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文君：有一种爱情，叫“白头吟”

◎策划整理/汪小年

重回卓家

卓文君，原名文后，蜀郡临邛县人，西汉才女，容貌无双。其父卓王孙是临邛巨商，冶铁为业，因为聪明绝顶，经营得法，很快就成了汉初首富。卓家有仆人八百，至于金钱数量，那就不是外人可以估量了，可谓富甲一方。

卓王孙是商人出身，这在当时地位卑微，甚至还不如普通的手工业者。为了快速提升自己的身份，他一方面让儿子去当官，另一方面又很看重与官宦世家联姻。为长女寻的婆家便是官宦人家。如今轮到二女儿卓文君了，他又看中了成都李氏。

李家经历过抄家，经济实力远不如卓家。但卓王孙因见李氏家族中还有一些人在朝为官，想着有朝一日东山再起也不是没有可能，于是，便喜笑颜开地将自己的宝贝闺女文君嫁给了李家大公子。

谁承想，这位李公子实在没福气，刚过一年就病逝了。卓文君所有梦中的旖旎与浪漫都化成了院子里凝固的空气。婆家怨其不祥而辱之，文君不堪忍受。

命运无常，她又回到了卓家，摆脱了日后漫长的孤独，重新描上鲜活的色彩。

听琴夜奔

刘歆的《西京杂记》中曾记载：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十七而寡，为人放诞风流，故悦长卿之才而越礼焉。风流在过去总有许多解释，其中便有形容人洒脱、放逸、风雅潇洒的。《后汉书》有言：汉世之所谓名士者，其风流可知矣。

而文君风韵动人、风度无双，她是美的，那超越世俗的勇敢与魄力深深吸引了长卿。

这里的长卿，就是指司马相如。司马相如因为仰慕以“完璧归赵”“将相和”而大名鼎鼎的赵国名相蔺相如，所以就更名相如。

彼时司马相如风华正茂，梁园之中一首气势恢宏的《子虚赋》引得众人刮目相看。梁孝王更是取出心爱的绿绮琴赐予他——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可好景不长，或命中注定，或因缘际会，原本春风得意的司马相如遭遇了梁孝王去世。《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有言：梁孝王卒，相如归，而家贫无以自业。这对司马相如可以说是致命的打击。

才子落魄，幸得友人劝慰。相如与临邛县令王吉交好，王吉邀请他前往临邛一聚。

也许是厌倦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司马相如忽然想：不如就在这找里个媳妇算了。于是王吉就给了相如建议：贤弟既要娶亲，有一人堪配贤弟。接着便说了说卓文君的情况。相如说：如蒙佳人不弃，自是天定姻缘，万分珍惜！但一想自己寄居于此，穷困潦倒，仅有的几个钱都用来喝酒了，该用什么东西来叩开卓家的大门呢？于是，王吉帮他设计了一场双簧戏。

据《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记载：“临邛令缪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初尚见之，后称病，使从者谢吉，吉愈益谨肃。”搞得越神秘，那些有钱无势之人越感到好奇。最后还是由卓王孙出面，邀请县令赴宴，进而借机请出相如。太史公道：至日中，谒司马长卿，长卿谢病不能往，临邛令不敢尝食，自往迎相如。相如不得已，强往，一坐尽倾。酒酣，临邛令前奏琴曰：“窃闻长卿好之，愿以自娱。”相如辞谢，为鼓一再行。“窃闻”二字，将两人之间的微妙关系撇得一干二净，又将相如的强项推了出来，亦将文君的喜好对了出来。可谓一举三得，司马迁不愧是神来之笔。

于是，司马相如拿出绿绮琴，一曲《凤求凰》暗吐心意，惊艳众人：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而这时，文君闻此曲兼见司马相如风流倜傥，早生爱慕之心。这便是他们的初识，诗风雅韵之中，剑胆琴心之交。他的琴声切切，她的倾城浅笑都在此刻酝酿，一场旷世情缘便由此萌芽。后世的女诗人潘素心有句云：“一曲琴声两意投”，说的正是这种情景。

宴会完毕，相如就派人以重金赏赐文君的侍者，以此向她转达倾慕之情。而卓文君也难遏情意，乘夜逃出家门，与相如私奔。

世人愿意相信，他们的相遇是一场灵魂深处的久别重逢。是以文君得觅知音，抛下了所有的顾虑，拿出生平最大的勇气选择了出走。

夜色沉沉，情意绵绵。他们于彼此的眼眸中饮醉，其中的爱意倾倒了彼此。历史的转角处，有人点起了一盏芳华，看着素衣的女子不顾一切的坚定背影。

他们把它叫做“文君夜奔”。

当垆卖酒

私奔这件事带着瑰丽的浪漫，过后将要面对的却是残酷的现实。

卓文君或许想过相如家境的清贫，但是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家徒四壁。与世俗女子贪恋浮华不同，她经过了短暂的错愕后坦然地接受了现实。

但更令人伤感的是父亲卓王孙的不接受。卓王孙得知女儿私奔之事勃然大怒，即便知晓女儿的艰难的处境，他仍然拒绝给予帮助。

相如被逼无奈，卖掉裘皮大衣给文君换酒。文君知晓后伤心不已，最后只好决定再次返回临邛。

他们卖掉了车马首饰，盘下一家酒馆开始卖酒。彼时文君当垆沽酒，相如也没再抚琴，穿上犊鼻裤谈笑风生。

酒馆里文人墨客谈诗论政、指点江山，弄琴击鼓、泼墨成画；侠士旅客问道江湖，刀剑随身逍遥自在。这对卓文君来说，未尝不是一件风雅事，或许自她出嫁之后便再无如此快意恣肆、神采飞扬的时候了。

但是文君沽酒这件事在临邛掀起了轩然大波。卓王孙得知此事，更觉有辱斯文，开始闭门不出，但一方面又是骨肉情深，心疼女儿。

时间一长，再加上友人的多次劝说，卓王孙终于开始宽容女儿的荒唐大胆之举。只是每日长吁短叹，盼她归来。而真正接纳相如，是在儿子卓广武描述京中对相如《子虚赋》的推崇后。

他是个年迈的父亲，只希望女儿余生安稳，衣食无忧，是以见到相如似锦的前程时，他终于松口，准备十里红妆给女儿送去。

文君是个聪慧的女子，她懂得怎样让她的父亲服软松口。于是那一日，白云出岫，清风拂面，她看着浩浩荡荡的嫁妆，终于放下所有的心事。

也许对于眼界不俗的文君来讲，荣华富贵不过过眼云烟，功名利禄更是镜花水月。最快乐的时光当是他们在一起当垆卖酒的日子。

彼时，她的皓腕是他心底最眷恋的温柔。他们守着朝烟夕岚，在每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抚琴诵诗。

诗圣杜甫在四川居住时，曾留下一首《琴台》追忆此情此境：

茂陵多病后，尚爱卓文君。 酒肆人间世，琴台日暮云。野花留宝靥，蔓草见罗裙。归凤求凰意，寥寥不复闻。

司马相如闲居茂陵后，患有消渴症（糖尿病），但夫妻尚恩爱如初。颔联写历史，“酒肆”“琴台”都是当年遗迹。原诗有注：“司马相如宅在州西笮桥，北有琴台。”其中“野花留宝靥，蔓草见罗裙”便是在遥想当年卓文君，如野花般明媚的笑靥和青青蔓草中她的碧色罗裙。如今，物是人非，斯人已杳，诗人寄慨遥深。

千载过后，如今四川的邛崃文君井旁还刻着一副对联：

君不见豪富王孙，货殖传中添得几行香史；停车弄故迹，问何处美人香草，空留断井斜阳；天涯知己本难逢，最堪怜，绿绮传情，白发兴怨。

我亦是倦游司马，临邛道上惹来多少闲愁；把酒倚栏杆，叹当年名士风流，消尽茂陵风雨；从古文章憎命达，再休说长门卖赋，封禅遗书。

决绝相离

卓王孙对相如的厚望与相如自身的胸怀注定了他们不会就此归隐。于是他们将酒馆托付给了卓王孙，回到了成都。

他们置办家宅，建起琴堂，整日饮酒作赋，鼓琴弹筝。这样的清暇里，他们用最优雅的方式度过了一段如梦似幻的风月时光。

但是这场梦境随着陈皇后对司马相如的寻找戛然而止。相如之才惊艳绝伦，独步天下，而其所作《长门赋》情真意切，竟使陈皇后复宠，机遇也源源不断。这时他与文君依依惜别，来到了长安。

武帝一向对司马相如的辞赋推崇备至，而他一挥而就的新作《上林赋》更让武帝叹为观止。于是相如在长安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文君在成都孤独寂寞，独守空闺。

京城浮华万千，而相如名扬天下、风华无双，便也风流难免。眼前之景流连忘返，心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文君渐渐淡去。文君心有所感，书信一封封送往京城诉说相思，但是相如仍生出纳妾之意。终于，相如的那封十三字信到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两地书》）。

轻描淡写的数字里，唯独无亿。她立刻明了：“无亿”便是“无忆”。这如同当头棒喝的一封信，文君读来，是否泪流满面？

这就是那个曾经让她不顾一切的男人，建功立业便想抛弃糟糠之妻。这就是她自己选择的男人，所以她要像当初的出逃一样勇敢坚毅，直面他的变心。

她将自己多年的等待与思念借助笔墨倾诉于信上，写成了《怨郎诗》：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 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 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 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 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君怨。

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依栏杆。 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 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 五月石榴红似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 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 忽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 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亿）！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

而最有名的莫过于她的《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她同时还附了一封《诀别书》：

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木，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若说《怨郎诗》尚有爱恨交织，那这首《白头吟》如冷剑一般直接划破司马相如的心，显示出蜀中第一才女的决绝与傲骨。

据说司马相如闻之幡然悔悟，羞恐万分，从此不再提纳妾之事，终于打动了文君，与她重修旧好。但是后面的事早已不重要了。千帆过尽，往事云烟。与相如的风流雅致相比，我们更倾心于文君笑看繁华、当垆卖酒的潇洒，和她最后孤傲的身影。

绿绮传情，白头扬名。这便是卓文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