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塞西尔·克里斯托法里
时间在暑热中膨胀,抑或是我无法习惯自己最近有多么迟缓。我气喘吁吁冲过街角,汽车站终于映入眼帘,这时手机上弹出安东尼新发来的消息。“嗨,性感美人。只是想问下‘楢山里情况如何……”
他知道我厌恶这种烦人的俏皮话,即便他第一次这样时,也没让他显得多与众不同。引用经典电影,得了吧。我小声嘀咕——“去你爹的”,把手机揣进兜里。
世界上有很多这种混蛋,他们以为养老院是人间地狱,子女无情的老人才会被送进来,而那里的工作人员正逐渐变成虐待狂。你会习惯这种看法,当然了,如果有这些看法的混蛋是你男朋友,情况就会变得更复杂。
我不应该停下来读信息。接连错过两辆公共汽车之后,等我到达橄榄树养老院时,心脏在我胸膛里跳得像一只被困住的黄蜂,我的视线之外都变成了模糊的黄色和绿色。我飞奔过去开始工作时,热风烧灼着松树和橡树,除了我似乎一切都在沉睡。
科琳正在门口等待,托齐太太的子女正从科琳身后走过来。我一门心思尽力呼吸,没注意到他们脸上阴郁的表情。我挥手跟他们打招呼,视野边缘的模糊效果渐渐消退。科琳摆出困惑的表情,紧张地皱起眉头,才阻止我犯傻,我停下脚步,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可怜的托齐太太,这个消息的确不应该让我感到意外,可是在一群近百岁的老人中间工作,你不会想到人们这么早离开。托齐太太八十三岁,真可怜。我回想起安东尼的消息,心头一颤,想拣些安慰的话说,这时脚下传来喵喵的叫声,有什么东西在蹭我的腿。
“加斯帕德,看你跑哪儿来了?!”我说。
养老院的这只流浪猫抬头看着我,诡异地像人类一样用后腿站立,前爪伸向我的手。他全身灰色,长着优雅的白爪,看起来漂亮极了。此刻想到这些可真是没有道理……
托齐太太的女兒笑着抹了抹眼角。
“至少她到最后还有个伴儿,”她说着跪在加斯帕德旁边,“在她腿上咕噜咕噜叫,就好像他们早就互相认识了。”
我觉得自己从没见过加斯帕德那么喜欢某个人,也从没见他出现在托齐太太身边,但是我没跟她挑明。这位女士想要摸摸加斯帕德的脑袋,可他向后退去,飞快地逃进橡树丛中。她耸耸肩,脸上仍然挂着悲伤的笑容,我们一一握手。新的一天以哀悼开始——又一张熟悉的面容,伴着早晨的问候和每周要洗的衣物,永远地离开了。
他们离开时,科琳还在盯着修长的橡树,脸色比往常更加苍白。我捏了捏她的肩膀。
“你没事吧?”我说。
“没事。不过我们不该放那只猫进来。不干净。”
我的第一反应是要跟她争论,然后我觉察出眼下不是时候。我们一起走进屋里,谁都没有再说什么。一如往常,沉默是我们最有效的庇护。我们照顾的人只是我们的病人,或者说他们仅仅应该被这样看待。一旦放纵泪水,它似乎就永远都不会干。
我开始在橄榄树养老院工作那天,确信自己要进入地狱。其实也没那么糟,当然了,你比你想象得要更频繁地面对死亡,而且你照顾的病人不会都运气好到有家人定期来探望,比如说达蒙太太——我只见她儿子来过一次。她是个可爱的小老太太,记忆力衰退,只要你准备好了,她就愿意一直给你讲她的童年,因为那是她的大脑唯一还没有完全忘记的一段时光。有时候我认为她很幸运。她的儿子说来看望又在临行前取消时,她从不记得。
来到达蒙太太的卧室时,我的心脏还跳得厉害。她正在翻看一本装有黑白照片的旧相册。
“下午好,菲西娅。”她不用看我就说,嘴唇上露出笑意。
“下午好,达蒙太太。”我尽可能亲切地说。
她忘记了很多事情,但是没有忘记我的名字,对此我不会不以为意。对于其他病人,我例行公事。如果你不希望在某一天崩溃并且再也不回来工作,那么保持距离很重要。可是对于达蒙太太,我会找些微小的善举,做些让她高兴的小事。作为老太太最后记住的几个人之一,我肩负着重大的责任。所以安东尼说这份工作我干不长久,这话让我很讨厌,可是在内心深处我知道他只是很害怕。当一位老太太的记忆从边缘开始磨损,而你成了她唯一能够牢牢记住的面孔,那这就像是站在暴风中心:唯一平静安全的地方。你不会出任何事,可周围的一切都像无底洞一样等待着把你整个吞没。
达蒙太太知道我喜欢她的故事,尽管它们漏洞百出。我给她铺床的时候,她把相册翻得唰唰直响。她的相册里装满了快八十年前在瑞士拍的照片,她在那里经历了战争,然后又度过了几十年,等待某天突然被带进警察局就再也没回来的家人。越过边境那天的经历她给我讲了无数次。那时,她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不知所措地紧紧拉着一名医科学生的手,后者多年来一直冒着生命危险把孩子送到安全地带。我们年轻的医生——达蒙太太这样称呼,眼中满是憧憬。
一声猫叫打断了我们,加斯帕德又回来蹭我的腿。
“小猫咪,”达蒙太太拍着大腿轻声呼唤,“来坐这儿!”
我斜瞟着猫,特别困惑不解。最近我们关门闭户,竭尽所能抵抗热浪,这只猫究竟是怎么溜进来的呢?
“出去,加斯帕德。”我说。
我把他踢出去,又关上门,甚至都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要这样做。不过达蒙太太又看起了照片。不管疲惫与否,我真得继续工作了。
“我儿子明天过来,”她说,“你会见到他。”
我挤出一个笑容,她儿子好几周都没说要来探望,不过在达蒙太太心里,他总是明天就来。
“那太好了。”我说。
不幸的是,我只能如此回答。
在养老院的餐厅里,百叶窗遮挡着阳光,电风扇的噪声盖过了电视节目。这样最好,他们又要报道导致巴黎几十位老奶奶丧命的炎热天气。梅尔基奥先生在打盹儿,只有手指还在不自觉地抚摸趴在他大腿上的加斯帕德。加斯帕德看上去倒不怎么活泼,他伸出爪子在空中挠了两下然后又放回去。科琳擦干净了最后几张桌子,扭头看旁边一起睡着的老人和猫,我就坐在窗边喘口气。
“菲西娅,你还好吗?”她说。
不怎么好,我感觉自己好像吞下了一块石头,一定是被安东尼说对了,我应该多锻炼锻炼。
“你应当去看看医生。”科琳说。
“我该锻炼一下,等凉快点儿就开始。”
“这种天气会要了我们的命。”她叹了口气。
我走近梅尔基奥先生时,他在打呼噜。他的头晃了一两下便开始发出鼾声,听起来仿佛他和猫同时在呼噜呼噜叫。
科琳离开后,我在桌边坐了一会儿,享受午后逐渐逝去的光亮。真可惜我们得一直放下窗帘,挡住山上美丽的风景。拉起它们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身处塞尚的风景画中,只不过即使塞尚真的画出了我们的山岳,他也绝对画不出清风和迷迭香的气味。不过游客不会明白,现实跟他们在博物馆欣赏的色块有多大的差异。我拉起百叶窗,透过窗户正中,天空在石灰岩峭壁上方延展。
“我挂好了你的画,梅尔基奥先生,”我说,“瞧!”
此时他应该醒过来了,甚至加斯帕德都已经离开。可他没有回答,仍在张着嘴睡觉,脑袋倒向一侧。要是再不醒,脖子就会落枕。我一边想,一边走向他。我还来得及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低声唤醒他。当然,这无济于事,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医生带走梅尔基奥先生的尸体之后,我们陷入一阵惊恐,同样的夏天又来临了。我几乎能听见安东尼的话音,自命不凡地声称他绝不会把自己的父母送到这种地方等死。我在头脑中找不到合适的话应答。
不过我很快就不再想这件事,因为自己心中涌起其他隐忧。我知道自己早就应该去看医生,甚至不确定为什么要推迟,以及在担忧什么。害怕听到自己生病?抑或是,害怕听到自己的心脏一切正常,害怕最终被安东尼言中,知道他一定会说他早就说过了,语气甚至可能有点冷嘲热讽?
无论先前可能存在怎样的期待,离开心脏病医生的办公室时,我只希望他再把我叫回去,说他又看了看我的病例档案,觉得自己搞错了,其实没有什么异常。可是除了我走过环绕楼梯井的石阶时回响的足音,周围一片寂静。城市中心区的这些古老大楼里,永远不会太热或太冷,既不会太吵,也不会太亮,虚弱的身体在这凉快的“石茧”里等待恢复健康……如果能给他们进行一些治疗的话。
我准备出去,一只手扶在门把手上。再多享受片刻的安宁与凉爽也是我应得的。今天外面是赶集的日子,阳光晃得你流眼泪,一群人摩肩接踵,你无法以正常速度在其中穿行。我在不会使我心跳加速的楼梯井里又待了一会儿,然后打开门,热浪仿佛掐住了我的脖子。我走得很慢,告诉自己不算什么大问题,医生就是这么说的。
我走进人群、阳光和集市的喧嚣,这里聚集了颇多的游客,以致你几乎听不到一句法语。广场上弥漫着成熟桃子、奶酪和橄榄、石灰岩和树荫散发的气息。在这里,热浪来袭时,人们想到的会是卖甜瓜,而不是琢磨谁先死掉。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想了解自己的名字是否被无情地写上了长长的厄运清单。
我缓缓穿过集市,停下来为达蒙太太买一片火腿。其实我不必这么做,可是他们在养老院里提供的火腿看上去像是凝结的蜡。而且达蒙太太常说,当年她父母被送上开往波兰的火车再没回来之后,自己喜欢上了吃火腿。转念一想,我给自己也买了一片。既然医生给了我不参加斋月的好借口,那我不妨充分利用一下。
趁我铺床的时候,达蒙太太翻阅着她的相册。我的心脏在胸膛里怦怦作响,有一个小声音说我才二十三岁,我努力想把它屏蔽。我回忆起自己从在这里工作开始遇见的所有老人,有的身患癌症后又活了二十年,有的抽烟喝酒但是长命百岁。我不禁想起其他意料之外去世的老人,比如托齐太太格外注意健康饮食和锻炼身体,最后还是死于动脉瘤。我知道这样想很愚蠢,可是我胸部疼得……
一只小手落在我的手臂上,我都没注意到自己刚刚已经呆呆站了一分钟。我面对着达蒙太太坐在床上,她用浑浊的大眼睛注视着我。
“怎么了,菲西娅?”
没什么,需要多锻炼锻炼。
“我的心脏乏力,”我说完这句也没有要停下的打算,“慢性肌纤维震颤之类的病症,先天性的。医生今天早晨通知了我。”
“不过你会没事儿的。”达蒙太太的语气就好像这显而易见。
“医生也这么说。”
我感觉要无法呼吸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我很傻,是不是?”我说,“他说暂时不用担心,可我还是在网上查了一下。我会没事的,直到最后血液在心脏中凝结,心力衰竭。我才二十三岁,男友一直说我应该健身,好像这都是我的错。我不想告诉他……”
“好啦,菲西娅。这种事儿你得信赖医生,而不是自己吓唬自己,对不对?来坐这儿。”
我坐在窗台上,面朝着她,她看上去就要开始传授我一套活出真我的生活智慧,也就是如何在尚且不用别人给你擦屁股的情况下,最大限度地过好自己的生活。她张开嘴,把头歪向一侧,然后又摇了摇头,似乎忘记了要说的话。
“不会有事的,”她说,“你是个好姑娘。”
我向她微笑。奇怪的是,就算脑中仅剩一点记忆碎片,她还能如此平和地生活。她又开始看相册了,我应该找时间把她的故事记录下来。其实如果不是有很多工作要做,我会在这里待一整天,让她给我多讲一些。有颇多事情我永远不会知晓,都是因为等我想到问起的时候已经太迟了。阿尔及利亚的僻壤曾经到底什么样——如果这对我来说有任何意义——除了人们在足球比赛之夜披在肩上的新月旗?然而我的祖辈只剩下奶奶能告诉我这种事,可她的法语和我的阿拉伯语一样差。
眼下是个请达蒙太太讲故事的好时机,这样就可以避免我思虑死亡和无法正常运转的心脏。接着我想到她忘记的一切,要是她说不上来那得多伤心啊,于是我只好默默注视着她,并没有打扰她回顾自己久远的记忆,那些她设法与相册的二维画面一一对应的残缺寡淡的记忆。
然后嘈杂声打断了我们。我听见开着的房门外傳来“别让那只猫挡路!”,走廊里医生迈着匆忙急促的脚步来到隔壁房间,我抹了一把额头,心里明白那些沉闷的声音是因为大家害怕引发恐慌,不想高声喧哗。我离开达蒙太太的房间时,塔迪厄医生和两名护士正在走廊里,加斯帕德背对着我坐在地上,注视着他们。他看着我从旁边走过去,没有主动来要求抚摸。
塔迪厄医生叹了口气,她的小蓝眼睛通常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得特别年轻,此刻却密布着隐忧。
“我们必须尽快修好空调,”她说,“这个月就有三起死亡……人们会怎么看待我们?”
“埃斯波西托先生……?”我说。
我朝房间里瞅了一眼。我很久没往那房间里看了。埃斯波西托先生不愿意让阿拉伯女孩照顾他。他闭着眼睛,张开嘴,好像口渴了一般。但愿别是忘了给他饮水。
“埃斯波西托先生他对猫不过敏吧?”一名护士问。
我往后靠在墙上。心脏不再狂跳时,我就强迫自己笑着改善心情。去世的是一个種族主义老混蛋,这本应该更容易让人接受,可回想他的刻薄行径只会让我感觉自己像个混蛋。我告诫自己,他是另一个时代的人。一个小声音不请自来地回答,当时的人揭发邻居,让权力机构强行把他们送上死亡列车,并且对此不以为意。老人去世时,我们为什么得有比悲伤更复杂的情绪呢?我回到达蒙太太身旁,她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我还奇怪你去了哪里。”她笑着说。
她的相册翻到一张医学生的照片上,上面的人二十出头,身材很高,表情坚定,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关于她是怎么得到这张照片的,我只能猜测。她自己已经不记得了。
“这就是他,我的年轻医生,”她说,“总有一天我得去看他,我认为他战后居住在马赛。你应该跟我一起去,菲西娅。”
我报以微笑,不过即使他已经奇迹般地救过达蒙太太一次,我对于他尚未去世这种奇迹仍然表示怀疑。尽管如此,我还是在头脑中盘算,要是还活着,他如今得有一百多岁了。我努力保持表情,她把一只手搭在我的手上。
“别担心,亲爱的,天使都惊人地长寿呢。”
科琳和法比安无所事事,只是闷闷不乐地站着,拿着咖啡。我靠在旁边的窗户上喘气,拒绝了他们递给我的咖啡。一连好几次,科琳张开嘴又闭上。
“我们得弄走那只猫。”她终于说出口。
我假装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已经七个了。”她说。
“七个什么?”
“别告诉我你啥也没察觉到!他从不坐在任何人大腿上。菲西娅,他坐过你的大腿吗?”
“说正经的,科琳,”我说,“你有空坐下吗?”
“我坐下的时候他从不过来,他甚至大部分时间都不在一个地方待着。每次我看见他趴在某个人的腿上……托齐太太、梅尔基奥先生、埃斯波西托先生,他们都不是头一批……再过不超过两个小时,保准是这样。我们从没在一个夏天死这么多人。那只猫不对劲儿,他让我感到害怕。”
法比安喝光咖啡,光是那股咖啡味就让我胸痛。
“你知道,在全球变暖和加斯帕德之间选择的话,我不确定该怪谁。”他说。
法比安把杯子扔进了垃圾桶。
“他知道,”科琳说,“他凭空出现,知道谁要没命。”
“也许他知道,动物的感觉比我们更灵敏。那又怎么样呢?”
“吓人啊,就是这样。他到底从哪来的?我们怎么会从没见过他的主人?”
“他是流浪猫,”我说,“来去自由,流浪猫就是这样。”
“那他怎么吃这么胖?这里没人喂他任何东西!”
我们缄默了一会儿。
“光是赶走一只猫可不会让这儿的老人永生不死,”我说,“而且为什么费那个事儿呢?他还会回来。”
科琳和法比安一起点头并陷入沉默,仿佛我刚刚的发言极其深奥。突然之间我反而变得有点害怕。
我得回去工作了。我独自来到走廊,一手扶着胸部,倚靠在墙上。我没有立即感受到心跳,先想到的是我的心脏很疼,然后想到安东尼和早已离世的外婆,想到我们的病人正处在各自逐渐消失的小世界中——加斯帕德纯白的爪子突兀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仿佛他正戴着洁白无瑕的手套去触碰濒死之人——疼痛似乎突然同时从四面八方袭来。
太阳正在落山,我自己有几分钟空闲,于是便探出窗外。此刻天气已经凉快一些,所以窗户都敞开着。白色悬崖耸立在我面前,迷迭香的气味向我们飘来,我从没爬上过山顶,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还能不能爬上去。
安东尼曾经给我看过一部关于楢山的电影,据说那座死人山是日本村民养不起老人时带他们去送死的地方。我仍然记得当时他笑嘻嘻的样子——我头一次对他发了脾气。不过我还是留在他身边,假如我们一生气就离开,那我们连这个国家都待不下去了。我奶奶常对我说,瞧瞧天下太平的时候国家对我们来说是多么美好。她也属于另一个时代,而我作为一名现代女孩,应该明白没这么简单。我仍然没有离开,不过假如把冷嘲热讽化成针来扎我,那我早就浑身是血了。
虽然很不喜欢,但是凝望高耸在我们附近的山峦时,我常常想起安东尼的低俗笑话。在这里,儿女们只把他们的父母送到山脚,送进一家照护老人的养老院,我们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可是每天我们打开窗户,几双眼睛就会转向悬崖峭壁,既然腿脚已经不便,他们就在心里爬上山顶,试一试独自旅行的运气。
达蒙太太在睡觉,她的儿子已经打电话说要过来,她在等待中睡着了。我以前相信所有犹太男人都崇拜他们的母亲。好笑的是,只要愚蠢的想法安静地扎根在头脑里,不惹是生非,你就会任凭它们存在于那里,随后有一天,你会发现它们已经在那里存在了许久,并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傻瓜。
他们已经把埃斯波西托先生的卧室打扫干净,一位新来的老人明天应该会入住。我用她的个人物品——镶着金色镜框的圣母像、花瓶里的干花和家庭照片——装饰了她的新房间。如果运气好,她不只会看到照片上的家人,他们还会亲自来探望她。
隔壁房间传出杂音,达蒙太太已经醒过来,正盯着松林中互相争吵的斑鸠。她显得那样苍白,瘦小。她儿子联系说今天他终究还是没法赶来,但是她没放在心上。
“你看起来特别愉快,”她说,“景色多优美,来坐这儿。你感觉如何?”她指着我的胸膛又问了一句。
这让我一时语塞。我继续保持笑容,因为她似乎喜欢我这样。她还记得我的情况。一切都离她而去,除了她的相册、战争、一位即使她不相信也仍然喜欢违抗的古老神灵,以及我们的日常生活。可是此刻,一份微不足道的崭新记忆闪现在风暴中:她关心起我的心脏。
“我问过塔迪厄医生下周能不能去马赛,”达蒙太太说,“她同意了,但是希望有人陪我。你愿意陪我去吗?”
“当然愿意!”
她朝我投来明白无误的笑容。
“然后我们只需拜访一下我那位不怎么年轻的医生,”她說,“请问你愿意吗?我读不出这些小字,也从没正式谢过他。你知道,我确信他能为你做点什么。”
她已经把名字写在一张纸条上,是个十分常见的犹太人名,在马赛叫这个名字的人肯定得有好几十个,我握了下达蒙太太的手便出了门,不确定自己该怎么办。
结果,同名的人只有两个,我对着手机看了一会儿,准备像个傻瓜一样给完全陌生的人打电话。我拨打号码,没人应答,最后一个亲切的听不出年纪的男性声音让我留言,说他会及时联系我。我挂掉电话,轻松了一些,然后回到达蒙太太的身边。
“我可能找到他了,”我说,“接下来会尽快再联系他……”
心脏给我造成了耳鸣。我抓紧房门,达蒙太太安详地看着我,一只灰色的大猫正坐在她的大腿上,在她的手下呼噜呼噜叫。
我冲进卧室。
“加斯帕德,你这该死的混蛋,赶紧滚开!我的天哪……”
“好啦,菲西娅,怎么了?”
我踢跑加斯帕德,达蒙太太挺直身子坐起来,脸色苍白,我抓住她的手,摸了摸额头,她的皮肤冰冷……
“达蒙太太,你没事吧?感觉还好吗?”
“我当然感觉良好,他只是一只漂亮的小猫,菲西娅!你没听信那些个关于过敏的说法,对吧?”
我无法呼吸,跑到了前台。
“你必须得立刻联系达蒙太太的儿子!他现在就得过来。就跟他说必须得来!”
我旁听了电话,接待员的表情变得凝重。达蒙女士的儿子听起来不怎么高兴。我端着一大杯水,回到房间。
“喝点吧,”我对达蒙太太说,“否则你会脱水的。”
我坐到她旁边,此时加斯帕德在哪?她把手搭在我的手上,仿佛我才是那位病人。我努力不让自己昏过去。
半个小时过去了,整整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是不见达蒙太太的儿子。我走出她的房间,又回去测她的体温。她似乎一切正常,只是太过瘦弱,但是笑容开朗。后来他们把我叫到走廊,我听见一个不算熟悉的声音,语调里充满了愤怒,就因为我们提醒他来看望自己的母亲!我来到入口处的大厅,塔迪厄医生跟一个穿着考究的秃顶男人站在那里。
“医生和我都无法充分理解这个紧急情况是怎么回事,小姐。”他说。
所有人都看着我,我这辈子就没有感到如此愚蠢。
“你母亲……”
他们在等我把话说完,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已经六个月没来看她!每次打电话说要来,你都在最后一刻取消探视!你那样做礼貌吗?”
不等他回答我就逃进走廊,没跑多远就在一扇窗边停下来喘息。我听见他们在我身后叹息着走向达蒙太太的房间。我弯腰喘气时听见他们的惊叫,“我的天!”“怎么回事?“她怎么……?”我闭眼咬住嘴唇时,有东西贴着我的腿颤抖。是加斯帕德正对着我呼噜呼噜叫,他的黄眼睛无辜地紧盯着我的眼睛。
九月的日子缓缓流淌,我刚刚为新入住达蒙太太房间的居住者换过床单。此刻我坐在室外的长凳上,抓紧一点微不足道的休息时间平复呼吸,缓和心跳。新来的女士头一次看见我时微微皱起了眉头。我觉得她没想到我会朝她微笑并问她想如何安排房间。后来她就友善多了,每天早晨都会花十分钟跟我交谈,我也只能在工作中抽出这么多空闲时间了。我明白自己不应该和他们走得过近,但是我不在乎,宁愿伤心也不愿一了解到他们将不久于人世,就一直假装他们不存在。
手机上收到安东尼发来的第七条留言,我猜是更多的恳求,但我没搭理,他这样做已经太晚了。至少我们能主动抛弃掉过去的某些部分,而不是等待它们来打脸,或者发觉自己不希望它们离开时眼睁睁看它们消逝。我没有听就删掉了留言,然后翻看起自己的呼叫记录。我还留着马赛那个老头的电话号码。他是否继续救了一命又一命,但再也没有收到他们的消息?每天我的手指都会悬在那个号码上方,然后还是把手机塞进口袋。假如最终发现他不是要找的人,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假如他是,我更不知道如何开口。或许我会给他讲讲那位从没有谢过他但至死都留着他照片的老太太,相互客套一番之后再挂断电话,绝口不提我的心脏。我觉得这是更明智的选择,可是每次我这么告诉自己,就会有一个形象不期而至——达蒙太太自信地笑着讲述天使。
几个月的蝉鸣已经结束,我花了几分钟时间倾听外界的寂静,目光追随悬崖的线条直至崖顶,最高处有一个十字架,从这里勉强能看清。你从塞尚的画里是看不到它的,但是无论哪次观山,我的目光总是会停留在那里。
随着非常轻微的一声撞击,长凳震动了一下。加斯帕德爬上来,走向我。他把一只前爪放在我的大腿上,用大大的黄眼珠盯着我。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我特别、特别害怕。
然后加斯帕德收回爪子,飞也似的冲进了松林。
献给乔治斯·梅尔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