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宇飞
纵观莫扎特晚期创作与生平的研究,会发现一个颇具戏剧性的悖论:莫扎特的死因以及《安魂曲》的未完成,始终是音乐史上的未解之谜。但由于文学、电影以及传说的戏剧化诠释,加之古典主义史学思潮的影响,学界对于莫扎特生命晚期的生存状态产生了一定的误解。文史学家对此各执一词、众说纷纭:一种观点认为莫扎特是在经济状况窘迫且重病缠身的境况下遗憾离世的;而另一种观点则质疑,莫扎特晚期所创作的硕果累累,又与这一事实有所出入。德国学者克里斯多夫·沃尔夫(Christoph Wolff),通过研究莫扎特生命中最后四载的生平、书信、手稿以及与同侪的交往,撰写下这部史料详实的莫扎特晚期研究著作:《时运门前的莫扎特:效命帝王的岁月,1788—1791》。在本书中,“时运门前”一词,拨云见日地指明了莫扎特蓬勃向上的创作状态,以及面对生死超然外物的心境。
对于任何一位流芳百世的作曲家来言,“晚期风格”都似乎笼罩上了一层灰暗的死亡阴影,通常意味着音乐天才的英年陨落,或是壮志未酬的终生遗憾。正如舒伯特晚期创作的艺术歌曲《天鹅之歌》,也因其乐声中预感死之将至的凄美,而成为了象征晚期风格的代名词。然而莫扎特的晚期,却始终是一个难以归类的领域。有别于贝多芬、舒伯特充斥着“异质性”“升华性”的晚期美学特质,沃尔夫在本书中,别开生面地选用“时运门前”这一独特的视角,来审视莫扎特的人生中最后的岁月。
在以往莫扎特的生平叙事中,常将其晚期的生命状态形容为日渐凋敝。这种主观性的判断,可能来源于两个方面:一方面,由于彼时其职业生涯所经历的挫折;另一方面,与他急转直下的财务状况有关。然而在本书中,沃尔夫却一改前人研究中的悲观笔触——将“时运门前”一词,用以形容莫扎特生命的最后四载时光。此外,以阿尔弗雷德·爱因斯坦为代表的二十世纪早期的音乐史学者,曾将莫扎特之死予以“浪漫化”处理。这一陈旧观点,借由沃尔夫的妙笔丹青也得到了回应与更正。
《时运门前的莫扎特:效命帝王的岁月,1788—1791》由上海音乐出版社于2019年发行。在本书中,沃尔夫针对莫扎特的书信往来,以及音乐创作进行客观考证。在他眼中,生命的最后四载对莫扎特来言,并不意味着临终岁月,而是象征着蓬勃发展的事业高峰。这一突破性认知,不仅解答了世人对于莫扎特晚期创作的疑惑,还厘清了与绝笔之作《安魂曲》有关的种种误解。在本书伊始,沃尔夫便阐述了他选取最后四载进行研究的史学依据。在1787年12月7日,莫扎特曾收到一份来自维也纳皇室的委任状。这也标志着,自1788年起直至1791年莫扎特与世长辞,宫廷乐师的身份便伴随着莫扎特,度过了短暂而光辉的余生。由此,沃尔夫既梳理了关于莫扎特创作晚期的时间划分问题,还在书中以“帝王风格”为线索,深刻剖析了效命宫廷对于莫扎特创作风格的影响。
作为一部西方音乐史学著作,本书内容将学术性与通识性共冶一炉。它不仅囊括了对音乐史背景的详实介绍,还对莫扎特的晚期代表作(例如《魔笛》《安魂曲》以及多部室内乐作品等)进行本体分析。沃尔夫将莫扎特受命于维也纳宫廷,视为其“时运到来”的切入点,并将历史的显微镜聚焦在书信手稿、人际交往,乃至遗稿残篇等史料实证中。在这本逻辑纵深且严密的著作,作者不仅在可读性方面,精准把握了雅俗共赏的审美平衡,并且在论证方法、研究视角等方面,也值得读者借鉴与品读。本书共有六章,其逻辑架构可划分为三个部分。在第一部分中,作者总揽全篇地概括了莫扎特最后四载的社会与历史背景:第一章中,沃尔夫揭示了1788年至1791年间维也纳的社会环境,不同的角度,将约瑟夫在1788年任命莫扎特为宫廷乐师的前因后果,加以梳理和推演;此外,佐以史料考证了莫扎特与同侪萨里列的共事经历。第二章中,作者介绍了在1789至1790年间,莫扎特在德国北部各州的巡演及创作之旅,并对J.S.巴赫音乐创作对莫扎特的影响加以探讨。
本书的第二部分,占全书篇幅比例最大,由第三章至第五章组成,以莫扎特晚期创作时间线为脉络,分别探讨了当时莫扎特针对器乐(键盘作品、室内乐和管弦乐)、声乐(歌剧为主)和宗教音乐的创作野心与规划。在第三章中,沃尔夫聚焦莫扎特晚期器乐创作,以《G小调奏鸣曲》(K.533)为例进行个案分析,并提炼出“即兴风格”这一创作理念。同时,作者还将莫扎特最后创作的三首交响曲(K 543、K 550、K 551),与海顿同时期的创作进行全方位比较。综上,得出了该体裁初步呈现出“帝王风格”的这一结论。在第四章中,沃尔夫则选择《魔笛》为代表作,从创作源起、脚本构思、音乐内容、角色设计等方面,探讨了莫扎特希望打造“完全音乐戏剧”的创作野心,并通过其与共济会的生平交往,论证了莫扎特晚期创作的美学思想特质。在第五章中,作者介绍了为何莫扎特的晚期创作会向宗教音乐倾斜,并以其绝笔之作《安魂曲》为例,对“教堂音乐的高级悲情风格”的圣乐革新理念加以阐释。书中展现出莫扎特为谋取事业前景,不断推陈出新的蓬勃创作力,同时也与本书的主题“时运门前”相呼应。
第三部分即为本书的第六章,作者采用“已创作,未谱写”来评价其残稿,既书写出这位天才留给后世的遗憾与期待,同时也为莫扎特晚期风格的定义留下悬念。在本章节中,沃尔夫对莫扎特未完成的曲谱进行分类整理,深入研究了这位天才因猝死而遗世的珍稀手稿。作者分析了莫扎特独特的创作方式,认为这些“已创作、未谱写”的残稿,不仅记录了莫扎特不断涌现的创作灵感,也昭示出其未来的创作计划。沃尔夫不仅从莫扎特现今存世“已创作”的乐谱残稿中,找寻其创作的蛛丝马迹;还引导读者一同联想,那些曾跟随莫扎特离开人世,却仍留存在他脑海中“未谱写”的旋律。作者以此为据,见微知著地探明了莫扎特的晚期创作计划。在最终章后记部分,沃尔夫对莫扎特晚期创作的相似之处进行提炼,并将其在1791年期间的作曲尝试,定义为“音乐探索征程”的新起点。
在莫扎特研究领域,作为普利策文学奖得主的沃尔夫,可谓建树颇丰。他于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曾完成多项以莫扎特为主题的音乐学研究,其中包括《创造性繁荣与批判性选择:对莫扎特未完成的四重奏创作的思考》(1980)、《莫扎特安魂曲:历史与分析研究、文献、乐谱》(1998)、《完成与未完成:论莫扎特的创作过程》(1999)等重要文献与著作。这些文献,逐步建立起他对于莫扎特创作风格的整体把握,积累起他对于莫扎特晚期作品的研究深度。在2012年,这部聚焦莫扎特晚期生平的英文著作,就这样应运而生,并在乐坛引起热烈反响。当今古典乐巨星大提琴家马友友、钢琴家布伦德尔以及指挥家哈农库特等人,纷纷对本书给予了高度评价。
对于莫扎特最后的岁月,通过对比莫扎特在萨尔茨堡时期和维也纳时期的创作,沃尔夫得出以下结论:他认为莫扎特的基本音乐语汇,在此期间已经发生鲜明的改变。尤其是在进入维也纳时期后,莫扎特不仅越来越重视复调技法的运用,在配器色彩和音乐形象塑造方面,也日臻完美。在本书中,有关莫扎特的晚期创作风格的相关讨论,采取“以小见大”的科学论证方式:即从研究个别乐曲入手,延伸至所属体裁的整体创作特点,因此具有较高的学术研究价值。针对莫扎特在1788至1791年间的创作,沃尔夫提出了“皇家时期”这一概念,并对莫扎特晚期风格中的“悲剧性论”给予辩驳,主张莫扎特在1787年效命宫廷后创作呈现出“愈发稳健的姿态”,并在原有创作基础和不断探索中“寻求一种平衡”。但他并未全然将这一时期的创作,都划分到“帝王风格”的范畴中。他指出,莫扎特晚期创作虽存在着一定的共同点(例如复调的运用),但在整体风格上却未完全一致。此外,值得一提的是,
“时运门前”这四个字,无疑是对莫扎特晚期研究的重新定调,并在日后有待成为莫扎特晚期研究的重要突破口。本书虽然内容相对简短,却逻辑严明、详略得当地描绘了莫扎特的最后四载,对其生平境遇进行梳理与澄清。书中不仅介绍了其晚期创作中的共性与创新性、其作品在欧洲的演出情况、其晚期歌剧等声乐作品的创作理念,以及一系列未完成作品的手稿进行研究;还从新史学观角度,探究了莫扎特与萨列里等同侪的人际交往与创作影响,是一部雅俗共赏的音乐史学佳作。
沃尔夫在书中曾说过:“莫扎特既不是哲学家也不是理论家,但他是一位教师、一位睿智的思考者……”透过冰冷的手稿,沃尔夫触碰到了莫扎特睿智乐观、野心勃勃的灵魂,在书中我们不仅看到了一位音乐家莫扎特,还从他的书信中,读出了一颗愿为艺术燃烧生命的热忱之心。莫扎特的肉体生命,虽然如烟花般绚丽短暂。但其艺术生命,却在数百年后的今天,乐声依旧——仍“未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