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骏勃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西域纵横尽百城,张陈远略逊甘英。千秋壮观君知否?黑海东头望大秦。”[1]这是王国维早年所作《咏史二十首》中的一首,据赵万里所编王氏《年谱》记载,正是此诗后两句于偶然间引起了罗振玉对王国维的青眼(1)参见赵万里《王静安先生年谱》,收入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主编、付佳选编《赵万里文存》,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页。“黑海东头”,赵编《年谱》中作“黑海西头”。,进而资助提携,开启了两人数十年的恩怨纠葛。诗中所称大秦即罗马帝国,所咏史实正是古代中国和罗马帝国接触中最著名、也最遗憾的一段往事。东汉永元九年(97)汉朝西域都护班超曾派遣使者计划出使罗马帝国,可惜最终未能成行。《后汉书·西域传》记载:“和帝永元九年,都护班超遣甘英使大秦,抵条支。临大海欲度,而安息西界船人谓英曰:‘海水广大,往来者逢善风三月乃得度,若遇迟风,亦有二岁者,故入海人皆赍三岁粮。海中善使人思土恋慕,数有死亡者。’英闻之乃止。”(2)参见范晔《后汉书》卷88《西域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918页。条支为阿拉伯半岛,甘英所临大海为波斯湾,参见张星烺编注、朱杰勤校订《中西交通史料汇编》,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113、127页。按《后汉书·西域传》又称“班超遣掾甘英穷临西海而还,皆前世所不至”“甘英乃抵条支而历安息,临西海以望大秦”(参见范晔《后汉书》,第2910、2931页),则引文中所谓“大海”亦即“西海”,汉代所称西海一般认为“今波斯湾、红海、阿拉伯海及印度洋西北部”(参见《辞海》第六版彩图本,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版,第2242页),宫崎市定、余太山等认为是地中海(参见龚缨晏《20世纪黎轩、条支和大秦研究述评》,载于《中国史研究动态》2002年第8期),王国维则以黑海称之。在22岁的王国维看来,甘英身抵条支、西望大秦的经历是超迈前人、值得赞叹的“千秋壮观”(3)参见赵万里《王静安先生年谱》及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相关注释。,这一方面是少年人之激越情怀,另一方面也主要是从与前汉张骞、陈汤(4)诗中张、陈指张骞、陈汤,见王国维著,陈永正笺注《王国维诗词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2页。或以为指安帝时期的敦煌太守张珰和尚书陈忠,或以“陈”为明代出使西域的陈诚,又有把“陈”解为动词者,均不正确。的对比来立论的。如果把视野放大,从整个中西交流史的角度来看,则正如意大利著名汉学家白佐良(Giuliano Bertuccioli)教授所说,当甘英面对着波斯湾的风浪,在安息人的劝说下最终放弃了出海走向更远的计划时,“他就令人非常惋惜地失去了本可先于马可·波罗的那次壮举好几百年的唯一机会”(5)参见白佐良、马西尼著,萧晓玲、白玉崑译《意大利与中国》,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3-4页。根据该书《中译本序》可知,引用部分所在的章节是白佐良教授所撰写的。。这确实是令人遗憾的,因为自《后汉书》以来中国史籍中对大秦的记载,包括此前《史记》和《汉书》中对黎轩(6)《后汉书·西域传》始有大秦之记载,其文云“大秦国一名黎鞬”,而《史记》和《汉书》中都有对黎轩或犁靬的描述,关于黎轩与大秦的所指及关系问题中西学界百余年来争论不休,参前揭龚缨晏文及张绪山《百余年来黎轩、大秦研究综述》,载于《中国史研究动态》2005年第3期。的记载,均源自异域来客的辗转传说,这些来客或是丝绸之路上的各国商贾,或是大秦国的使节。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十几个世纪,这其间的路商海客、景教信徒以及后来的耶稣会士等使重译传说有了更丰富的来源,但仍然都是来客的身份。国人中之往者如唐之杜环、元之汪大渊等,亦未尝亲履大秦故地。第一个踏上意大利土地并留下文字记载的中国人樊守义,已是清代康乾年间之人[2]36-37,此时中西态势与甘英临海欲渡之时早已天翻地覆,设使甘英当日成功抵达大秦,开中西交通之新局,恐怕更是意义空前之“千秋壮观”!
樊守义所著《身见录》成书后并未刊刻流传,原稿藏在罗马图书馆中二百余年不见知于世[2]38-39。因此,在清代中后期驻外使团直接访问欧洲并写出了直接描述西方的中国作品之前,清中期以前国人对意大利的了解仍要靠以传教士为主的来客的介绍,并编入各种体裁的史书中。在这类记载中,公元乾隆十二年(1747)奉皇帝命令而开始编纂的《钦定皇朝文献通考》(简称《清通考》)(7)1747年发布的纂修计划是打算修一部从南宋到乾隆当朝的《钦定续文献通考》以接续马端临的《文献通考》,后来清代部分奉旨单行,遂成为《钦定续文献通考》(简称《续通考》,与明代王圻的《续通考》不同)和《钦定皇朝文献通考》(简称《清通考》)两部书。《续通考》中不涉及意大利。根据档案,《清通考》编成、进呈后写定为四库本的时间在乾隆五十四年,由武英殿刊为刻本的时间不晚于嘉庆十六年。1936年上海商务印书馆据武英殿本缩印为万有文库“十通”本,是该书在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出版前最常见的版本。中关于意大利的部分(在《清通考·四裔考》中)应该是时间上最晚的一部了。虽然在国内《清通考·四裔考》中对意大利的描述通常不受研究者特别的重视,但是意大利著名汉学家马西尼教授却曾特意将《清通考·四裔考》中记述意大利的部分翻译为意大利语,并加以导言和详细注释,于1989年以《〈清朝文献通考〉中描述的意大利》(L’ItaliaDescrittanelQingChaoWenXianTongKao)为题发表在罗马智慧大学(Sapienza University of Rome)东方研究院创办的《东方研究》(RivistadegliStudiOrientali)第63卷第4期上[3],这一研究的结论在后来白佐良与马西尼两位教授合作的名著《意大利与中国》的相关章节有简要体现[4]。不过限于体例,其中有大量的细致研究是《意大利与中国》无法展现的,而这些内容不仅能够直接增进我们对《清通考·四裔考》的了解,也能为我们提供一个有重要参考价值的海外学者的研究视角。因此,本文拟先简要分析《清通考·四裔考》(以下简称《四裔考》)中意大利部分的叙述层次,在此基础上讨论马西尼教授的这一研究所做出的贡献,进而推进对《四裔考》史源及书写问题的深入研究。
《清通考》凡26门,共300卷,《四裔考》为全书最末一门,共8卷(卷293—300)。整个《四裔考》开篇有序文,然后依次以东、南、西、北为划分,每一方位下列叙若干国家。其中东方的朝鲜独占前两卷篇幅,卷295为东方的琉球和日本,卷296为南方的安南等国,卷297为南方暹罗等国,卷298为南方意达里亚(即意大利)、博尔都噶尔亚(即葡萄牙)、英吉利等国,卷299为西方的东、西布噜特等国,卷300为北方的俄罗斯和左、右哈萨克。其中有些国家之下还附列一些左近之国,如意达里亚之下就附了厄勒祭亚、罗玛尼亚、翁加里亚、波罗尼亚、莫斯哥未亚、大尼亚、诺而勿惹亚、雪际亚、鄂底亚等若干国。以上是《四裔考》总体情况,下面我们具体来看对意大利的记载。
《四裔考》中对意大利及所附录诸国的叙述总体上可以分为四大部分:第一部分描绘了意大利当地的风土人情,第二部分记载了明代以来直到乾隆五十年(1785)意大利与中国的交通情况。之后为第三部分,简要叙述了作为附录的希腊(即厄勒祭亚)等九个意大利左近之国。最后一个部分则是编纂者所加的总结性质的案语。显然,前两个部分是记述的重点。
第一部分描绘意大利风土人情,从“意达里亚在欧逻巴州南境”(8)本文所引《清通考·四裔考》相关内容皆见清高宗敕撰《清朝文献通考》卷298《四裔考六》,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7467-7470页,不再一一注明。开始,到“其国人来者自述其政教风俗之概如此”为止,共两千余字。按照叙述逻辑(以及为了方便后文的比较),可以分为15个段落,这15个段落又可分为两层:第一层为1—6段,所记为“山川形势之大较也”。先述意大利位置、广狭、地势,列举境内六座大城之名,然后则重点记述罗马城,再次则依次记述罗勒多、威尼斯(即勿搦祭亚)、纳波里、哥生济亚、石山,最后是西西里、撒丁、科西嘉三座岛的情况。第二层为7—15段,所记为“政教风俗之概”。依次涵盖信仰、婚姻、物产、衣服、饮食、宫室、器械技术,以及学校、社会福利、天理堂、赋税、诉讼、武备等各项社会制度。
第二部分从“元以前未通中国”开始,记载了明代以来直到乾隆五十年意大利与中国的交通情况,共有近两千字,根据所述内容也可以分为两层:第一层叙述利玛窦及其后来者所带来的世界五大洲的地理知识和康熙八年(1669)钦天监一次关于置闰的争论;第二层自“康熙九年六月,国王阿丰肃遣陪臣玛讷撒尔达聂等奉表进贡”开始,依照时间顺序叙述了自此以后意大利国几次遣使“进贡”的经过和清廷多次禁教的奏报。
第三部分用七百余字简要叙述了希腊(即厄勒祭亚)等九个意大利左近之国,这部分作为附录,兹不赘述。值得关注的是第四部分的案语,这则短短四百余字的案语共讲了三层内容:第一层叙述了从西洋到中国的航海路线;第二层谓该国“远泛重洋,倾诚慕义”,因而“我朝接待锡赉之典,亦不与他国同”,简略记述了清廷的优待措施,也包括一些必要的限制;第三层内容占了整个案语的一半篇幅,对“意达里亚人所称天下为五大洲”的地理观念进行了一番驳斥,代表了当时官方的认识和态度,对这一问题的探讨详见后文。
如前所述,《四裔考》在讲完意大利本国情况之后,转入第三部分,即对希腊等附录之国的记载,这部分的第一句话谓“传闻意达里亚旁有八九国,西洋人艾儒(9)四库本、殿本均夺“略”字。为《职方外纪》,道诸国山川风俗”。结合这一提示,对明清之际西学文献稍具了解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四裔考》中关于意大利“山川风俗”的记载也是来自于艾儒略(Giulio Aleni,1582—1649)的《职方外纪》。对《职方外纪》的研究已有相当多的成果,因而《四裔考》中的这些内容作为转引《职方外纪》的二手文献一般并不受研究者的特别重视。但马西尼教授并不满足于这样笼统的结论,而是对《四裔考》中的意大利部分进行了细致的研究。他的研究以导言为背景总括,以翻译为基本主体,以注释为重要构成,使读者对《四裔考》中意大利部分可以有更为深入的认识。具体来说,马西尼教授的贡献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揭示了《四裔考》相关记载在中意交流大背景下的价值定位。马西尼教授在导言中指出,1793年马戛尔尼使团来华事件是中西方关系进入新阶段的标志,在此之前,中国作家撰写的有关西方世界的记录主要依靠16世纪末抵达北京的那批传教士,1747年开始编纂的《清通考》中有关意大利等国的内容“也许是在中国与西方世界直接接触之前,中国官员以传教士作品中包含的信息为主要来源而编成的最晚的著作之一”(10)本文引马西尼教授之研究皆见Federico Masini:L'Italia Descritta Nel Qing Chao Wen Xian Tong Kao,Rivista degli Studi Orientali, 1989, Vol. 63, Fasc. 4, pp. 285-298,不再一一注明。。即使进入新阶段之后,“一些官员……开始筹划建立了翻译和收集与西方世界相关的文本和新闻的专门机构”,但所得相关信息仍属二手资料,“以至于直到几乎19世纪上半叶,对中国人所著的关于西方世界的作品的任何研究都不能忽视对其文献来源的分析。找寻第一批直接了解西方世界的中国作品,还需等到19世纪下半叶第一批中国外交官访问欧洲”。在这样的背景下,《四裔考》中的相关内容一方面源自于传教士的信息,一方面又体现了清廷的认识,时间上又比较晚,在整个旧阶段中具有比较重要的地位。
第二,考察了《四裔考》相关内容的史源。马西尼教授在导言中说,《四裔考》中的相关内容“与意大利耶稣会士艾儒略用汉语创作的三部作品之间存在某些趋同”,这三部作品分别是《职方外纪》《西学凡》和《西方答问》,此外,“文本的作者可能还参考了比利时耶稣会士南怀仁的中文著作《坤舆图说》”以及“耶稣会士利类思和安文思撰写的《西方纪要》”。这是在导言中就整体情况而说的,除此之外,马氏还在翻译中对那些能够具体体现史源的文句添加注释并加以说明。例如,对第一句“意达里亚在欧逻巴州南境。其地周一万五千里,三面环地中海,一面临高山”,马氏在译文下加注释说“参见艾儒略《职方外纪》卷二,第10张反面”,译文的注释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这种指出文字来源的注释,其中尤以指出源自《职方外纪》为多。也有一些文句马氏指出其另外的来源。如“土肥饶,产五谷”一段,马西尼注释说:“对于这一段,编者可能参考了艾儒略《西方答问》卷上第9张正面的文本。然而,存在一些差异。例如,艾儒略写道:‘问:大西土产如何?曰:五谷六畜等无异,但日用以麦为主。’然而,正如我们的文本所示,编者称‘米麦为重’。”(11)这一段文字与《职方外纪》几乎全同,相似度远高于《西方答问》。后两者分别见(意)艾儒略著,谢方校释《职方外纪校释》,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67-68页;(意)艾儒略著《西方答问》,黄兴涛、王国荣编《明清之际西学文本:50种重要文献汇编》,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740-741页。又如,在“小学曰文科,有四种”之下,马教授注说:“编者关于意大利学校制度的描述,可以在艾儒略《西学凡》第17张正面和反面中找到。”不过,马教授也注意到《四裔考》与《西学凡》的不同,他在这条注释的后半部分表示:“对这一问题的不同阐述顺序可能表明编者没有直接引用艾儒略的作品(引者注:当指《西学凡》),而是参考了其他作品。”与此类似,对《四裔考》“优者进于中学,曰理科,有三家”一句,马西尼教授也在注中说:“《西学凡》说有五门学科,而我们的文本提到了三个学科,这一事实支持了前文注释中的论点,即编者并非直接引用上述文章(引者注:当指《西学凡》),而是参考了中间作品。”(12)这一段文字与《职方外纪》几乎全同,相似度远高于《西学凡》。后两者分别见(意)艾儒略著,谢方校释《职方外纪校释》,第69页;(意)艾儒略著《西学凡》,黄兴涛、王国荣编《明清之际西学文本:50种重要文献汇编》,第233-240页。马西尼教授在关于学制部分的注释中多次举出《西学凡》的情况,或许是为了在《职方外纪》之外再提示一种具有某种趋同(甚至更为详细)的文本以便参考,而不是仅仅着眼于史源的追溯。在具体注释中马西尼教授除了指出艾儒略的作品外,并没有注出与导言中提到的南怀仁、利类思和安文思的著作直接相关的文句。
第三,指出了《四裔考》中与史源有关的一些失误。如前所述,《四裔考》讲完意大利山川和风俗之后,转入对明代以来中意两国交往的记载。这部分又分两层:第一层叙述利玛窦等带来的地理知识和康熙八年(1669)钦天监的一次争论;第二层自“康熙九年六月,国王阿丰肃遣陪臣玛讷撒尔达聂等奉表进贡”开始,依照时间顺序叙述了自此以后国王阿丰肃和意达里亚国教化王伯纳第多几次遣使“进贡”的经过。然而,这个“国王阿丰肃”却并非意大利国王,而是葡萄牙国王(教化王伯纳第多确为教皇本笃十三世)。马氏指出,在这一部分“作者把教皇与中国的关系史和满洲王朝与葡萄牙的关系史混淆了”,因此他的翻译截止于上述康熙八年钦天监的那次争论,而没有包括此后的内容。这是《四裔考》中意大利部分比较明显的一个失误。史源上的失误还包括不恰当的省略。《四裔考》中在记述那不勒斯(纳波里)时曾说:“其南为纳波里,地极丰厚,其地名哥生济亚,有两河。”那不勒斯与科森扎(哥生济亚)究系一地还是二地,读来有些令人不解。马氏指出:“科森扎被描述为接近那不勒斯,是因为编者跳过了艾儒略文本中与那不勒斯市相关的段落。”考《职方外纪》,相关文字为:“其南为纳波里,地极丰厚,君长极多。有火山,昼夜出火,爆石弹射他方,恒至百里外。昔一名士欲穷其故,近其山,为火燎死,后移一圣人遗蜕至本国,其害遂息。有一城名亚既诺,圣人多玛斯著陡录日亚者生于此地,又地名哥生济亚。有两河。”[5]86可见这里确实是因为《四裔考》编者对原材料的不当省略而导致意义不明。
第五,分析了《四裔考》编者的编辑方式和意图。前面已经提到,马西尼教授的翻译止于《四裔考》原文康熙八年钦天监的那次争论,因而整篇翻译的80%是意大利山川风俗部分。这部分内容以传教士的著作作为来源,而《四裔考》的编者有自己的编辑方式。他指出:“观察中国编者对他在这些作品中发现的资料的收集和重新排序方式是很有趣的。首先,他将地理信息与上述作品中通常混杂的与意大利风俗习惯有关的信息分开(引者注:关于此点详见后文)。他还删除了对天主教礼拜场所(原注:圣所、教堂、大教堂等)的直接引用,仅保留了对我国奉行的天主教的显著特征的描述。例如,编者转述了罗勒多的名称,但删除了艾儒略记载中有关玛丽亚之家和玛丽亚圣殿的传说。”考艾儒略《职方外纪》,这里所谓传说,原文记载如下:“近地曰罗肋多,一圣殿,即昔日圣母玛利亚亲身所居之室。此室旧在如德亚国,后为回回窃据,天神凌空移至此地,越海七千余里,国人欲致崇饰,恐失其旧,因周以玉墙,覆以大殿,今逢圣母诞日,行旅来朝者常至数万人。儒略尝诣此殿,今已屹然巨镇矣。其西北为勿搦祭亚。”[5]85而在《四裔考》中则简化为“近地曰罗勒多,其西北为勿搦祭亚”,把中间关于天神凌空移置圣母圣殿的传说全部删去了,只保留了罗勒多的名字,虽不至像前揭哥生济亚那样产生歧义,但与《四裔考》本文其他记载相比,只有一个地名而无任何当地描述的情况也是较为罕见的。马氏认为,这样的编辑方式反映出编者不愿意记述有关天主教礼拜场所的意图。他还举例说:“为了避免混淆教皇和在中国需要被奉为至尊的皇帝,作者倾向于用‘教王’一词来表示前者,而不是像耶稣会士那样称他为‘教皇’。”事实确实如此,在《职方外纪》中我们经常能看到“教皇”的字样,但在《四裔考》中则见不到这样的字眼,代之以“教王”或“意达里亚国教化王”。对此马氏认为,传教士的记载暗含着一个“隐藏的目的”,即“传播他们的信仰”,但《四裔考》的编者对此是相当警惕的,因而在编辑中修改或删除了许多相关的内容。其实,在《四裔考》意大利部分的案语中,作为编者的馆臣表达了与此近似的态度,马氏的翻译虽然没有包括这一部分,但他通过对编辑方式的分析,得出了近似的结论,可以作为从文献角度对案语的补充证明。
综上可见,马西尼教授对《四裔考》意大利部分的研究,既有微观的名物解释、史源追溯,或通过文献对比疏通疑难之处,也有宏观上对编辑意图的抉发和对文本在中西交流背景中所处地位的揭示。虽然这一研究的主体是以翻译的形式呈现,但其贡献及研究中所展示的方法与态度,则绝非一篇翻译所能涵盖,充分体现出重要的学术价值和参考意义(16)马西尼教授的这一研究成果不仅对《四裔考》具有重要价值,还可以补充对《职方外纪》的研究,例如谢方先生《职方外纪校释》之中称“哥生济亚:地名,不详”(该书第90页),根据前引马氏的注释,哥生济亚即Cosenza,今通译为科森扎。。
借助马西尼教授的上述研究,我们可以对《四裔考》意大利部分有更为深入的认识。根据马西尼教授对这部分史源的追溯,我们可以更加清楚地知道,《四裔考》中意大利部分的史源不仅来自《职方外纪》卷二“意大里亚”条下的内容,另外还来自于卷二开篇处“欧逻巴总说”条的内容。这是由于《四裔考》沿袭中国传统史书中关于外国的观念和记载方式,中国居大地之中,其余各国居于四方,各有远近,因而各卷依方位区分,其下分列各国,而没有采用大洲的概念。但矛盾之处在于,《四裔考》所记意大利的内容来自于传教士的《职方外纪》,而《职方外纪》却是按照五大洲之说来分卷和介绍各国的。意大利作为《四裔考》所记的第一个欧洲国家,其开篇第一句“意达里亚在欧逻巴州南境”看似平常,实际上“欧逻巴”三字在《四裔考》此前文字中并未有介绍,如果我们抛开自己原有的地理知识,以当时人的眼光来阅读,则对“奇峰突出”未免会有些不解。其实这正是《四裔考》一边利用传教士所记外国内容,一边又不愿采用五大洲之说而导致的矛盾。这一矛盾在《四裔考》中意大利的第一句上只是略微体现,更重要的影响则是前述意大利部分的史源问题。因为《四裔考》在体例上没有欧逻巴总说的位置,因此编者就把《职方外纪》中欧逻巴总说的内容加以修改后“融入”到了对意大利的记述中。
前文在分析《四裔考》中意大利部分的内容与叙述层次时,曾将对风土人情的叙述划为15个段落,这些段落都可以在《职方外纪》的“意大里亚”条和“欧逻巴总说”条找到来源。表1中详细列举了这种对应情况,所用《职方外纪》文本为谢方先生的《职方外纪校释》,该书在每一条下均以字母标出各段,表中加“总”字的指《职方外纪》“欧逻巴总说”条下各段,不加的则指《职方外纪》“意大里亚”条下各段。为便于参考,表中同时还标出了这些内容在马西尼教授的翻译中的分段情况(对马西尼的分段序号从对《四裔考》正文的翻译算起,导言不包括在内)。
《职方外纪》“欧逻巴总说”条的叙述包括以下内容,先是欧逻巴的方位、面积、境内大小各国及诸岛的名称,然后是婚姻特点、饮食衣服、宫室制度、建学设官制度、敬天爱人(贫院、幼院、病院、天理堂等)之习、赋税、刑政、武备诸制度。谢氏《校释》中一共标为j段(表中总a至总j),从表1的对比可见,这一条的内容,除开篇方位面积等数句之外,其余全都被《四裔考》先进行不同程度地删缩,进而打散后插入对意大利国政教风俗的记述中去了。《职方外纪》“意大里亚”条下各段也在《四裔考》中有所移置。从《四裔考》此处的叙述层次看,它先述意大利“山川形势之大较”(前6段),后述意大利“政教风俗之概”(后9段),自身逻辑是比较清晰的,对《职方外纪》两条内容所进行的移置重组也有一定的理由。如把“意大里亚”条中对铜鸟、造船技术、阿基米德有关制造的传说都后移,与原来“欧逻巴总说”条的内容组成政教风俗的部分,而使前半部分都为山川形势,这正是前引马西尼教授所谓《四裔考》编者“将地理信息与上述作品中通常混杂的与意大利风俗习惯有关的信息分开”的意思。问题在于,《职方外纪》“欧逻巴总说”条各段末尾常有“此欧逻巴饮食衣服宫室制度之大略也”“此欧逻巴刑政之大略也”等总结提示,这些内容移诸《四裔考》意大利条中,各段主语均承前省略,则不免令人以为皆意大利独有之制度风俗,这样虽貌似层次分明,但所记是否符合原书含义及史实则不无疑问。
表1 《四裔考》意大利条与《职方外纪》意大利条内容对比
第三部分所述希腊(即厄勒祭亚)等九个意大利左近之国,据《四裔考》本文所言,“传闻意达里亚旁有八九国,西洋人艾儒为《职方外纪》,道诸国山川风俗。”可见这部分史源也来自于《职方外纪》。对比两书可见,《四裔考》对这九个国家基本情况的叙述文句确实删节自《职方外纪》,不过也有几点不同。第一,在记叙各国位置关系时,两书表述不同。在《职方外纪》卷二中,先是“欧逻巴总说”,然后云“欧逻巴之极西曰以西把尼亚”“以西把尼亚东北为拂郎察”“拂郎察东南为意大里亚”“拂郎察之东北有国曰亚勒玛尼亚”“亚勒马尼亚之西南为法兰得斯”“亚勒马尼亚东北曰波罗尼亚”“翁加里亚在波罗尼亚之南”“欧逻巴西北有四大国,曰大泥亚,曰诺而勿惹亚,曰雪际亚,曰鄂底亚,与亚勒马尼亚相隔一海套”“厄勒祭亚在欧逻巴极南”“亚细亚西北之尽境有大国曰莫斯哥”。可见,是先以大洲定位,再依照叙述之国相互定位。在《四裔考》中,既无大洲总说,一上来就是意大利,之后说“由意达里亚东行为厄勒祭亚,当欧逻巴极南境”“东北有罗玛尼亚”“由厄勒祭亚东北行为翁加里亚”“由翁加里亚东北行为波罗泥亚”“由波罗尼亚东行为莫斯哥未亚”,以上五国“皆在意达里亚东境,其在西北境者,有四大国,曰大尼亚,曰诺而勿惹亚,曰雪际亚,曰鄂底亚,……此四国者,与热尔玛尼亚相隔一海套”。可见,《四裔考》是以意大利开始,为各国依次定位,最后又以意大利为参照,叙述其东境和西北境。《职方外纪》中用大洲定位的如“欧逻巴西北有四大国”“亚细亚西北之尽境有大国曰莫斯哥”等,在《四裔考》都改用其他办法定位,如“意达里亚西北境有四大国”“由波罗尼亚东行为莫斯哥未亚”,《职方外纪》的“厄勒祭亚在欧逻巴极南”虽然保留,但前面也要加上一句“由意达里亚东行为厄勒祭亚”,其余所叙各国的基准与《职方外纪》也不同,如翁加里亚,前者说“由厄勒祭亚东北行”,后者则说“在波罗尼亚之南”。造成这种现象一是因为如前所述《四裔考》不用大洲之说,二是因为《职方外纪》各国平列,《四裔考》则把一些国家附在意大利之下,而另一些国家如以西把尼亚、热尔玛尼亚却又附在下一条博尔都噶尔亚之下,因此不能用《职方外纪》的定位方式,同时,这种不同的定位方式及一些国家在两书中的不同名称(如莫斯哥未亚、热尔玛尼亚等)也似乎暗示《四裔考》这部分内容除《职方外纪》外还有其他来源。
以上所说《四裔考》对史源的移置、对各国定位参照基准的改写等情况都有一个共同的原因,即《四裔考》不采五大洲之说,只视其为一种传闻,保存在对利玛窦等的介绍中。这并非推测,《四裔考》编者在意大利部分的案语中对此有明确表态。编者说:“至意达里亚人所称天下为五大洲,盖沿于战国邹衍裨海之说,第敢以中土为五洲之一,又名之曰亚细洲,而据其所称第五洲曰墨瓦蜡泥加洲者,乃以其臣墨瓦兰辗转经年,忽得海峡亘千余里,因首开此区,故名之曰墨瓦蜡泥加洲。夫以千余里之地,名之为一洲,而以中国数万里之地为一洲,以矛刺盾,妄谬不攻自破矣。又其所自述彼国风土物情政教,反有非中华所及者,虽荒远狉獉,水土奇异,人性质朴,似或有之,而即彼所称五洲之说,语涉诞诳,则诸如此类,亦疑为剿说言,故其语之太过者,今俱刊而不纪云。”这里首先从知识来源上把五大洲之说追溯到战国的邹衍那里,是当时流行的“西学中源说”的典型体现,其次又从面积的角度批评其说把千余里之地和数万里之地都称为一洲的不合理。最后在谈到该国风俗政教之时,只勉强承认“人性质朴,似或有之”,但仍不忘把五洲说再驳斥一笔,说它“语涉诞诳”。其实,这里所讲的几个原因还并不是编者认为五洲说“语涉诞诳”的真正原因,五洲说最不能为清廷所接受的,是它触碰了清廷的“天下秩序观”,这一点在《四裔考》序言中有明确体现。序言开篇即云:“大地东西七万二千里,南北如之。中土居大地之中,瀛海四环,其缘边滨海而居者,是谓之裔,海外诸国亦谓之裔……我国家统一函夏,四裔宾服,列圣经营,宅中驭外。”这是清廷的世界地理知识,更是清廷的世界秩序观念,而五洲说显然与此不相符(可玩味案语中“第敢以中土为五洲之一”的口吻)。这是《四裔考》编者拒绝五洲说的根本出发点,也是整个《四裔考》种种书写的宗旨,即维护并突出清朝“天朝上国”的形象与地位。
对当时的清廷编书者来说,由于缺少亲自踏上意大利的中国人所留下的切实见闻,《四裔考》不得不利用传教士的著作作为材料来源。但是传教士所采用的五大洲的观点和编写方式是清廷编书者所不能认同的,因此编者对传教士的著作进行了裁剪移置,具体来说,就是把《职方外纪》“欧逻巴总说”散入《四裔考》意大利条下,将《职方外纪》意大利条本身采入《四裔考》时也做了一定调整,对主要源自《职方外纪》但在《四裔考》中被附在意大利条下的若干国家的记载中涉及五大洲之说的也进行了改动。对于中意两国在明代的交流,编者主要利用清修《明史》,对两国在清代的交流则利用当朝档案。编者对史源的裁剪移置等种种书写策略显示出乾隆时期清政府的“天下秩序观”对当时历史书写的影响。从某种程度上说,《四裔考》具体记载了什么内容也许并不特别重要,而编者采取怎样的方式记载、为什么这样记载,或许对后世读者来说是更值得关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