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密关系”的普泛化书写

2023-09-18 16:41陈振华
安徽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情爱亲密关系文学

陈振华

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急遽变化、充满不确定的年代,人类的两性关系也莫能例外。文学关于“亲密关系”的书写,也从古典时代、神圣时代、世俗时代过渡到现代、后现代。尤其是在纷繁复杂的当下,“亲密关系”的神话在不断建构的过程中也在不断地自我解构,自我解构的途中,又试图重新建构其神圣性的精神向度。人们在选择相信爱情与瓦解婚恋神话方面各执一词。在如此这般的后疫情时代与后现代情境、后人文的文学语境里,来看《对街》对亲密关系的书写,其文本的审美与对亲密关系的勘探,并没有出现令人期待的新质素与叙述亮点,总体上显得平庸、表象与普泛。

首先,小说两性亲密关系的书写缺乏新意。最近几年有几部探讨两性情爱关系、心理、伦理的文本颇有新意和深度,东西的《回响》在情爱伦理中深度揭示了人在亲密关系中的心理、意识和精神的回响,洞悉了亲密背后的人性真相与沉默的心理景观;艾伟的《镜中》也创造性地在两性亲密关系中设置了多重镜像,对爱的不稳定性有着独到的探究与理解;徐坤的《神圣婚姻》尽管朝向了神圣的维度,但这也许仅仅是作家在情感缺失年代的文学吁求或救赎;李凤群的《月下》不是男女情爱“花前月下”的唯美与浪漫,而是余文真参破了情爱真相后如何突围与日常维系。最近上映的影片《消失的她》,对破碎、残缺、创伤的亲密关系岂止是颠覆性的书写,“牢笼”的意象不啻为两性关系的绝佳隐喻。《对街》也是对两性亲密关系的探赜——两个饱受创伤的孤独灵魂最后因为彼此的心灵取暖而相互靠近,因为现实的困境而产生了情感上、身体上、心灵上的同频共振。男主邱禾失业、失恋、父亲瘫痪在床,一个人在城市间漫无目的地游荡,暂时栖身于一家餐馆打短工。女主齐阿朵父亲心梗离世,母亲也在其现场目睹中丧命于车祸。大学时期遭遇的哲学系研究生叶城曾经给予过她一段男女情爱,只是后来,叶城原来的爱慕对象重新出现,他们的“爱恋”便中途夭折了。于是,凌晨四点的街头,邱禾与齐阿朵的另类“相遇”,开启了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尽管小说的叙述、演绎、铺垫还算充分,然而掩卷之后,失望之感还是若隐若现,难以去除。从题材的选择上而言,类似的题材在当下社会俯拾皆是,现实生活中两性关系的乖谬、复杂、错综相较文学叙事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如何写出这类题材的新意,开辟出新的视角或路径,查勘出不一样的亲密关系内涵才是小说审美的关键。《回响》《镜中》《月下》《神圣婚姻》,包括《消失的她》都给出了不俗的富有个性化的创新解答。遗憾的是,《对街》的主题立意则显得平淡、普通、大众化,缺乏独特的内蕴,也缺少情爱心理上的洞幽烛微,故事是老套的,情节是相似的,甚至说对情爱关系的演绎连踵事增华的效果也难以企及。

其次,文本的叙事逻辑缺乏内在的自洽融通。“写什么”固然重要,但“如何写”也不可等闲视之。无论小说的素材、故事、情节、人物、环境是否符合现实的真实性,但文本内部的艺术逻辑必须是自洽、融通的和审美自足的。这篇小说在故事情节的延展上、在细节的合理性上、在心理的逼真性上还无法做到逻辑自洽。比如小说开头,两个主人公在凌晨四点的街头“相遇”,相遇的方式就显得牵强,缺乏说服力。齐阿朵在晨跑中遇到电动三轮车坏了的邱禾,齐阿朵以为是被人跟踪,并亮出了小刀。试想,当时的邱禾在检查电动三轮车的电池,并没有做出尾随或觊觎的举动,三轮车还满载着一车厢的货物,他只能推着负重前行,有谁见过这样的跟踪?这像跟踪的状态或欲实施不法行为的样子吗?不法分子不会愚蠢到这般地步吧?因此,“相遇”的艺术构思是可以设定的,而且相遇的场景、时间、人物都值得读者的阅读期待,但相遇的情节设计、细节展示则因违背了日常生活经验而变成了叙述的败笔。小说的开头尤为关键,它不仅关乎小说的叙事调性、悬念的设置、气氛的营造、结构的设计、人物的出场,更关乎小说后续情节的推衍,人物命运的展开,人物心理场景的展现,也直接关涉小说的成败,审美的创造。当然,小说叙述逻辑不够自洽的地方不只开头,当邱禾透过玻璃门看见齐阿朵那顶红色帽子时,小说叙述给出了邱禾这样的心理反应:“如一团火似的燎到了他的胸口上。”我们理解作家在叙述过程中需要这样的人物心理反应,否则后面他们亲密关系的开启就会显得突兀,这似乎也是作家试图摊开他们今后的故事而人为进行的铺垫,而事实上他们之间的早间相遇带给邱禾的是惊恐未定,这里状拟的“火烧火燎”完全违背了人物的心理真实与情感逻辑。当故事叙述展开后,为了嵌入叶城和齐阿朵的交往经历,小说叙述是通过齐阿朵看到了那顶红色帐篷的顶棚,还有面罩后面被灯光照亮的眼睛,让她突然想到了叶城的眼睛。这之间的关联度不大,让人觉得过渡得非常突兀,不够圆润自然,给人以生涩之感。还有,在齐阿朵受伤住院的时候,邱禾因齐阿朵的任性,他的情绪也濒临崩溃,在病房区哭泣。这样的叙事着实夸张,一个男人仅仅因为骑电动车把对方撞致脚部骨折(这在车祸事故中是非常小的伤害),就能使其情绪失控?这明显和他后来行为举止所体现出来的沉稳、内敛、坚忍的性格特征不相吻合。小说为了推动情节故事的发展,不惜牺牲生活经验、情境、细节的合理性,这不仅不会让小说增光添彩,反而适得其反,会程度不一地损害小说叙事逻辑的内在自洽。

最后,隐含作者的多次议论感慨喧宾夺主。按照W.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的观点,小说主要有两种叙事方式,一种是“呈现”,另一种是“讲述”。两种方式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是看哪种方式适合一部小说的叙述。“讲述”偏向于传统的样式,而悬置判断、情感的“呈现”更符合现代叙事的潮流。“讲述”型叙事更加凸显叙述人的主体性与介入功能,尤其是在小说讲述故事的过程中,会有讲述者情不自禁地感慨、抒情和议论。巴金、路遥等传统现实主义叙事比较擅长讲述,而先锋小说家、新写实主义作家更倾向于客观呈现。《对街》总体上还是偏向于传统型的讲述。小说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讲述“对街”情爱故事的时候,有很多地方,体现了叙述者的感慨、分析。试举几例:“她不明白为何生活如此拥挤,而我们却依然如此孤独。”“如果仅仅只是因为逃避现实而漫无目的地漂泊没有任何意义。”“我们那无法释放的情绪似乎能以一切为借口,但是愛不能。”……类似的叙述后面附加的感慨分析还有很多,叙述者仿佛不太相信读者的领悟能力,直接在叙述中阐明了隐含作者的态度、判断、情感、观点和感慨。这样做的目的也许是为让读者直接明了或接受隐含作者的意图,不会产生“意图谬误”,实则某种程度上限定了读者想象、思考以及产生启示的多种可能性。从审美的效果而言,小说的叙事变得直白、毫无隐藏,无法形成留白、想象的空间,从而小说的审美意蕴变得单薄,无法产生可以反复咀嚼的文本韵味。我偏执地认为这样的感慨分析的权利应尽量留给读者,而不是隐含作者(或叙述者)的和盘托出,否则会形成喧宾夺主的反审美弊端。

评论家杨庆祥认为,未来文学叙事的一个核心主题或面向就是两性之间“亲密关系”的书写,这样的判断当然是基于欲望化、碎片化、快餐化、泡沫化以及后疫情时代情爱关系及其伦理的裂变做出的。现代或当下的两性“亲密关系”因为出现了大量的问题或症候,才愈加被文学叙事所关注。当社会上的恐恋、恐婚、恐育已然形成不良氛围在蔓延的时候,作为文学叙事的小说或其他文体不能仅仅成为这种现象的旁观者,如何以文学的方式做出该有的反应,如何以文学的微光照亮那些晦暗的角落,则是文学的题中应有之义。可惜的是,《对街》找准了场域,却力有不逮,叙事停留在普泛化的层面,在艺术的完成度、立意的创新度和心理的勘测度等方面尚不尽如人意。

责任编辑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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