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韵曦
【关键词】 西班牙大选 政党政治 工人社会党 人民党
2023年7月西班牙提前举行议会选举,这是西班牙40多年来首次夏季大选,也是8年内第5次大选。这次选举正值西班牙接任欧盟轮值主席国,以及瑞典、芬兰和意大利等欧盟成员国右翼政党重新上台之际,因而选举结果和组阁动向备受关注。此次大选形成了选举“平局”和组阁僵局,西班牙政坛走向充满变数,政党政治呈现新变化。
西班牙在20世纪70年代实现民主化转型后,成为议会君主制国家,立法权的行使以众议院为主。众议院共有350名议员,任期4年,实行比例代表制,以3%的得票率为议席门槛,以省为选区单位。从历届西班牙全国大选情况看,这种比例选举制对大党和党员集中的地方性政党较为有利。[1]中左翼的工人社会党和中右翼的人民党是西班牙政坛的传统大党。1982年,工人社会党以绝对多数赢得大选,首次上台执政。此后30年,两大党轮流执政,9次大选两党议席之和均超过250个,部分年份高达300个以上,而其余政党力量较弱,议会第三大党的席位一直少于25个。
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和欧洲主权债务危机后,西班牙经济遭受严重冲击,增速位居欧盟末尾,失业率、通胀率和贫困率攀升,财政赤字和公共债务率超过欧盟《稳定与增长公约》建议上限。经济社会领域危机持续及其叠加影响逐渐传导到政治领域。西班牙政治生态重塑和政治力量重组加快,两党格局进入动荡调整期,主要呈现以下特征。
一是传统大党衰退,选举表现显著下滑。面对严峻的经济形势和财政状况,工人社会党政府推行财政紧缩政策和结构性改革,旨在降低赤字水平和控制债务规模。2011年大选后,西班牙出现政党轮替,人民党时隔7年重新执政,但并未逆转财政紧缩的政策取向。宏观经济和财政状况恶化的趋势短期内难以扭转,财政紧缩政策对经济增长、就业提高和收入提升的影响备受争议,加上传统大党频频卷入腐败丑闻,政府与民众、中央与地方之间的矛盾持续激化。普通民众享受的公共开支和社会福利减少,不仅滋生了反财政紧缩、反建制、反欧盟的社会氛围,爆发了“愤怒者运动”等大规模抗议活动,还助长了地方民族主义情绪持续高涨。两大传统政党的大选得票率之和从2008年的83.8%骤降为2015年的50.7%,议席数之和也从323个减少到213个。在欧洲议会选举中,两大党的总得票率从2009年的80.7%跌至2014年的49.1%。在2019年上半年西班牙大选和欧洲议会选举中,工人社会党的表现有所回升,但得票率和议席数明显低于危机爆发前的水平,而人民党仅有16.7%的大选得票率和66个众议院席位。
2023年7月24日,西班牙人民党主席阿尔韦托·努涅斯·费霍(左五)在大选初步结果公布后与支持者互动。
二是新兴政党崛起,政治极化更加明显。2006年成立的公民党起初是加泰罗尼亚自治区的地方性政党,反对加泰罗尼亚独立运动。受益于两大传统政党执政不力、加泰罗尼亚独立公投等因素,该党在2015年大选时异军突起赢下40个议席,2019年4月大选更是获得57席,仅比人民党少9席。2013年成立的呼声党由脱离人民党的极右翼力量发展而来,提倡经济自由主义,反对地方分离主义和多元文化主义,在宗教传统、移民难民、地方自治和欧洲一体化等议题上持保守立场。该党刚开始影响有限,参加大选得票率不足1%,2018年在受到难民问题直接影响的安达卢西亚自治区首次获得地方议会席位,在2019年11月的大选中赢得52席跃升为议会第三大党。2014年成立的“我们能”党带有左翼民粹主义色彩,兴起于反对不平等、反对财政紧缩的社会运动,主张直接民主,强调社会公正,注重运用互联网进行政治动员,2015年参加大选便获得69个议席。该党与以西班牙共产党为主体的“联合左翼”以及部分左翼小党组建选举联盟“联合起来我们能”,2019年11月大选后首次加入政府内阁,在工人社会党政府中获得第二副首相和4个部长职位。
三是执政难度加大,政治不稳定性加剧。传统政党和新兴政党力量此消彼长,两大党执政地位不稳,不信任动议和大选频次显著增加。2017—2020年,西班牙议会出现了3次不信任动议,比之前30年的总数还要多。2018年,工人社会党以涉人民党腐败案为由弹劾时任首相拉霍伊,使其成为西班牙实行民主政治以来首位被议会罢黜的首相。接任首相的桑切斯所在的工人社会党仅有84个席位,执政基础薄弱,最终因2019年财政预算案遭到议会否决而被迫提前大选。
在2015—2019年4年时间内,西班牙举行了4次大选。根据西班牙宪法规定,众议院对首相候选人的首次信任投票要求绝对多数,即不低于176张赞成票;对同一候选人的第二次投票只要简单多数,即赞成票多于反对票。如两个月内没有候选人通过信任投票,就要解散议会、重新大选。2015年大选后西班牙陷入组阁僵局,历史上首次因各政党没能在最后期限前完成政府组建而触发重新选举。2019年4月大选后,人民党遭遇惨败,但获胜的工人社会党组阁失败,只能再次举行选举。同年11月大选,右翼政党表现回升,左翼政党席位下滑,政党格局碎片化进一步加剧,获得议席的政党数达到创纪录的20个。工人社会党放弃单独组阁的尝试,围绕社会公正、加泰罗尼亚地区等议题同“联合起来我们能”展开磋商、达成协议,并且爭取到加泰罗尼亚和巴斯克地区民族主义政党的议会支持,以167票赞成、165票反对和18票弃权的表决结果和微弱优势通过议会信任投票,组成西班牙实行民主政治以来首个联合政府。
2023年5月的西班牙地方选举被视为大选前夕的政治风向标。在此次选举中,工人社会党遭受重创,不仅市镇选举的总得票率落后于人民党,还在12个自治区中失去了5个区的控制权。人民党取得2015年以来地方选举的首次胜利,得票率大幅上升至31.53%,呼声党的得票率也翻倍至7.19%。[2]结果公布后,西班牙首相桑切斯决定将原定12月举行的大选提前到7月,旨在遏制右翼阵营影响力继续扩大,化解选举失利引发的执政危机和党内信任危机。
2023年7月23日,西班牙首相、工人社会党总书记桑切斯(中)与工人社会党的支持者互动。
2023年3月22日,西班牙众议院经投票否决了极右翼政党呼声党对首相桑切斯的不信任动议,以及呼声党推举拉蒙·塔马梅斯作为首相候选人的决议。
2023年议会选举被视为桑切斯时隔4年的又一次政治赌博。人民党重新成为议会第一大党,得票率和议席数分别增至33.05%和136个。在地方选举惨败的背景下,工人社会党大选表现优于预期,得票率和议席数分别增加3.71%和2个,达到31.7%和122个。呼声党的得票率为12.39%,比上次大选下跌2.68%,议席数减少为33席。新成立的取代“联合起来我们能”的选举联盟“苏马尔”以12.31%的得票率获得31席,未能复制“我们能”党的瞩目表现。7个地方性党派瓜分剩余的28席,获得议席的政党显著减少。其中,加泰罗尼亚共和左翼党和“一起为了加泰罗尼亚”党各有7席,巴斯克团结党和巴斯克民族主义党共有11席。[3]經过此次大选,传统政党和新兴政党呈现一系列新变化。
一是传统政党实力回升,两大党分庭抗衡。工人社会党和人民党的总得票率和总议席数均达到2011年以来的最高值,而议席数的差距仅有14个,为历史最低值。
工人社会党提前举行大选收到奇效,不仅面对执政期间的危机和新老政党的挤压没有出现阶段性衰落,而且成功阻止竞争对手赢得绝对多数。2020年联合政府成立后,面对新冠疫情给西班牙经济社会带来的剧烈冲击,推出了规模庞大的纾困计划,以扩张性财政政策取代财政紧缩政策。此后,西班牙经济实现恢复性增长,2021年和2022年国内生产总值增速均达到5.5%。[4]2023年7月,世界银行上调西班牙2023年经济增速预期至2.5%,预测其经济增长将在发达国家中处于领先地位。[5]西班牙的就业人数创有记录以来的新高,2023年6月的失业率降至11.7%,处于2008年9月以来的最低水平。[6]通胀率也从2022年6月的10%降到2023年6月的1.6%,低于欧元区国家5.5%的平均值。[7]在竞选过程中,工人社会党侧重于“稳定”,强调现任政府的政绩和政策延续的意义,把大选塑造为进步和倒退之间的选择。经济形势呈现向好趋势成为工人社会党免于落败的重要原因。
摆脱党内危机、更换政党领袖、政治钟摆效应和右翼政党减少则是人民党选举表现回升的主要原因。拉霍伊执政后期,腐败丑闻频发导致人民党声誉受到严重影响,大选得票率跌至30年来新低。卡萨多接任党主席后,带领人民党转向更加保守和强硬的政治立场,试图夺回支持呼声党的右翼选民。2022年年初,人民党内讧全面爆发,卡萨多对党内政治新星、马德里自治区主席阿尤索及其家人的调查和指控遭到广泛批评,被迫辞去党主席。党内温和派、时任加利西亚自治区政府主席费霍高票当选新任党魁,注重加强党内团结。此后,人民党的民调支持率开始反超工人社会党。
2022年6月,人民党在西班牙人口最多的安达卢西亚自治区选举中取得压倒性胜利。2023年5月,人民党在地方选举中取得重要进展,同属右翼阵营的公民党失去大量选票。面对提前大选,人民党寄希望于“变革”,强调经济发展,声称要废除“桑切斯主义”,旨在利用选民求新求变的心态,并试图与极右翼政党拉开距离。不过,费霍的全国性选举经验不足,对大选辩论重视不够,其涉及养老金的不当言论以及相关社会私交也饱受抨击。人民党选前民调优势缩小,选举表现低于预期。
二是新兴政党势头回落,公民党退出角逐。在迈向全国性大党的过程中,公民党试图效仿法国的共和国前进党,超越传统左右翼理念分歧和党派之争,却未能解决政治理念模糊不清和自身定位摇摆不定的问题。经历了错失入阁机会、背弃执政盟友、政党领袖更换、党内精英出走等事件,公民党实力受损、声望大跌、迅速衰落。该党政治理念右转之后面临人民党和呼声党的激烈竞争,连续遭受地方选举惨败,最终放弃参加大选。
在2019年大选迅速崛起、赢得议席之后,呼声党正式登上全国政治舞台。此后,呼声党同人民党在自治区和市镇层面开始执政合作。不过,针对已通过的涉及跨性别人士权利、安乐死、疫情期间实施国家紧急状态等议会法案,呼声党多次表达反对意见并向宪法法院提出上诉,两次对桑切斯政府发起不信任动议,民众和其他党派对其极右翼激进立场表示担忧。咨询公司益普索的选前民调显示,42.1%的受访者对呼声党和人民党联合执政表示“非常担忧”,18%表示“相当担忧”。[8]在警惕极右翼政党参政的氛围下,呼声党的议席数大幅减少了三分之一,无法达到对议会立法提出违宪上诉的门槛。
在左翼阵营方面,桑切斯领导的工人社会党奉行“回归左翼”的路线,压缩了极左翼政党的空间。联合政府把社会公正、经济转型、气候变化等议题作为施政重点,作出维护劳工权利、提高最低工资、推动分配公平、保障男女同酬、关注弱势群体等承诺,被称为“进步主义”政府。“联合起来我们能”作为联合政府参与者,难以展现在野时的反建制特点,又没有展现令人信服的执政能力,暴露出同工人社会党在政策协调上的矛盾。2021年,“我们能”党创始者和领导人伊格莱西亚斯因竞选马德里自治区政府主席失败而退出政坛。经过内阁改组,劳工与社会经济大臣迪亚斯出任第二副首相。迪亚斯作为西班牙共产党成员,不仅没有担任党内职务,而且淡化自身政党属性,打造温和务实形象。随着个人声望的提升,迪亚斯组建“苏马尔”选举联盟,旨在整合左翼力量取代“联合起来我们能”,进而角逐首相职位。支持率严重滑坡的“我们能”党在大选登记截止前经过权衡和磋商加入联盟。最终,由15个左翼党派组成的“苏马尔”没能完全吸纳“联合起来我们能”的选民基础,位居议会第四大党。
2023年大选结束后,工人社会党和人民党均宣称获胜,陷入组阁僵局。费霍虽被提名为首相候选人,但人民党与呼声党的议席数之和少于议会半数,费霍争取工人社会党支持组建右翼政府的提议也遭到桑切斯的拒绝。工人社会党的潜在合作对象更加广泛,仍有组建政府的可能性。随着政治力量对比和执政合作方式发生变化,西班牙传统政党和新兴政党、全国性政党和地方性政党之间的博弈正进入新阶段。
一是全国性政党竞争更趋激烈。工人社会党和人民党拥有全国性的组织体系和影响力,整体实力领先其他政党,长期占据政坛主导地位。除了“联合左翼”的主体力量西班牙共产党,其他拥有众议院席位的政党主要是地方性政党。进入21世纪第二个十年,传统政党未能及时有效回应时代变革和多重危机背景下的民众诉求,新兴政党相继崛起。尽管新兴政党受执政能力、组织体系、激进立场等因素制约,尚未替代传统政党的政坛角色,但是左右翼阵营均出现政治理念鲜明、全国范围活动、选民基础稳定的新政治力量,两大党难以恢复到本世纪初的得票率和影响力。
2023年8月17日,工人社会党成员、西班牙议会新任议长弗朗西娜·阿门戈尔(右)与前任议长梅丽特克塞尔·巴泰特在议会交谈。
新政治议题也是传统政党面临的全新挑战。在经济社会的传统维度之外,文化、生态和欧洲等维度的议题日益突出,选民的政治偏好更加复杂多变。左翼联合政府颁布法律出现漏洞、公共债务居高不下遭到右翼政党的抨击;右翼政党关于公民权利、性别平等、外来人口的立场则受到左翼政党的批评。各政党围绕传统议题和新兴议题展开激烈角逐,政党理念极化明显,否决政治频繁发生。
二是地方性政党作用进一步上升。受历史传统、语言文化、经济利益等因素影响,加泰罗尼亚和巴斯克地区长期存在分离主义势力。西班牙经济危机的催化作用、拉霍伊政府加强中央集权的刺激作用、加泰罗尼亚分离主义政治势力得势、欧洲分离主义运动猖獗等多重因素导致加泰罗尼亚分离主义运动走向活跃。[9]两大党对于违反宪法的独立运动均持反对立场,但对待分离主义势力的具体态度和措施有所不同,工人社会党更加注重对话协商而非孤立打压。
由于两大党实力下滑,地方性政党的议会支持变得更加重要。2023年大选后,具有分离主义倾向的地方性政党再次成为政府组建的“造王者”。对于右翼阵营而言,大选后呼声党表示不谋求加入国家层面的联合政府,不再以内阁职位换取支持人民党组建政府,从而缓解其他党派对极右翼势力抬头、重回弗朗哥时代的忧虑,但是右翼阵营对维护国家统一、打击分离主义运动持有强硬立场,使得地方性政党更倾向于左翼政党执政。
对于左翼阵营而言,“苏马尔”所得议席数低于之前的“联合起来我们能”,工人社会党继续执政需要更多党派的赞成或者至少是弃权,这将涉及与支持分离主义的地方性政党进行磋商和妥协。为争取地方性政党的支持,看守内阁首相桑切斯申请将加泰罗尼亚语、巴斯克语、加利西亚语列为欧盟官方语言。2023年8月,工人社会党成员阿门戈尔获得加泰罗尼亚地区政党的关键支持而当选新一届众议院议长。在扩大地方权力的过程中,短期的政治交易有可能继续助长地方民族主义,埋下国家分裂的隐患。
三是制度性困境更加突出。随着传统政党主导政坛的格局受到冲击,复杂的组阁过程和数字游戏成为常态。由于缺乏中间党派的平衡作用和“共识政治”传统,西班牙难以出现跨阵营组合或大联合政府。两大党实现上台执政要争取存在较大立场差异或者竞争关系的政党,为此甚至要作出重大让步。传统政党和新兴政党之间、全国性政党和地方性政党之间的博弈对西班牙政坛的影响越发显著。
政党政治分化、极化是社会变化的反映,又会加剧社会对立的程度。把个人和党派的短期利益置于国家发展的长远利益之上,频繁利用提前举行大选、撤回议会支持、发起不信任动议等程序和制度来谋取政治利益,不利于经济稳定发展和社会矛盾化解。政府组建的多方博弈和提前大选的潜在可能成为西班牙政府积极履职欧盟轮值主席国的制约因素。在左右阵营极化凸显和央地关系矛盾尖锐的背景下,面对执政联盟党派和议会反对力量的制约,面临应对复杂局势和兑现竞选承诺的挑战,新政府执政能力备受考验。
本文是北京高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研究协同创新中心(中国政法大学)的阶段性成果
[1] 王士雄:《西班牙》,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98年版,第75页。
[2] “Municipal elections Provisional Results,” June 2023, https://resultados.locales2023.es/en/resultados/0/0/20.
[3] “Congress Provisional Results,” June 2023, https://resultados.generales23j.es/en/results/0/0/20.
[4] “Real GDP Growth Rate,” August 2023, https://ec.europa.eu/eurostat/databrowser/view/TEC00115/default/table?lang=en&category=na10.nama10.nama_10_ma.
[5] “The Global Recovery is Slowing Amid Widening Divergences Among Economic Sectors and Regions,” July 2023, https://www.imf.org/en/Publications/WEO/Issues/2023/07/10/world-economic-outlook-update-july-2023.
[6] “Unemployment by Sex and Age,” June 2023, https://ec.europa.eu/eurostat/databrowser/view/UNE_RT_M__custom_7118058/default/table?lang=en.
[7] “Annual Inflation Down to 5.5% in the Euro Area,” July 2023, https://ec.europa.eu/eurostat/documents/2995521/17179282/2-19072023-AP-EN.pdf/bf200c74-48a4-e485-3372-c1fd1083c169.
[8] “Más del 60% Confiesa Una Gran Preocupación Ante un Gobierno de Coalición con Vox,” July 2023, https://www.lavanguardia.com/politica/20230710/9098259/elecciones-23j-encuesta-pp-vox-coalicion-feijoo-sanchez.html.
[9] 朱君杙:《近年來加泰罗尼亚分离主义运动活跃的动因及走向分析》,载《世界民族》2019年第3期,第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