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美术与设计学院教授/王 惠
“成教化,助人伦”①是早期中国画学与文学交集的主要方式,也是经史绘画和经史文学所具有的共同社会意义。中国传统文化以经史为重,四部分类中排在第一、二位的即是经和史。《隋书·经籍志》分辑的经、史、子、集四部中,包纳了书画、琴谱、篆刻、杂技4属的艺术类,与儒家、兵家、医家等14 种类共属子部。在文献之“史”的框架下,绘画也以自己的方式加入到了教化众生的行列,成为中国画学中别有意义的一类。
中国文化在儒学框架下推重绘画手法的图像说教。在这部分,经偏重于抽象的思想理论,史则偏重于贯彻了思想理论的具体社会实践。绘画以其形象性和直观性为经史教化的普及做出了贡献,起到“存乎戒鉴”的社会作用,彰显了早期中国画学的宣教性质及其经史特征。
早期中国画宣传教化的性质,首先体现在对绘画题材的选择方面。历代统治者奉行儒家所推行的教化,主要内容是忠孝礼义,在经史著述中非常丰富,由具体的人、事和抽象的教条共同组成;与此相偕,表现明君贤臣、孝子烈女等题材的“依经成画”的经史绘画应运而生。
经史绘画的题材和表现形式大致可分为两类,第一类是以人物形象为主要表现对象的肖像画,第二类是以故事情节为主要表现对象的故事画。
肖像画是中国画学中成熟较早的画科,汉代就很流行,毛延寿、刘敞、刘白、龚宽等都是当时知名的肖像画家。西汉麒麟阁和东汉云台二十八将,魏晋南北朝顾陆张三家作品,隋唐时阎立本所画的《秦府十八学士》和《凌烟阁功臣二十四人图》,都是这类绘画中久负盛名之作。《世说新语》《历代名画记》《宣和画谱》《图画见闻志》等文献记载了荀勗、顾恺之、韩幹和周昉等为人画像的事迹,从绘画史的角度佐证了其图的经史地位。五代顾闳中,宋代李公麟、明代崔子忠、曾鲸、清代的禹之鼎、罗聘、丁皋、丁以诚、闵贞、余集、任颐等等都是善画肖像的名家,他们在人物肖像画上各有成就,他们所作的历史人物画和历史故事画具有经史绘画的特点。古代中国宗教题材的神佛画像更加普遍,历代都有著名的佛像神像画家,我们熟悉的张僧繇、顾恺之、吴道子、周昉、丁观鹏等在神佛画像上的造诣都很高。在这类作品中,人物形象以全身像的标准式样为主,向观者展示了历史名人和各领域做出卓越贡献的人物的风姿神韵,本身就具有“史”的性质。
故事画包括表现名人轶事的历史故事画和表现宗教教义的宗教故事画。
历史故事画是经史绘画中重要的部分,这方面的画迹遗存亦很丰富。文献记载中三代绘画如《春秋图》《山海经图》《尔雅图》《论语图》《周公辅成王图》等,其迹不存,因为文献记载而归于“史”的部分。今天犹存的如《荆轲刺秦王》《鸿门宴》《二桃杀三士》《女史箴图》《列女传图》《高士图》《历代帝王图》《秦府十八学士》《凌烟阁功臣图》《锁谏图》《却坐图》《折槛图》《女史箴图》《采薇图》《昭君出塞》《文姬归汉》《中兴四将图》等等,莫不取材于经史中的《春秋》《史记》乃至《新唐书》《旧唐书》等等经史文学。这些作品以史为据,图绘史实,用画面形象表现历史故事,让历史文献中的史实用绘画的形式保存下来。
绘画史上以文学内容和名人轶事为题材的作品也很多,比如顾恺之《幼舆丘壑图》,韩干《支遁相马图》,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宋人的《却坐图》《折槛图》,李公麟《维摩诘天女像》《郭子仪单骑降虏图》,刘松年《金华叱石图》《读碑图》,张渥《雪夜访戴图》,郭诩《东山携伎图》,周臣《宁戚饭牛图》,颜辉《袁安卧雪图》、唐寅《陶谷赠词图》,崔子忠《苏轼留带图》等都是以历史传说和文学描绘为基础的经史绘画。还有华盛顿弗瑞尔美术馆藏的《锁谏图》和《墨裙图》,波士顿美术馆的《北齐校书图》,堪萨斯城美术馆藏宋代《赵遹泸南平夷图》等,都属此类。脍炙人口的《三笑图》《渭滨垂钓》《三顾茅庐》《苏武牧羊》等作品,以画观史,以画释义,反映出“以画证史”的特点,和“画中求史”的可能性。
除了传统以儒学为代表的经史之外,汉末传入的佛教也对中国的思想文化体系影响极大。寺观壁画中大量的宗教故事如也具有鲜明的经史绘画特征。
佛教也很注重形象教化的推广。佛教进入中国,便和中国本土文化相结合,出现了独具特征的中国佛教绘画,除了大量的佛像画之外,“依经成图”的佛本生故事、佛传故事、因缘故事、西方净土变、东方净土变、弥勒净土变等绘画内容呈现,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就已非常流行,成为佛教传道和教化大众的重要形式。以敦煌莫高窟为代表的各个地域、各个时期的佛教壁画中,都有不少佛教故事画,比如《萨捶那舍身饲虎》《尸毗王割肉贸鸽》《睒子本生》《鹿王本生》《五百强盗成佛图》等,通过绘画的形式宣传佛教教义,成为大众耳熟能详的经典,丰富了经史绘画的内容和形式。
绘画图像的直观特征比起文字而言,受众更广,接受起来更为容易,由是在经典的文字表述之外,同时流行起绘画形式的图像说教。这就使得表现经史内容的绘画作品大量出现并得到官方的推重。
经史绘画的传承,遵循了“传移模写”的绘画方式,因循特定的绘画图式,代代相传。一类故事经由画家创作出来并完善,达到人们的认可之后,即成为这一类型的样板,广为流传,成为经典。顾恺之、张僧繇、吴道子等人都在这方面做出了贡献。比如,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列女传·仁智图》,从故事取材到表达方式,都与北魏司马金龙墓的木版漆画《列女图》具有传承关系,两者在人物形象、表现手法、线条特点等方面都有极大的相似性;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与敦煌莫高窟《维摩诘经变》中的帝王图极为相似,这种一人一图的构图形式大抵来自南北朝的张僧繇,他的《二十八宿神形图》便是这种模式;元代张渥《九歌图》中人物的安排与大小错落,与唐代阎立本《历代帝王图》大同小异;还有佛教壁画中的佛陀与菩萨、弟子等形象的排列,其位置、大小也与《历代帝王图》一脉相承。另外,唐末孙位的《高逸图》(见图1)的构图形式和人物动态让人想到南京出土的六朝《竹林七贤与荣启期》(见图2);宋代武宗元的《朝元仙仗图》与徐悲鸿所藏的宋人《八十七神仙卷》、元代道教壁画永乐宫《朝元图》,从形象的排列错落、线条的繁密精到等诸方面极为类似,从其中不难看出经史绘画的图像方式,正是在历代画家不断因循模写的过程中保存、传承下来。
图1 孙位《高逸图》
图2 《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画
经史文学的教化性质和“天不变,道亦不变”②的思想传统和传移模写的传承方式,虽然限制了画家艺术个性的发挥,使得这类绘画侧重于宣教目的而减弱了作者的个性表达,基于绘画作为造型艺术本身的艺术规律,经史绘画表现出了如下特点:
1.经史绘画中以人物形象为主要表现对象的肖像画,以全身人像为主,动作幅度和动态变化小,以立像和坐像为主,形成中国人物肖像画的标准样式。从顾恺之的《女史箴图》《洛神赋图》直到明清的人物画,始终有着比较独立的成像系统,即以或立或坐的典型样式去表达人物的形象特征和内心世界。
2.故事画的表现手法有独幅画和多幅画形成的组画两种形式为主,独幅画以静态画面表现故事节点,如阎立本《步辇图》;组画以多幅画面表现故事发展的连续状态,如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多幅画面组成的故事情节在经史绘画中较为常见,传世卷轴画、汉代画像石和画像砖、佛教故事壁画等类型中例证极多。
3.在同一画面上,主要人物的形象大,次要人物的形象小,这是中国人物画的传统,是为了突出主要人物在视觉上的重要性;世俗绘画和宗教壁画中常有例证。唐代阎立本的《步辇图》《历代帝王图》等图可为例证。
4.经史绘画以人物为主,线条成为其重要的绘画语言。在历代经史绘画的发展过程中,线条的表现力不断提高,形式不断丰富,成为经史绘画最有代表性的表现方式和审美元素。
以此4 种特点观照历代经史绘画,譬如顾恺之《女史箴图》《列女传·仁智图》、阎立本《历代帝王图》、孙位《高逸图》、刘松年《中兴四将图》,宋代《朝元仙仗图》《八十七神仙卷》与元代永乐宫壁画《朝元图》,六朝《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等经史绘画作品,包括北魏司马金龙墓木版漆画《列女图》,敦煌莫高窟《维摩诘经变》中的帝王图、《西方净土变》及传世的多件经史题材绘画,会发现这些作品在造型手段和表现方法上都具有以上特点。
“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③,用文字写出来的经史只适用于识文断字的读者,更多的普通人容易接受的是直观的视觉画面带来的体验。这种社会需求形成了历史上“图史并行”的教化传统,用图画的形式传播经史,让绘画配合文学去宣扬教化,实现六籍的教化功能,实现其以画观史、以图证史的史观价值。
经史绘画的史观意义,在于它能够以绘画的方式记录历史,一方面增加观者的历史知识,另一方面画面会提供很多直观的历史信息。
从上古神话故事到佛教故事、道教传说,到充满着儒家精神的历史故事、名人轶事;从《史记》《二十四史》,到屈原、曹植等人的文学作品;画家们从中找到了非常丰富的绘画素材。这些史学和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故事通过画家的艺术创造流传下来,成为史学和文学的图像形式。明人谢肇淛在其《五杂组》卷七中说,唐以前的名画,没有无故事的,即指此也。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有云:“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④它们的共同特色是具有不容亵渎的神圣性,表现在绘画上就是以严肃庄重的画风、楷模式的形象与经典规范的艺术语言去表达“道”的特质。经史绘画中的人物和故事是出于《史记》或者《无量寿经》,都可以从画面获得。有一部分绘画,从画面上看不出文学作品原作,但是它的意蕴却与某些文学作品相同或相通,比如赵孟頫《洞庭东山图》、文徵明《湘君湘夫人图》等等,通过绘画的方式演绎了文学史。
在没有摄影技术的古代,画家以画笔记形叙事,把重要人物的形象和事件记录下来,作为文字化历史的补充,同时也成为记载历史的新形式。不仅对历史事件和人物场景和宫廷与市井等各阶层人民的生活能如实记载,对其时的建筑样式,人物衣饰,行列仪仗等涉及外交、军事、政治、经济、文化、宗教等各个方面的资料都能留下直观明确的图像资料。
此外,还有一类比较独特的绘画作品,它们根据著名的文学作品而作,除了记录、表现文学作品的内容,更以绘画的方式彰显其文学特色与情感情绪。除了顾恺之取材于曹植《洛神赋》而作的《洛神赋图》外,历代画家根据文学作品创作的各种《莲社图》《桃源图》《九歌图》等都属此类。即使在这类以表现情感情操为主的绘画作品中,也有着记史存史的意义,还会在画面细节的表现中发现画与文之间的关系。《洛神赋图》《桃花源图》《赤壁图》等作品为证。
历史发展的每个阶段都有着值得铭记的人物和事件。经史绘画作为一种独特的记史方式,具有其“以图记史”的直观特点和艺术性高、观赏性强的优越性,对我们认识历史有着重要意义。在当今多元文化并存之际,泛图像化已经是一种不争的事实。在这种形势下,经史绘画的当代意义应该受到重视。
当代中国处在一个综合国力迅速提升、人民生活快速改善的崭新时代。文化自信理念的提出,传统文化的逐渐复兴,都让新时期的绘画艺术具有了极为宽广的发展空间。在强国发展的伟大进程中,产生了许多鲜活的形象和动人的故事。社会生活的发展变化,从具有巨大历史意义的历史事件,到反映人们生活和观念变化的局部和细节,其间涌现出来的具有典型意义的人物和事件,都是新时期经史绘画值得关注的内容。
中国画经过了几千年的传承和发展,形成了非常完备的技法体系和理论品评体系。这个庞大的艺术传统,今天仍然具有巨大的魅力和旺盛的生命力。新时期的经史绘画理应在继承传统艺术语言的基础上,进一步发挥艺术创新精神,多角度、全方位地记录时代,塑造新时代建设者的形象,铭记时代发展进程中的典型人物、事件、形象及成果,多角度记录新时期的历史事实及细节,让当代经史绘画成为新时代绘画艺术中的精品。
经史绘画作为造型艺术容易被大众接受,利于艺术美育的普遍推广;其中所蕴含的道德内涵和精神含义,具有极高的德育价值,能够提升大众对时代的理性认识、激发民族自豪感和爱国热情。在今天文化复兴视域下认识当代经史绘画的文献价值和经史意义,对我们避开历史虚无主义、深入当下生活,提升艺术的德育效果,都有着不可忽略的重要意义。
注释:
①出自(汉)班固《汉书·董仲舒传》。
②出自董仲舒《举贤良对策》。
③④出自(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叙画之源流》,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5月,正文第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