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艳华
天河公园里有一个浅浅的小水潭,不过十几平方米大小,冬天枯水季,最深的地方絕不会超过一个成年人的膝盖。俯身在水潭这头的栏杆上,几条非洲鲫在脚底下划来划去。抬起眼,可以看到水潭那头有一个暗沉沉的角落,角落里有一些枯木头,几蓬竹子,落了一地的树叶子。
这有什么好看的呢?我于是就抬起身,继续向公园深处走去。
其实,如果你好奇心够大,走近那个角落,从凤尾竹的缝隙里也可以一窥其全貌:几条枯木似乎是哪次台风的产物,已经半腐,有的浸在水里,有些扔在岸边,四仰八叉地支楞着。木头与木头之间,歪歪斜斜长了些蒲葵、鱼尾葵、异叶榕、天南星、合果芋。空地上,还有一洼一洼的小水坑,泡着些落叶。这样的地方,既近水,又有树荫,杂草又多,大概率会有蛇虫出没。公园里的其他地方是那样干净、整齐、鲜亮、规矩,只有这里,植物乱长,朽木乱扔,腐叶堆了一层,杂草互相绞缠,水坑里的水颜色可疑,似乎在发酵。总之,它既没有人参观,也没有人打理,就是个荒凉潮湿、一点都不起眼的小破角落。
于是,它就自成了一个小小世界。
这个世界很奇妙:它相对闭合,又无限开放;既自成一体,又跟外界有无限联系;表面看似单调荒凉,内里却有无限变化与生机;虽无人问津与打理,却在不停地进行着自我更新和“迭代升级”。当你用“人”的眼光去观察它时,它是如此静谧安宁;但当你用小水潭自身的逻辑去观察这个角落,你也许会闻到血腥味儿,会看到殊死搏斗的场面,会听到摇旗呐喊、兵戈相击之声。
下午四点钟,太阳西斜,这个奇妙的角度刚好能够照亮整个水潭,照亮腐木。于是,小水潭亮晃晃的,就像一大块金子,那些鸟儿,就开始在金线里飞舞起来。
我在凤尾竹丛外坐下,举起望远镜。
角落一下子安静下来。
那些窸窸簌簌动来动去的影子,摇摇摆摆的树枝,全都安静下来了。它们全都感受到了外来的危险。我不动,也不离开,只是静静地坐着,把自己的呼吸调到极细极均匀。
十分钟过去了。凝固的一切开始松动。树叶在动。头顶有鸟在细碎地鸣叫。林子里也能听到细微的一步一步走跳的声音,然而,那个角落里,仍旧空空如也。我仍旧耐心地等着。
良久良久,一片寂静。
然而,树林下的枯叶上,那个一步一啄的声音似乎更近了,我可以肯定它就在我身边,我却怎么也看不到它。
突然,在我头顶的竹阴里,一只大鸟唰地落了下来,动作迅疾,与我惯常看到的乌鸫和鹎类大不一样。一定是一个新来的客人!它没有直接降落地面,而是步步为营,先隐身在池面上半空中的叶子里,窥视着四周。我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出。过了半分钟,它又从半空中继续下降,飞到了远离我的小水潭的一侧,立在了一根枯木上。我不敢扭头,生怕自己一点小动作就把它吓跑了。这大鸟等了好大一会儿,终于确认安全,才展翼落到了空地上,一步一点头,慢悠悠地在水边找东西吃。我悄悄举起望远镜,呦,两翼颜色亮绿,通体红锈色,喙却是鲜红色,再加上两道醒目的白色的眉纹——一只绿翅金鸠!今天,在公园的另一侧,两位拍鸟大爷说他们等了一个上午,就是为了等这只新来公园的绿翅金鸠,哪知道它飞到这里来了!
绿翅金鸠一下来,似乎是给周围的鸟打了一个信号,三四只乌鸫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飞了出来,星散在池边,溜溜达达,像街上的小混混。看到有新鸟降落,它们就呀的一声大叫,扇着翅膀扑了上去。乌鸫让这里热闹起来了。
后来,呼啦啦来了一队白头鹎,趁着阳光和暖意,在浅水洼里喝水洗澡;白头鹎刚飞上树去曝背,红耳鹎又来轮岗。这些鹎类在大洗特洗,乌鸫却看它们不顺眼,见一只就扑过去驱赶。一时间,鸟声,鸟影,鸟飞,鸟去,这个寂静的角落兀自热闹起来了。
大鸟在洗澡,小小的暗绿绣眼鸟也来凑热闹。它们跟在大鸟后面,拣了一个马蹄大小的小水洼,一只只排着队,屈腿把自己泡在小水洼里,头往水里一伸一抖,全身就沾满了水珠,而后又使劲扇着翅膀,水珠于是在金黄的阳光下四溅开来。这些小家伙们洗得那叫一个痛快淋漓!
所有的鸟洗完澡,走了。小水塘又安静下来。连聒噪的街溜子乌鸫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阳光静静地滑过这片池塘,角落里一下子昏暗下来。已经是傍晚,角落里几乎看不清楚了。
就在这时,两只怯生生的灰背鸫从枯木后走了出来。它们东瞅瞅,西看看,在枯叶里翻一番,跳一跳,啄食两下,又慌忙朝四周看看,极为警惕。发现了我后,一只哧溜一下子钻进杂草不见了,另外一只却在树枝上兀立着,两条腿直愣愣的,眼神也直愣愣的,就这样看着我。这是来南方过冬的客人,长得比乌鸫要秀气耐看。我正与它对视,却感觉到头顶的竹子上有动静,往上看,在密不透风的竹叶里,一只庞然大物正踏着枝条往树顶走。天呐,在这黄昏时刻,这里可真热闹!
那“巨鸟”有褐色的羽毛,长长的颜色斑驳的尾巴,虽然隔着竹叶,我还是看到了它弯弯的嘴巴和标志性的红眼睛——这眼睛正警惕地斜视着我呢!褐翅鸦鹃!我醒悟过来了,这片小水塘周围,也是典型的褐翅鸦鹃生境,大概是这厮也想下来喝水小憩,我这个庞然大物,让它这个庞然大鸟不敢下来了。
我赶紧站起来,给褐翅鸦鹃让出地方,没走多久,就听到褐翅鸦鹃的声音在竹林里咕——咕——咕地响起来了。
除了鸟儿,小水潭周围的树也值得细细观察。
水潭周围都是树,这些树蓊蓊郁郁的,真有点遮天蔽日的感觉。树的种类还挺多,细数一数,有柠檬桉、落羽杉、白千层、乌桕、凤尾竹、狭叶杜英、龙眼、阴香、小蜡、土蜜树、散尾葵,还有数不清的微小植物。坐在桉树下的石凳上,抬眼望去,你会看到高高低低都是树,大树夹着小树,小树罩着灌木,灌木身上披着藤蔓,连地面都被植物们盖满了,真的称得上生机勃勃,绿意盎然。
然而,这些是用人的眼光,站在人的立场上观察的结果。现在,且让我们进入植物的世界,用植物的逻辑来看看。
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一场对阳光的无声争夺战。
柠檬桉树皮泛着白光,长得又高又直,树冠疏朗,占据了水潭边最有利的地势,每一片树叶都在阳光中舒展开来。凤尾竹的战术与之相反,它们是集团作战,一棵棵紧紧地抱在一起,以惊人的速度向外扩展地盘。不过两三年功夫,这枝繁叶茂的竹子家族就几乎抢占了桉树漏下的所有阳光。更矮一点的阴香和龙眼没有办法,只能瑟缩在大树的缝隙里。阴香树稍微耐阴,看起来还算蓬勃,龙眼树却单薄得可怜,在竹子和阴香的夹攻下,瘦成了细细弱弱的一小条,又可怜又瑟缩。同样被逼得没有办法的小蜡只能另辟蹊径,它索性弯下腰去,谦卑地把枝条伸到了水面上,再沉沉地垂下来,靠这一招,它总算能够接受到一点可怜巴巴的阳光。
无声无息又步步为营的,莫过于那绿蝴蝶一样好看的合果芋。这是一种耐阴的蔓生植物。它先是在地面发展,长得蓬蓬勃勃,接着,又无声地而耐心地向潭边蔓延。终于,它摸到了散尾葵粗大的树干,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它立刻抓住这粗糙、湿润、极富营养的树皮,一边向上爬,一面朝四面八方抛出无数条根须,把散尾葵包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个树顶——这可怜的被寄生者目前上上下下长满了合果芋,只有最高处的几片叶子还是绿的,看起来像一个圆滚滚的绿色大风车。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合果芋的目的不是绞杀,它只寄生。虽然披了一件厚厚的合果芋外衣,散尾葵还是可以活下去的。
最让人瞠目结舌的,莫过于潭边不远处两棵紧紧抱在一起、纠缠入骨的大树。认真看看,是一棵小叶榕缠抱着一棵高高的白千层。白千层在里,小叶榕在外,小叶榕仿佛一条静态的章鱼,朝白千层抛出无数条绳索(不定根),这些绳索彼此交叉,融合,已经把白千层包裹得严严实实,缠绕得密密麻麻。在小叶榕怀抱中的白千层,既不能挣扎,更不能逃离,只能默默地站立着,默默地忍受,默默地等待那最终绞杀的完成。
向树冠处看看,小叶榕还没有成大气候,白千层还有一些扶疏的枝叶,但可以想见,再过若干年,这个寄主一定会获得成功,取代宿主。
这一切都在默默之中进行。植物的时间度量单位与动物不同,鸟儿可能在一分钟之内就打完了一场架,洗完了一次澡,而植物,他们可能需要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甚至人类一生的时间,去完成一个大动作。树默默地、缓慢地对生存资源进行着抢夺和攻占,角逐和厮杀,只是它们的动作很慢很慢,慢到让我们只看到了静谧优雅。
除了常驻居民,小水潭也有一些短暂的客人:一只过路的白喉扇尾鹟,在这个角落住了几天,吸引了许多狂热的拍鸟大爷;远道而来的黑枕黄鹂一掠而过,躲进了潭边的落羽杉上;闷热的夏季,水面常常有银环蛇游过;夏天的晚上,除了聒噪的花狹口蛙,潭边还蹲卧着巨大且罕见的虎纹蛙……这个朴素的小水潭散发着巨大的魔力,吸引着、也滋养着周围无数的生物。
这朴素的水潭,小小的方寸之地,也是一个巨大而繁复的世界,面对它,我经常会有一种目不暇接之感。只要站在这里,就有太多事物太多细节扑面而来。你仿佛只需要注视这水潭,就可以约略看到全世界。或者换个说法:你只需要静下心来,默默站在这小水潭边,整个世界就开始在你面前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