅。在百花沉寂的寒冬时节,它总以浓郁的香气吸引众多朋友来观赏。
一年四季,小院里的植物始终热热闹闹。从开春起,我们也要在父亲的带领下开始相应的劳作,这些构成了我们放学后的一部分内容。4月桃花谢了,等桃子长到鸡蛋大的时候,我们就要用旧报纸做一些小纸袋,套在桃子上面以避免病虫害。这些纸袋还不能妨碍桃子长大。6月玫瑰花开的时候,我们会把花瓣采摘下来,洗净、剪碎,加上白糖,做成香甜的玫瑰糖,玫瑰糖馅的包子很好吃。9月的桂花也可以如法炮制,这些都是我们家的“土特产”。进入10月,枣子成熟,就要去打枣了……
当然,劳作的内容不止收获,更多的是在收获之前。所有的树都要施肥、修枝。我们多是干挑粪施肥的活,技术活都是父亲干。他的身体力行,在不知不觉中教会了我们技术,也影响着我们对生活的认知。
不过,若要论辈分,这些观赏花树、果树,在小院里只能算小字辈。小院中还有三棵大树——一棵雪松、一棵柏树、一棵梧桐。用参天大树来比喻它们毫不为过,雪松和梧桐都需两人才能合抱。三棵大树在我们来之前,就已经伫立在小院很多年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在炎热的夏季,大树为我们带来过无尽的阴凉;在寒冷的冬天,茂密的枝杈就成了鸟儿们搭窝建巢的好地方。
树木有知,见证了我们的故事。当年我学表演,清早会在树下练声,有了树木的庇护,才不至于让声音显得太鲁莽,打搅了邻居们的清梦;我们家的狸花猫,喜欢爬到树上,它知道,那里离鸟窝更近些……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一天,父亲一早起来,发现缚在雪松和柏树之间的一根铁丝,原本荡下来的弧度被拉直了。父亲敏锐地意识到,一定是其中的一棵树出了问题,便立刻报给了林园部门。检查的结果,竟是那棵粗壮的雪松,从根里朽空了。多亏父亲及时发现,才避免了可能发生的危险。
门口的凌霄花,据说当年城中独此一棵,属凌霄中的极品。花如金钟,藤蔓纷披,清风骚然,摇曳生姿,常引路人驻足观赏。我记得,玄武湖公园和莫愁湖公园的工作人员,都曾经上门请求过插条,用以繁殖。每当有人上门,父亲总是大方允诺,有求必应。父亲说:“这样的极品凌霄,万一没有了,就太可惜了,有专家来培育繁殖,是一件好事。”
如今,父亲离开我们已经32年了。小院里,年轮流转、树木更替,就如同人的生老病死。父亲当年种下的银杏树,早已长成了参天大树。凌霄花也不甘示弱,伸展的枝蔓已爬满整个屋顶。老腊梅依然傲雪、桂花照旧飘香。
这32年,小院里的花草树木接替父亲,陪伴着我们。严冬酷暑、暗夜星空,我们的心,又何尝不是被父亲的树慰藉着呢?
(作者为影视编剧)
编辑/李颖
父亲当年栽种的银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