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沈从文小说《主妇》的精神意蕴

2023-09-19 19:13王俊龙
今古文创 2023年34期
关键词:主妇沈从文小说

【摘要】沈从文创作于20世纪三十年代中期的小说《主妇》难以用“城乡对立”的视角进行解读,《主妇》与沈从文作品中以城市为背景的同类型小说相比有较大差异,实则反映了沈从文在三十年代中期所经历的精神危机。在三十年代,至亲好友的相继罹难以及与湘西故乡之间逐渐产生的精神隔膜让沈从文深切地体会到世事无常的悲哀,而象征着沈从文追求有情世界的“婚外恋”所带来的情感风波则让他感到巨大的苦闷,这些使得沈从文逐渐陷入精神危机。精神危机带来的心境转变导致沈从文创作风格在三十年代中期以后发生巨大转变。突破二元对立的阐释方法,深入具体地分析《主妇》《自杀》等小说有助于更加细致、全面地把握沈从文的创作脉络,也有助于更为深刻地理解沈从文的内心精神世界。

【关键词】沈从文;小说《主妇》;精神危机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4-003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4.012

沈从文曾回忆创作小说《主妇》时的情景,大家从而得知这篇小说是沈从文在结婚纪念日当天情感流动之际创作而成。①小说《主妇》中的主人公碧碧和丈夫虽然也属于城市上层阶级,但作者并未对两人进行道德指责。小说《主妇》并不承担作者批判腐化堕落的城市上层阶级的作用,不属于沈从文所要构建的城乡对立的文学世界,相反,小说中不仅有对过往生活情景的故事性回忆,更有对生命的哲学性反思和质疑,甚至表达了对命运和生活的深刻疑问。《主妇》的情感表达既与同类型的城市小说不同,也与《边城》中的抒情牧歌大相径庭,它可以被认为是一篇具有自传性的心灵独语式的小说,注入了作者当时丰富复杂的生命体验,为我们研究沈从文20世纪三十年代中期的精神状况提供了绝佳的切入点。

一、对小说《主妇》的文本分析

试将《边城》中正面描写翠翠形象的文字与《主妇》开头写碧碧睡醒时的文字做一对比: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山。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 ②“碧碧睡在新换过的净白被单上,一條琥珀黄绸面薄棉被里藏着个温暖的身子,长发披拂的头埋在大而白的枕头中,翻过身时,现出一片被枕头印红的小脸,睡态显得安静和平。” ③《边城》是学界公认的沈从文作品中最优秀的代表作,而小说《主妇》也是沈从文特意写给妻子的纪念作品,两篇小说无疑都倾注了作者内心真挚的感情,并且也都是“贴”着生活来写,但两篇小说从语言风格到人物、主题似乎都有非常明显的差别。如果说《边城》中奇特的湘西风土人情让人着迷,它的语言如散文诗一般,翠翠身上的自然性也代表了沈从文心目中的理想人性。那么《主妇》的背景则是现代城市中知识分子的家庭一角,文字则在细腻中带有忧郁,小说也无意建构理想人性,而是在表达主人公无力消弭婚姻生活中裂痕的淡淡哀愁。从《边城》到《主妇》,无拘无束的自然神性在城市逼仄的生活空间里渐渐失去了光泽。

小说《主妇》中的碧碧与丈夫最早在学校中相识,之后丈夫对碧碧展开了长达数年的求爱,求爱的过程明显是以现实中沈从文对张兆和的求爱过程为原型。碧碧最终在选择继续读书和做一个小主妇间选择了后者,但两人在结婚后都发现了感情中早已存在的裂痕,碧碧发现丈夫性情中有懒惰和不切实际的一面,而丈夫则发现妻子带给他的“惊讶”越来越少,他的“性灵”也被压制。诚然,作者也提到妻子为家庭做出了许多付出,小说中也表现出丈夫对妻子的理解和尊重,但也表达出丈夫对不得不舍弃追求平庸生活以外浪漫而产生的忧愁。

小说中的丈夫在结婚时就收集瓷器,三年后丈夫在梦中摔碎了一个瓶子,醒来发现已经收藏了三百多件小碟小碗,“那些都是压他性灵的沙袋,铰他幻想的剪子。” ④这里的“性灵”对小说中的丈夫抑或现实中的沈从文来说,应指在生活之外对新奇和浪漫的追求。小说中所说的“意料意外的情形”应指沈从文与高青子的婚外恋情,小说中的丈夫知道自己不能无顾忌地去追求生活以外的“新奇和惊讶”。但当他想到像葡萄一样紧紧地植根于泥土里的妻子时,还是对自己产生了怜悯,怜悯自己只能贴近地面生活。因此,在小说最后,丈夫与妻子紧紧相拥时想的却是:“因此她当前不大懂他,此后也不大会懂他。虽然她爱他,异常爱他。” ⑤《主妇》的文本与沈从文的现实生活有着极强的关联性,这不仅突出了小说的自传性,也说明作者沈从文与小说中的丈夫一样,此时已经陷入了精神危机之中。

二、小说的创作背景与作者的心境变化

沈从文曾回忆自己创作《边城》后的心境,“这一来,我的过去的痛苦的挣扎,受压抑无可安排的乡下人对于爱情的憧憬,在这个不幸故事上,方得到了完全排泄与弥补” ⑥,这样一种似乎要借用创作小说来与过去告别并疗救自我的努力并不十分有效,因为在同一篇文章中,沈从文又回忆到“在连续而来的挫折中,作主妇的情感经验,比《边城》中的翠翠困难复杂多了。” ⑦这表明在创作《主妇》时即1936年前后,沈从文的心境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沈从文于1933年与张兆和结婚,并于同年开始主编《大公报·文艺副刊》,1934年代表作《边城》开始在报刊上连载,到了创作小说《主妇》的1936年,沈已被认为是中国最好的短篇小说作家之一。⑧但沈从文在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时也逐渐陷入了精神危机之中,并深刻地影响到之后的生活和创作。精神危机形成的原因至少有两个,一是在《边城》创作前后数位亲友的离世以及重返湘西时感受到与故乡的隔膜让沈从文深切地感受到世事无常的悲哀,二是以追求生命的本真自然来对抗现代文明对人的规制的挑战,即沈从文与高青子之间的婚外恋情,给沈从文带来的了巨大的情感风波。

(一)世事无常的悲哀

沈从文在三十年代体会到的萧瑟或许来自沈从文切身感受到的世事无常的悲哀。1931年,沈从文父亲去世,好友张采真被斩首,满振先死于战争,胡也频被害,徐志摩遇难。1933年,好友丁玲被捕,当时有传言丁玲已遭杀害。数位亲友的相继离世让沈从文感受到人事无常带来的深切悲哀和痛苦。与此同时,沈从文与故乡湘西之间也逐渐产生了精神隔膜。正如研究者指出,牧歌式的湘西可能并不存在,只是沈从文为对抗强大的城市现代文明而建构出的审美幻象。⑨既然乌托邦并不存在,当沈从文在婚后1934年重返故乡之时自然会感到深刻的失落。《边城》中翠翠和傩送的原型人物如今已被生活鸦片磨损尽了生命的光泽,青年时的伙伴已变身为贪生怕死的局长,乡亲们依旧麻木、贫困……让乌托邦世界消解的不仅是湘西的落后,更有来自沈从文自身的原因。王晓明指出,正是沈从文由乡下人转变为中产阶级教授这一身份转换导致沈文在《边城》之后再也无法继续书写诗意的湘西传奇。⑩沈从文开始以一种现代知识精英的眼光观察湘西的种种缺陷。他认为湘西的落后的原因不是“地瘠民贫”,而是湘西人负气与自弃的结果。⑪

沈文从在1934年回乡探亲,在看到亲手绘就的湘西神话逐渐破灭的同时,沈从文痛苦地觉察到自己也不再是一位纯粹的“乡下人”。他有这样的感慨,“我有点担心,地方一切虽没有什么变动,我或者变得太多了一点” ⑫,身份的变化使他与乡亲之间产生了难以逾越的距离。沈从文以书写湘西传奇而闻名文坛,但进入文坛又让他不得不远离真实的湘西,作者对此有着清晰的认识:“我却明白了自己,始终还是个乡下人。但与乡村已离得很远很远了” ⑬沈从文此时仍将自己看作是“乡下人”,可以理解为他仍然无法全部融入城市,内心仍然留有深刻的自卑,仍然无法接受城市的所有方面。但他也无法回到乡村,不仅因为乡下人对“委员”和“代表”的敬畏让他感到不安,更重要的是沈从文本身也无法完全接纳一个落后败坏的湘西。由此,沈从文与都市和乡村都产生了深刻的疏离感。在沈从文离开湘西返回北平不久后,母亲黄素英于1934年2月去世。与故乡的隔膜和至亲的离世或许影响到了当时《边城》的创作,也让沈从文体会到一种“秋天的感觉”。

(二)追求“有情世界”而不得的苦闷

沈从文在《柏子》《丈夫》等多篇小说里都写到湘西的妓女,沈从文认为这些人类最古老职业的从事者实在比城里的绅士们还要值得信赖,她们与商人做皮肉交易,但会将真情寄托在水手身上,甚至会为情而狂,为情而死。沈从文笔下的妓女代表着一种生命本真的自然形式,挑战着世俗的伦理道德。而沈从文本人也曾说,“另外一句话说来,就是我不大能领会伦理的美。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却绝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 ⑭。因此,沈从文不仅在文学中也在自我生命中挑战着现代社会的伦理道德。

沈从文在后来的《水云》中写到了自己生命中遇到过的三个“偶然”,这些“偶然”既能填满沈从文的空阔心灵、为他消解痛苦,又能随时毁灭他的一切,使沈从文久久地陷入理智与情感的斗争中。金介甫认为其中之一便是高青子。⑮沈从文创作《主妇》的时候,这场给家庭带来巨大风波的意外刚刚告一段落,但沈从文与高青子的恋情直到四十年代才结束。人们除了在道德层面指责沈从文之外,更有必要探究一向以“乡下人”身份自居的沈从文在此事前后的心理状态。当婚外恋给家庭生活带来冲击时,沈从文曾向林徽因求援,“他在徽因面前为自己辩护。他不能想象这种感觉同他对妻子的爱情有什么冲突。当他爱慕和关心某个人时,他就是这么做了,他怎么可能不写信告诉她呢?” ⑯。当沈从文写信告诉张兆和自己爱慕另一位女性时,这种诗人气质的坦诚却给妻子和自己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尽管沈从文最终依靠“理智”暂时重回生活轨道,但这一理智与情感、责任与浪漫互相斗争的过程必然会对沈从文的精神世界造成巨大影响。

在小说《主妇》创作前后,沈从文在世事无常的悲哀中已感受到精神故乡在逐渐陷落,他又无法在现实生活中追寻意外的“偶然”之美,作者陷入一种精神无依的矛盾之中。沈从文在《水云》中有一段话,“吾丧我,我恰如在找寻中。生命或灵魂,都已破破碎碎,得重新用一种带胶性观念把它粘合起来,或用别一种人格的光和热照耀烘炙,方能有一个新生的我。” ⑰从创作《边城》时的心无渣滓到此时的苍凉悲伤,沈从文的心境在三十年代中期前后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而沈从文当时就已经把这种精神的苦闷和矛盾集中地反映在《主妇》等小说中。

三、总结

《主妇》是一篇长期以来被研究者忽视的小说,但通过细读文本并结合20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前后作者的创作背景,可以发现小说《主婦》其实反映了沈从文当时所经历的精神危机,并体现出沈从文创作心境的转变。这种分析有助于大家更好地理解此后沈从文创作风格发生变化的内在原因,张新颖这样描述沈从文四十年代的创作状态:“乡间美好的自然景象触目皆是,却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唤起他纯净明爽、无渣滓、少凝滞、不纠结的心境。” ⑱但“越是无能为力,却越是敏感,而且越是把具体的感知朝‘抽象’的方向发展” ⑲,很明显这与沈从文三十年代的作品风格有巨大差异。学界对沈从文三十年代的湘西小说以及四十年代的《看虹录》《水云》等作品都已有相当可观的研究,但极少有学者能从具体文学作品出发解释这两个时期里作品风格发生巨大变异的原因。新中国成立后,沈从文在《一个人的自白》一文中也曾抱怨批评家在评论作品时会忽略作家本人生命经验的连续性和不可分割性。⑳有鉴于此,大家需要突破沈从文小说研究中既有的湘西与都市对立的解释模式,转而从具体的创作背景、具体文本来重新解读,应当从文本语言出发并结合作者的创作心态来发现每一篇作品的特殊意义,才能更好地从宏观上把握沈从文生命历程中的心境变化以及由此对文学创作产生的影响。从而更好地理解沈从文的小说作品,并把握其内在精神,建构起较为完整的作家精神发展谱系。

注释:

①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0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15页。

②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8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64页。

③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8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51页。

④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8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60页。

⑤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8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64页。

⑥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11页。

⑦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18页。

⑧(美)斯诺著,文洁若译:《活的中国》,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54—355页。

⑨叶中强:《以拒绝“都市”的姿态走向都市——沈从文的“都市”语义及其“京派”身份再省》,《学术月刊》2012年第7期。

⑩王晓明:《“乡下人”的文体和城里人的理想——论沈从文的小说创作》,《文学评论》1988年第3期。

⑪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1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30页。

⑫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1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53页。

⑬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2页。

⑭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3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23页。

⑮(美)金介甫著,符家钦译:《他从凤凰来:沈从文传》,新星出版社2018年版,第358页。

⑯费慰梅著,成寒译:《中国建筑之魂》,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88—89页。

⑰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7頁。

⑱张新颖:《沈从文的前半生:1902——1948》,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272页。

⑲张新颖:《沈从文的前半生:1902——1948》,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273页。

⑳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2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4页。

作者简介:

王俊龙,陕西咸阳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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