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人的游戏

2023-09-18 01:35艾伦·亚历山大·米尔恩
译林 2023年5期
关键词:证词壁炉道格拉斯

〔英国〕艾伦·亚历山大·米尔恩

“别提侦探小说了。我不是说因为我写了一部侦探小说,我就是一名优秀的侦探。我的意思是,任何一位靠侦探小说谋生的作家来当警察都绰绰有余。”

“怎么说?”

“警察不就是编故事,一个能够呈现出案件中所有的事实、疑点和矛盾的故事。我们天天就做这个:编故事,安排一系列事件发生。该死,无论什么真实素材,我都可以编出故事:一滴蜡油;一支削坏的铅笔;一只再也无法唱歌的金丝雀;一天晚上,一个男人戴着假腿上床睡觉了。”就在他讲话时,科尔比已经开始构思故事的走向了。最好还是以金丝雀开头……

警察局局长萨克斯走向办公桌,拉开抽屉,拿出一沓活页的档案,问:“想试试吗?”科尔比突然回過神来,说:“噢——这是什么?”

“这是我们最近的一起谋杀案。”警察局局长再次坐下,开始翻阅文件,“你最好来看看这个。这张图显示了案发地乃至整个镇子的地理布局。这很重要。”

科尔比看着文件,略带埋怨地说道:“你就不能给我一份房间的平面图,用叉号标出尸体位置?”

“案发现场所在的那间房并不是很重要,但是你要的话我还是给你吧。这是发现尸体的卧室;这是客厅,女孩儿和男人在那里让人下了药。”

科尔比接过图纸,说道:“又是下药。我开始喜欢上这个案子了。”

“我来跟你说一下大致情况。伊斯顿是我辖区内的一座乡间小镇。案发地是一间名叫浪树的小平房——这名字挺蠢的——平房在伊斯顿镇外三百米不到的地方。平房前后都有花园。平房和小镇之间共有六栋别墅,多数装修精美,面积也不小。那个周日下午,有四个人在平房里。房主诺里斯·盖伊现已死亡,他上了年纪,十分吝啬,病恹恹的,反正他愿意活成那样。总而言之,他是个脾气暴躁、很难相处的人,对他的侄女菲丽达来说也是个巨大的挑战。菲丽达不到三十,很有能力,非常漂亮,是那种健康壮硕的美,你懂我意思吗?曲棍球队长那种。她独自一人打理这个家,照顾她的叔叔。菲丽达的弟弟道格拉斯是个急性子,是一见面就会嚷嚷‘你他妈是谁的那种人。他住在伦敦,是个赛车测试员。一般周日的时候,他会火急火燎地赶来吃顿中饭,再风风火火地离开。但我说不准他这么做是出于对他姐姐的关爱,还是为了和有钱的叔叔处好关系。”

“他们知道自己的叔叔很有钱吗?”

“我觉得他们应该知道。就算他活得这么拧巴,也一定会有些积蓄。事实上,菲丽达年金有五百英镑,剩下的都归道格拉斯,大约有两万英镑。第四个出现的人物是马克·罗伊尔。你有可能见过他,他三十多岁,是法语和德语学者,平时翻译一些书。我认识他很久了,人很靠谱。他极其聪明,在战争期间负责外勤安全,表现出色。我说了这么多,因为他是我们最重要的证人。”

“所以你不会让我把他塑造成凶手吧?”

“这取决于你,你来判断。就我个人而言,我不怀疑他。还有,镇上有一个甜品店,人们在早上都会去那里喝咖啡。几周之前,罗伊尔和菲丽达撞到了——没错,就是两人真的撞到了一块儿,就在甜品店门外。他捡起菲丽达掉落的钱包,并向她道歉。他们在那里喝了杯咖啡,并寒暄了起来。这一切都水到渠成,他们看上去很是登对。第二天早上他们又一起喝了咖啡,之后也是。”

“双方当时都是单身?”

“是也不是。女方戴着订婚戒指,品质相当不错,但是未婚夫却在战场上失踪,之后被认定为阵亡——这消息只会让罗伊尔松了口气。菲丽达应该也注意到了罗伊尔在打量她的戒指。男方看起来真的坠入爱河了,于是,某个周日他就去平房吃中饭了。”

“去请求叔叔的同意?”

“算不上吧。菲丽达只是想让他见见她的弟弟,或者想让她弟弟见见他。于女方而言这只是出于礼貌,她有可能心里还想着另外那个男人。他们三个在餐厅共进了午餐,诺里斯病恹恹地待在他的卧室兼起居室里,看着窗外的前花园。吃完饭后,他们就去了客厅。去端咖啡的时候,菲丽达让弟弟生一下壁炉的火。是用原木生火,木头已经铺好了。道格拉斯在弄好之后一直焦躁地来回踱步,不停地看表。罗伊尔坐在你正对的壁炉右手边的单人沙发上。菲丽达端着咖啡回来,把托盘放在罗伊尔单人沙发后面的桌子上,说:‘倒一下咖啡,道格拉斯。我要去看一眼叔叔的情况。奶油是为罗伊尔先生特别制作的。很明显,这应该是他们在咖啡店聊天时的梗。当然,这不是真的奶油,它只是一层奶皮,仅够一个人吃。这些细节非常重要。”

“我明白了。是谁下的药?在什么里面下药?”

“你问到点子上了。道格拉斯倒了三杯咖啡,在自己和菲丽达的咖啡里加了糖,拉了一张凳子到罗伊尔旁边,将第三杯咖啡、奶壶和糖罐子放在上面。罗伊尔加了糖,轻轻地倒出奶油,让奶油浮在咖啡表面,之后把咖啡放在一旁,等糖融化。这应该是他自己的小习惯。道格拉斯一口气喝完了他的那杯,把杯子放回托盘。在菲丽达返回客厅时,他说:‘非常抱歉,老姐,但我必须走了。菲丽达觉得他应该和叔叔打个招呼,于是道格拉斯去了诺里斯房间,几分钟之后就回来了。这是罗伊尔的证词。门是开的,所以罗伊尔和菲丽达是看着道格拉斯进出诺里斯房间的。他回来时,菲丽达略带紧张地看着他,或者说罗伊尔觉得她有点紧张。她问:‘叔叔还好吗?道格拉斯就说:‘没什么问题。他比较抗拒肢体接触,所以我没有碰他。他们一起出去,送他上车,看着他像离弦的箭一样,往小镇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一位嫌疑人离场了。”科尔比说,“抑或凶手其实另有他人?”

“你听我说完。罗伊尔和菲丽达回到客厅。现在我来读一下罗伊尔从这儿开始的证词。”他取出几页纸,开始读。科尔比躺回椅子,听着罗伊尔的证词,想象着当时的场景。

“我坐在单人沙发上,她坐在长沙发上,沙发以合适的角度放在壁炉另一侧。她喝完了咖啡,把杯子放在长沙发后的小桌子上,接着我们开始谈论她的弟弟。过了一会她说:‘噢亲爱的,我真的感觉很累,我太失礼了。我说:‘没有的事儿!把脚跷起来,只要你舒服就行。她照做了。我喝完咖啡,她当时在给我讲故事,我努力听着,但不知为什么,我睁不开眼睛。为了不让她发现,我装作火光过于刺眼、举起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接着,我突然意识到她不说话了。我用尽力气睁开眼睛,看到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手垂至地面,炉火在她的戒指上闪烁。她可能死了。我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我想当时我知道我俩都被下药了,但就是无法将眼睛从戒指上的那颗巨大的红宝石上移开。它越来越大,后来它填满了整个房间,将我吞没……那个时候我应该是失去知觉了。我醒来时闻到了焦味,隐约想到了早餐,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我不在家里的床上。菲丽达的一只鞋掉在地上,我猜可能有火星迸溅到鞋子上了,我想可能是皮革在缓缓地闷燃。之后我就知道我在哪儿了。我尝试着叫醒她,但她还是没有反应。我去了盖伊先生的房间,想找他医生的电话。他已经死了。所以我报警了。当时才五点。”

萨克斯把证词放回文件夹,科尔比睁开了眼睛。

“非常生动的画面。但是不是细节过多了?当然,你也可以从不同角度去解读。现在,咱们来聊聊尸体。”

“一把双刃刀刺穿了盖伊的心脏,不过凶器具体在哪里已经无处寻觅了。一小时后菲丽达才恢复了知觉,能够提供证词。她的证词和罗伊尔的证词发生交叉之处,证实了罗伊尔没有说谎。当然,我们也检测了所有和咖啡有关的东西,发现两杯咖啡中有麻醉剂成分,第三杯咖啡、咖啡壶、奶壶和糖罐子里面都没有。”

“而且,唯一有机会在杯子里动手脚的就是道格拉斯,至少根据罗伊尔的证词是这样的。”

“没错,并且杯子是唯一可能的工具。”

“所以你派了全警局的人去逮捕道格拉斯。”

“并沒有。”

“你惊到我了。我觉得你手下的警察会迫不及待过去抓人的。”

“然而他们并没有,因为道格拉斯已经被捕了。他因危险驾驶在镇上被拦下,还发脾气,打昏了好几个警察,现在已经被关起来了。愚蠢的年轻人。”

“这可便宜你了。”

“我也觉得。但是,你猜怎么着,我们搜了他的身,搜了他的车,根本没有凶器!”

“道格拉斯可以把凶器扔在任何地方。”

“扔在哪儿了?什么时候扔的?还记得我说的吗?其他两个人看着他飙车回镇子,没几分钟他就落入警察手里了。我们还搜了房间和窗户外的花园,我们搜了路两边所有的前花园,就是找不到那把匕首。但是,科尔比你想想,假设道格拉斯开车离开时把匕首藏在了外套里,为什么要立刻扔掉凶器?在咖啡里下药少说也给他争取了有几小时的时间,为什么不跑到几百英里之外随便找个池塘或河把凶器扔掉?那样谁也找不到了。而且,他背着一条人命,他难道不会很小心,避免落到警察手上?”

“我同意你的观点。是的。”

“所以该下结论了。我百分之百确定道格拉斯在咖啡里下了药,但我就是想不明白他是怎么杀了自己叔叔的。并且,我也完全相信罗伊尔是一个非常诚实、绝对可信的目击证人,但这就意味着菲丽达也不可能是凶手。所以现在的关键问题就是,你编一个故事来解释这一切,然后我就相信你是一个优秀的作家。”

“亲爱的萨克斯,我现在就能给你一个版本。菲丽达在吃完中饭去看她叔叔时刺杀了他。接着,她临时把匕首藏在了后花园,那里你完全没有检查,之后她再把匕首处理掉。为了给她一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道格拉斯给他俩都下了药,而且提供证词说菲丽达离开后,叔叔诺里斯还活着。为了给自己一定的掩饰,他故意让自己被捕。如果你们逮捕他的时间晚了两小时,那即便没有从他身上搜到凶器,情况也依然对他不利。这就是一场由两个遗产受赠人主导的合谋杀人。”

“我的老天,科尔比,”萨克斯盯着他说,“我觉得你说的就是真相。”

“我也觉得,但我不喜欢这个版本。我还没有充分发挥我的创造力,任何警察都能想到,而且这个版本就没有别的嫌疑人了,这一点都不艺术。再者说,从凶手的角度来看,这样的安排也不周密。不对,这说不通,绝对有哪里搞错了。我已经开始愉快地想象这样的画面了:看着大大小小的剪报,我突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太对劲。给我那个房间的布局图还有罗伊尔的证词,我晚上睡觉时好好研究一下,明早我会告诉你真相。”

“怎么样?想到真相是什么了吗?”

“嗯,想到了。你的曲棍球队长独自完成了这一切,指望着她弟弟会被送上绞刑架,如此一来便可独吞全部遗产。真是个好女孩。”

“绝对不可能!”

“她就是希望你这么想。”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因为喜欢菲丽达,所以罗伊尔编了一个故事来保护她?”

“这和罗伊尔有什么关系?罗伊尔是完美的目击证人。这就是菲丽达在甜品店外撞到他的原因。”

“你的意思是,菲丽达故意和罗伊尔偶遇?”

“你想想,他完全符合菲丽达所有的标准:品德良好,善于观察,而且还喜欢慢慢享用他的咖啡。”

“我亲爱的科尔比,她怎么可能提前知道罗伊尔喝咖啡的速度很慢?而且这有什么用?”

“这有什么不可能?她在之前的多个早晨已经仔细观察过了。现在,容我为你一一道来。”

“这不过是你编的故事罢了。”萨克斯的微笑恰到好处,让他自己随时可以放声大笑或凝神谛听。

“在我编的故事里,”科尔比无比坚定“,很可能会有一位愚蠢透顶的警察局局长——这一点我还没想好。我这就开始了。吗啡在奶油里。别打断我。事情都如罗伊尔所说的一样发展,他和菲丽达坐在壁炉旁;道格拉斯,这个证明叔叔活着的证人撞上了警察,这恰恰是菲丽达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这个计划需要她第一个喝咖啡,于是她就第一个喝了。她假装感觉很困,把脚跷了起来。就在罗伊尔意识逐渐消退的时候,她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当然,正如我们这些小说家所描写的那样,他逐渐失去了意识,这让他更加相信之前看到的一切。就在他彻底昏迷时,菲丽达起来了,她以运动员的矫健身手一刀刺死了她病恹恹的叔叔。她早已在后花园里准备好一个精巧隐蔽的坑来放匕首,现在匕首肯定在里面。她洗净奶壶,倒入无任何添加的奶油,这个她肯定早就准备好了。然后,她又给自己倒了些咖啡,放入吗啡,搅匀后喝掉。然后她又躺在沙发上,这次是真的失去了意识。之后她就一直在那里,后来罗伊尔醒了,只有咖啡杯里有吗啡残留,其他地方都没有。剧终。”

“我的老天爷,你真的神了,”萨克斯惊讶极了,“事情可能就是这样的!”

“如果作家科尔比有一件事可以自卖自夸的话,那就是他的笔法符合现实逻辑。一切都解释得通。”

“但我们并不能判定它为案件的真相。这只是一个故事。” 科尔比沉默了。“或者,你有没有什么证据?对了,你说罗伊尔的证词有问题。里面有证据?”

“证据不在那里,他的证词已经非常准确了。我对场景的想象出现了问题。或者,我是那样认为的。但是在卧室复盘C计划的时候,我发现我对场景的还原没有任何问题,接着我就知道十一人的曲棍球队要失去它最优秀的队长了。”

“解释一下。”

“我肯定要解释。我从凌晨一点半就迫不及待要给出答案了。你的警察到达现场时,菲丽达双脚对着壁炉,躺在沙发上。在我的想象中,我几乎能闻到皮鞋燃烧的味道。她是穿多大码的鞋?7码(英码,约合中式鞋码40码。——译注)?在罗伊尔的脑海中,这个味道让他想起了早餐。但是在罗伊尔失去意识之前,他最后一眼看到她戴订婚戒指那根手指上的红宝石,她的手搭在沙发边上。只有沙发在壁炉的右边,她的脚靠近炉火,鞋子才可能着火。但是,我想,我随意扫了一眼房间的平面图之后,头脑中就一直想着沙发在左边。”

“它确实是在左侧。”

“没错。这就意味着她在两点半神志不清地躺着的时候,头朝壁炉;但在五点的时候,同样神志不清,却脚朝着壁炉。愚蠢的女孩。”

“我的天哪!”

“嗯哼,就是这样的。”

“我马上打电话。”萨克斯起身说道。

“打电话可能没什么用,”科尔比说,“但你至少可以挖开后花园。还有,你可以暗示一下罗伊尔,或者给他一本法语小说让他翻译,总之,让他别再想这个姑娘了。如果他俩结婚了,不要说你会失去这么好的证人,你应该也不希望他这辈子就这么毁了吧?他和菲丽达在一起不会幸福的——她太暴力了。我觉得她玩的不是曲棍球,而是棍网球,你说呢?那是野蛮人的游戏。”

(邱天烨:华东师范大学翻译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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