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乔伊 谢京华 杨阳
【摘要】“身”与“㐆”两字根与“殷”字存在密切的字源学关联,因此具有对商朝信史考据的重要理论价值。《说文》以来对“身”与“㐆”两字根的解释遵循“望文生义”原则,按照人体形状的解说,无法合理解释“殷”“谢”等字的用字构词含义。本文在“炎黄崇拜”的基础上提出“蛇鹰崇拜”假说,认为用“鹰”的构形来解释“身”与“㐆”的造字本义,可以更加合理地解读“殷”“谢”等字的用字构词含义,有助于进一步挖掘汉字史学价值。
【关键词】“身”;“㐆”;字源学;“蛇鹰崇拜”假说
【中图分类号】H13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4-011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4.037
在汉字540字根中,“身”与“㐆”两个字根遵循笔者《汉字字根的造字逻辑及其技术方法研究》①一文中提出的“同文镜像造字法”。由于“身”字是高频常用字,“㐆”为“殷”字核心构字部首,事关商代国号的史学勘定,因此对“身”与“㐆”两个字根的字源学考据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以字证史的重要象征意义。
一、“身”与“㐆”字源学考据的文献综述
“身”与“㐆”字源学考据的最重要基础文献是《说文解字》的史料。许慎《说文》对“身”的解释为:躳也。象人之身。躳或从弓,与躬通假。也就是说“身”“躳”“躬”三字是同义异体字。《说文》“㐆”部的解释:歸也。从反身。徐鍇曰:“古人所谓反身修道。故曰㱕也。”《说文》对“身”与“㐆”字源学考据的重要贡献是将两个字根的同文镜像造字关系表述出来。但徐鍇对“㐆”字解说的理由流于玄虚,貌似有理,实则无据。
继《说文》之后,现有的文献对“身”与“㐆”字源学考据的观点多为传统观点的沿袭,并在继承的基础上有所发挥。代表性的研究有:
韩伟(2009)②认为:“身”的造字意义为妇女怀孕之“大腹也”;“㐆”也是“身”,为其“反身”,是“象大腹的孕妇形”。“殷”由“㐆”和“殳”所组成。而古今释义却见仁见智。通过对其所构成之古形体和当时社会文化背景的考辨,认为“身”(㐆)与“殷”记载的是孕妇由孕而产的整个过程,即“身”(㐆)为怀孕之象形,以大腹为其表征;“殷”为生产之时的会意字,其中“㐆”为产妇大腹之身“殳”为助产之象。“殷”即在他人之帮助下而生产的会意形状。
刘民钢(2016)③认为,“身”字仅仅解释为人的身体是不够深入的,从“身”字的甲骨文字形 和金文字形 来看,“身”字特别突出了人体中间的肚子部分,大肚子在古代造字时表示的是怀孕后的女性的身体。“身”字的基本意思相当于“妊娠”一词中的“娠”字。“身”字的“女体怀孕”说具有一定的广泛性,但也存在逻辑上的不合理之处,即古人造字时如何界定女性怀有身孕与男性大腹便便的区别。为什么“身”字只能特指女性,不能指向男性。事实上,在“身”字的应用上是不分男女老幼的。
综上文献所述,既有的研究大都沿袭《说文》的解读思路,导致对“身”与“㐆”两个字根本义的解说逻辑混乱。将“身”字解说为“人型大腹”说,遵循的判定标准是“望文生义”原则,没有对“身”字本义进行渊源考据,本义不可考,用义不可信,拓展性说解必然会更加逻辑不通。先人造字不能立意如此低端,高频常用字更不可能随意“取形定义”。
二、“身”与“㐆”在说解中的逻辑悖反现象
对《说文》以来的传统解释产生质疑,源自于“身”与“㐆”在说解中的逻辑悖反现象。本文总结了三个方面:
(一)复合造字稀少
“身”与“㐆”两字根作为部首的复合字非常少。“㐆”部只有“殷”字,“身”部有“躯”“躺”“躲”“躬”“射”五个复合造字④。实际有独立表义的造字几乎没有。比如“身”与“躯”“躬”“躳”皆为异体字。其他的“身”部造字大都是通假字,多與“亻”部互为异体字,比如“躺”与“倘”通假。“射”字是否是“身”部存疑。汉字造字如果以许慎《说文解字》为参照起点,到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为终点,未被收录的字体及其字义,大都是存在异体或通假的关系导致未被录入,属于无效造字,仅有艺术层面的价值,而无造字的实用意义。“身”与“㐆”两字根的复合造字稀少,几乎为孤字造字,意味着不能采用通假或异体字的字义进行相互定义和解释。
(二)用字层次错配
“身”与“㐆”两字根的左右镜像关系中,聚焦点是“㐆”字部。“㐆”字部的复合造字“殷”是商朝的国号。《诗经·商颂·玄鸟》中记载:“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茫茫。”《史记·索引》中,唐代史学家司马贞引用《竹书纪年》的说法:“盘庚迁殷地,遂为天下号。”尽管“殷”的国号定义存在商人说和周人说之争议,但国号的用字层次高是不争的事实。与“㐆”字呈现左右镜像关系的“身”字,也是人类自我意识中高层次的用字表义。“身”的重要性可以引用古语《孝经·开宗明义章》中的阐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因此,用字层次高的“身”与“㐆”两字根在解释造字表义时,降格为“女体怀孕”“人形大腹”,甚至是“腹疾鼓涨”的解释,完全悖离了“身”与“㐆”两字的用义情景。简而言之,高级造字表义匹配低级字源说解,逻辑上存在重大缺陷。
(三)表义关系疏远
“㐆”字部对应的复合构字就是“殷”。对“殷”字的字源学解释就是对“㐆”的字源学解释。段玉裁在《说文·㐆部》中解释为:“作樂之盛偁殷。此殷之本義也……又引伸之爲大也。又引伸之爲衆也。又引伸之爲正也、中也……易曰。殷薦之上帝……先王以作樂崇德。殷薦之上帝。以配祖。”可以看出,“殷”字在《说文》记载的存世史料中,还保有“庆典礼仪”和“祭祀神祖”的重要信息。反观《说文》以来,对“殷”字说解的“孕妇待产”“腹疾纾治”之说,表义在本义与用义间的差距可谓相距甚远,有悖常理。
要合理解释“身”与“㐆”在应用中的逻辑悖反现象,仅仅依靠传统的“望文生义”“典籍流传”或“大家旁说”的方法体系,仍然会因历史知识的断层或讹传导致以谬传缪的现象。为此,需要在汉字字源学的框架内,引入更具科学性、价值性的“理论假说”分析体系。
三、汉字造字中“蛇鹰崇拜”假说
在中国文化的传统观念中,始于上古的炎黄二帝的认知都是来源于神话传说,迄今没有有力的考古证据。但是在神话传说中,炎帝的崇拜图腾是蛇,黄帝崇拜的图腾是鹰,这一共同的认知是被中国的传统文化承袭延续下来的。因此,本文提出炎黄崇拜语境下的“蛇鹰崇拜”假说,用于对炎黄崇拜进行分析论证。“蛇鹰崇拜”假说可以表述为:炎黄崇拜的标志是鹰蛇合体的图腾标志。如果能够在文字的造字构形中发现鹰蛇合体或鹰蛇独体表义的字体构形,就可以判断是炎黄崇拜存在的字源学证据。本文以“身”与“㐆”两字根为研究对象,不论述“蛇崇拜”,而聚焦于“鹰崇拜”的字源学问题。
汉字的象形造字是高度抽象的符号形态,必须对描述的对象进行高度抽象的概括和精炼。以“隹”和“鳥”两字根为例。《说文》对“隹”的解释为:短尾为隹;对“鳥”的解释为:长尾为鳥。但除了“隹”和“鳥”两字直接表义为鹰图腾外,还有简化的“乙、、乁、鳦、乚、尤”都是表义为鹰图腾的简化造字。汉字造字中表义为鹰图腾的造字都与中国文化中的“神祖崇拜”,即“炎黄崇拜”密切相关。
汉字中以鹰图腾作为鳥类造字的基础字根。造字的应用分类为三类:其一为鹰图腾的直接造字。这类造字在字源学研究中存在较大的争议和认知的盲区,比如本文研究的“身”与“㐆”两字根的本义溯源;其二是鹰类猛禽的种内造字。这类造字以“隹”和“鳥”作为造字基干,进行复合构形,比如“鹰、雕、隼、鸮、鸠、鹫”等;其三是泛化变形的图腾造字。这类造字最典型的样本是“燕”。其甲骨文字形为 ,造字构形取型于双翅伸展的鹰图腾。其他以“隹”和“鳥”为基础字根造字的鸟类相关的专有字型不包含图腾崇拜的内涵,因此不纳入“蛇鹰崇拜”的鹰图腾造字范围。
“蛇鹰崇拜”假说在考据汉语中许多高频常用字词时,具有很好的理论推理和史学溯源的论证功能。典型的例子如在笔者《“汉”字字源学考据与炎黄共祖问题研究——基于“蛇鹰崇拜”假说》⑤一文中对“汉”字的字源学溯源,论证了汉族就是炎黄子孙的结论。在本文中,根据“蛇鹰崇拜”假说,“身”与“㐆”两字作为商朝国号的基本字根,是否可以通过推理论证为“鹰图腾”的造字构形?
四、“身”与“㐆”是鹰图腾构形的推理分析
(一)“身”与“㐆”复合造字为孤字的原因
“身”与“㐆”两字根在《说文》540字根中单独分列。同时,“身”与“㐆”两字根的复合造字数量少,几乎为孤字,即字根复合构字只有一字,说明具有特定的字义,非常重要或非常神圣,不能随便乱用。如果按照传统《说文》的思路,将“身”与“㐆”两字根定义为人的形体,那就解释不通为什么有大量的人体构形的字根,还需要单独创造出“身”与“㐆”两字根表达人的形体。但是,按照“蛇鹰崇拜”假说,鹰图腾代表了帝国或黄帝。如果将“身”与“㐆”两字根定义为鹰图腾,就可以解释得通。“㐆”字部的“殷”字作为孤字没有争议,但“身”字部的复合造字是否是孤字,会存在较大争议。
(二)“身”与“㐆”用字层次错配的原因
用字层次的高低错配也是质疑“身”与“㐆”造字本义的重要切入点。如何按照《说文》以来传统的解释:“女体怀孕”“人形大腹”,甚至是“腹疾鼓涨”的观点,“身”与“㐆”两字根及其造字用义情景就会掉入“字义错配陷阱”。“字义错配陷阱”是指汉字字义的溯源考据中,高级造字表义匹配低级字源说解,导致字义说解与造字应用的逻辑上存在明显错配的现象。“身”与“㐆”两字的传统解释,就如同将“帝”解释为祭祀用祭台之形,“黄”字解释为病人腹疾肿胀之形一样,字义说解与造字应用出现严重的逻辑错配。当汉字字源学考据遇到“字义错配陷阱”问题时,通常說明字源考据遭遇了知识断层或以讹传讹的演变。仅从“身”与“㐆”的用字层次朝向鹰图腾构形的方向解释,应当具有更大的合理性。
(三)“身”与“㐆”表义关系疏远的原因
“身”与“㐆”表义关系的疏远,研究的视角不再“身”与“㐆”,而在“殷”字的解说。段玉裁在《说文·㐆部》中解释为:“作樂之盛偁殷。此殷之本義也。”即便《说文》中的解说具有某种局限性,但从知识传承的角度而言,后人应当秉持继承和扬弃的精神。段玉裁对“殷”字的扩展性解说:“又引伸之爲大也。又引伸之爲衆也。又引伸之爲正也、中也……易曰。殷薦之上帝……先王以作樂崇德。殷薦之上帝。以配祖。”一个字根,能被称为“盛、大、衆、正、中”,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要么是与“太阳崇拜”“炎黄崇拜”紧密相关,要么是与政权、国家、领袖紧密相关。再结合“殷”为商朝国号的信息,可以推定“殷”字本义是以商朝或上帝的鹰图腾构形为基本构形的造字。“身”与“㐆”表义关系疏远可能与中国历史上的知识断层或王朝更迭导致的认知重置有关。
(四)“身”与“㐆”造字左右镜像的类比
关于“身”与“㐆”造字构形的左右镜像关系也是一个重要的观察视角。在汉字造字的方法体系中,“同文镜像造字法”的造字实例很多。根据“同文镜像造字法”的界定,同一字形通过镜像关系就可以表达相近但有区别的字义。“身”与“㐆”的关系中,“㐆”表义神灵,“身”表义人体。这种复杂的逻辑关系,可以从同样以人体为造字原义的“比”和“从”两个同文镜像造字实例中进行考据。“比”的《说文》解释为:“密也。二人爲从,反从爲比。”《文字析義》认为“比”有夫妻耦合之意。“从”的《说文解字注》解释为:“相聽也。聽者,聆也。引伸爲相許之偁。”二人的朝向中,朝向右为尊贵,朝向左为遵从。这一造字原理也适用于“身”与“㐆”,即“㐆”为神,“身”为人。
五、总结与展望
根据“蛇鹰崇拜”假说,“身”与“㐆”是商朝国家的图腾象征“鹰”图腾的简化构形。“身”與“㐆”两字跟的造字具有逻辑二元性,“㐆”代表国家政权的精神存在,“身”代表邦国万民的人本存在。由于“身”与“㐆”表义的对象具有神圣性,导致两字根的复合构形造字数量稀少。“殷”代表王朝国号,“身”代表众生人本。“身”字的复合造字字形本质上都是“身”的异体字形。通过“蛇鹰崇拜”假说的解构推理,本文提出:“身”与“㐆”的“人体大腹”说是因“本义遗失”而至“望文生义”的结果。在史学研究方法逐步完善和证据逐步充足的条件下,应当恢复对“身”与“㐆”两字本义的认识。当然,由于本文的研究是建立在汉字字源学的理论假说基础之上,难免存在偏误之处,求教于方家共议。
注释:
①工作论文:《汉字字根的造字逻辑及其技术方法研究——基于六书的扩展性视角》。
②韩伟:《“身”“殷”考》,《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第165-168页。
③刘民钢:《说文解字——“身”》,《书法》2016年第8期,第162页。
④汉字造字演化中的两种现象:其一为“形异义同”现象:一个字义可以有多种不同的异体字构形来表达,本质上是同一个字义。比如:“身”“躳”“躬”。其二是“形同义异”现象:两个不同的本义表达,因为书写的趋同,导致共用一个书写形态,由于本义存在巨大的逻辑跳跃,因此根本上是异质性的表义逻辑。比如:“射”字的“身”部可能是“弓”部讹变的结果。
⑤工作论文:《“汉”字字源学考据与炎黄共祖问题研究——基于“蛇鹰崇拜”假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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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韩伟.“身”、“殷”考[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36(02):165-168.
作者简介:
吴乔伊,浙江杭州人,浙大宁波理工学院商学院,丝绸之路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谢京华,男,山西介休人,财政学博士,宁波市国际税收研究会常务理事,浙大宁波理工学院丝绸之路研究院,研究员,研究方向:财税经济政策。
杨阳,女,辽宁沈阳人,财政学博士,浙大宁波理工学院商学院讲师,研究方向:金融、财税经济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