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闳与晚清赴美幼童计划:边缘人的求存和挣扎

2023-09-17 18:18崔语桐
新楚文化 2023年1期
关键词:容闳留学生

【摘要】中国留学生之父容闳与晚清赴美幼童计划,勾勒了边缘人求生存和挣扎的艰难历程。首先从课程安排和信教之争两方面分析了洋务派眼中的容闳是满腹洋墨水的中国异类,其次分析了美国学者眼中的容闳是和善、睿智的中国人的形象,最后分析了容闳是故乡人眼中的异乡人和异乡人眼中的边缘人的形象。容闳的教育改革行动对中国近代所产生的影响,尤其是对中国公派留学教育具有推动意义。

【关键词】留学生;容闳;晚清赴美幼童计划;边缘人形象

【中图分类号】K25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01-0012-04

光绪七年(1881),一纸撤回中国留学生的诏书远渡重洋,到达美国康州哈德福城(Hartford)。此时,作为中国留学生之父的容闳,正带着中国留学生在康州巴塘湖(Bamtam Lake)露营,欢度暑假。这张诏书象征着容闳教育梦的破灭,留学生九年留洋生涯的终结。早在1874年容闳建造幼童出洋肄业局驻美总部时,他便将之设计得极尽完备,并在自传中写道:“初非为徒壮观瞻,盖欲使留学事务所在美国根深蒂固,以计将来中政府不易变计以取消此事,此则区区之过虑也。”[1]82由此可见,容闳似乎对留学计划的黯然落幕的结局早有担心,他的努力支撑是想让留学计划持续更久,但无法改变结局。此番遣返,导火索是陈兰彬、吴嘉善两任肄业局监督不断提出“危言”。自1880年年末,陈兰彬就不断上奏,要求撤回留学生,在奏疏中说,“副使改装娶妇、养有儿子,不愿撤局回华”[2]239,“幼童肄業局流弊滋多”[2]148,并借吴嘉善之口指出,“外洋风俗,流弊多端,各学生腹少儒书,德性未坚,尚未究彼技能,实宜易沾其恶习,即使竭力整饬,亦觉防范难周,极应将局裁撤,惟裁撤人多,又虑有不愿回华者,中途脱逃,别生枝节”等语,“臣窃维吴嘉善身膺局务,既有此议,诚恐将来利少弊多”[2]68-69。容闳作为一个从未读过私塾、从未参加科举,自小接受西方教育的人,他虽然始终怀有报国之心,但在行为方式和思想上却十分西化,这是他和其他洋务派的最大不同,也是导致他在留学生计划中的许多做法与洋务派不同,受到猜忌,晚清赴美留学计划也因此遗憾收场。

一、洋务派眼中的容闳:

满腹洋墨水的中国异类

容闳作为幼童出洋肄业局的副监督,同时也是官员中唯一一位有过留美经历的人,他在对留美幼童的各项学习生活方面的安排上,有着较大的话语权。幼童留学伊始,容闳对他们便做出了集中管理和分散管理的安排。即每两三位幼童住在一户当地居民的家中,以方便日常生活和每日学习;同时幼童每月定期到幼童出洋肄业局集中,接受教导。毫无疑问,在容闳这样的安排下,幼童们充分融入西方文化,也无疑会受到西方文化的冲击。因为有着留学经历,容闳对“入乡随俗”的概念有清晰的理解,同时也对幼童思想行为上的西化早有心理准备,有很大的包容度。但在洋务派官员的眼中,他们无法接受幼童的西化,也因此对容闳的思想和行为有诸多不满。

(一)课程安排

在容闳的安排下,幼童日常在公学学习数学、物理等西方课程,每月定期回肄业局学习四书五经、礼仪文化。在容闳这样的安排下,学生日益对天文、地理、化学等自然科学和应用科学颇有兴致,而对枯燥乏味、离生活甚远的四书五经不感兴趣。幼童们有此想法不足为怪。除了中国古代典籍外,以陈兰彬为首的老儒,每七天就要给幼童们宣讲《圣谕广训》,这是一本康熙和雍正教化百姓、遵守规章制度的书籍。而按照计划,“幼童留美15年,即使每次宣讲只讲一句‘圣谕,每年就要宣讲这本薄薄的小册子3遍,一名幼童在美国留学的日子里,要循环往复地听45遍”[3]。可想而知在这些教化性的学习中,渴望新奇知识的幼童会感到多么无趣。在西学知识的浸染下,他们不可避免地有了追求民主、自由的想法,开始厌恶每次回到肄业局时被迫叩头请安、赔礼奉茶。容闳对留学生有此转变的态度是:“此皆必然之势,何足深怪。但在陈兰彬辈眼光观之,则又目为不正当矣。”[1]89如他之言,容闳对幼童的客观变化与陈兰彬、吴嘉善等人截然不同。很早就接受西方教育的容闳,受西方思想的影响远大于封建传统思想,他和幼童有着相似经历,可以充分理解他们在接受西方教育时思想上产生的巨大转变[4]。而陈兰彬和吴嘉善所接受的封建传统教育,让他们奉“中体西用”为真理。他们将幼童放置在流光溢彩的美国社会中,但只期待他们学习西方科技,丝毫不愿他们沾染任何西方文化之因素,将西方思想抗拒在外。而一旦发现幼童有希求自由与民主的意向,便视之为异端,甚至归罪于西方科技,也不愿让他们去学习了。

除中学和西学外,在体育课程方面容闳也与陈兰彬等人有不同的见解。容闳当初在美国留学时,就曾因体弱多病而无法专注学业,所以他深知勤加锻炼对学习的益处。因此他鼓励留美幼童参加棒球、曲棍球与滑雪等运动。在哈特福公立学校,中国幼童们组建的棒球队也得到了容闳的支持,他甚至冒着被弹劾的风险私下拨款为幼童们制作体育课所用的西式学生装。毫无疑问,容闳的行为体现了他十分注重学生的心理和生理健康,有促进学生全面发展的教育观。陈兰彬则不然,他不仅对容闳帮助学生的行为大加批判,在被容闳邀请去看球赛时,他从衣着到言谈都显得格格不入:“先穿戴好了四品官服,胸前挂着一百零八颗朝珠,腰里系着蓝色丝板腰带,腰带上系有长、短月白色手巾荷包,铜牌‘别子两个,分锲着忠、孝两字,俗称‘忠孝牌。头上戴的四品衔官帽上缀着青金石顶座,单眼花翎上的羽毛十分鲜艳。”[5]186而这场球赛也加深了他对容闳的不满和对体育的批判。他称球员为“粗野汉子”,将球员的衣着形容为“袒胸露臂,一副佣工打扮,很不雅观”,并称体育课为“玩物丧志”[5]186-187。凡此种种,都体现了中西文化交流中的对冲。而容闳也愈发成为陈兰彬和清政府官员们眼中的异类,他的留学生计划也日益遭到清政府的怀疑和批判。

(二)信教之争

在容闳就读耶鲁大学前,孟松学校曾经想以让容闳日后回中国进行传教工作为交换,资助他在耶鲁大学读书。但容闳断然拒绝,并表示:“传道固佳,未必即为造福中国独一无二之事业。以吾国幅员若是其辽阔,人苟具真正之宗教精神,何往而不利。然中国国民信仰果何如者?在信力薄弱之人,其然诺将如春冰之遇旭日,不久消灭,谁能禁之。”[1]17-18容闳虽然拒绝当传教士,但基于当时社会原因,不难看出他对基督教评价之高。他认为,具有真正的基督教精神的人,将“何往而不利”,可以造福社会。因此,容闳对留美幼童接触基督教,甚至成立“中国基督教家园传教会”未加阻止。

留美幼童在当地家庭中生活,每日耳濡目染地看美国人饭前祈祷、定期去做礼拜、对上帝满怀虔诚,他们也不可避免地对基督教产生好奇心,想要一探究竟。一些幼童在刚来到美国时,曾误打误撞地被带去做过礼拜。当时,留美幼童黄开甲、蔡绍基、梁敦彦等人就曾被带到受洗仪式上。牧师在讲解着爱与上帝,黄开甲很明显地被牧师之言所触动,和同伴感慨万千[5]160-162。

事后,幼童去基督教堂做礼拜的行迹被陈兰彬知晓,他便与为留学生辩护的容闳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当时的清政府刚经历完太平天国的摧残,这一个与基督教有着密不可分关系的拜上帝教组织,在短短几年内从偏远的广西一路进军到南京。往事历历在目,清廷岂能轻易忘记?而今清政府的赴美幼童却在西方文化的日常浸染下,呈现出向基督教“倒戈”的倾向,作为一代老臣的陈兰彬岂能不心惊?所以,陈兰彬便在此事件之后的一次集体会议上,搬出恭亲王奕?和曾国藩当年的教导严禁幼童信教,怒斥幼童以示警告。但唯独容闳不以为然,结合着自身经历现身说法,想让陈兰彬等人知晓基督教本身并无危害。

二、美国学者眼中的容闳:

亲善睿智的中国人

1872年8月15日,当赴美幼童到达美国时,《纽约时报》刊登了如下新闻:“昨天到达这里的30名清国学生都非常年轻。他们都是很勤奋和优秀的小姐和绅士,容貌俊秀,要比任何在这之前曾到美国访问过的清国人都好看得多。有3名身为清国的官员的教师陪同着他们。”[6]在此之前,美国人所见的中国人都是外交使臣或是中国廉价劳工。前者在外交问题上一味让步,唯唯诺诺;后者都是穷苦中国人,不具备文化素养,每日衣衫不整。他们都给美国人留下了懦弱、愚昧、丑陋的印象。所以,当容闳带着这一批幼童来到美国时,他们便觉得耳目一新,对幼童们的第一印象甚佳。而后在幼童九年的留美岁月中,他们对副监督容閎和对幼童的评价也越来越好。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年轻时接受并拥抱西方思想的容闳,在美国民众眼中与他们站在同一高度。在体育课的变装问题上,杜吉尔牧师便坦白直称陈兰彬顽固保守、呆板固执、不懂得入乡随俗,并对容闳因此事遭受陈兰彬弹劾深感同情[5]185。容闳与陈兰彬同样是中国人,杜吉尔牧师却给出了不同的态度。而当留美幼童即将被遣返的消息传到美国后,容闳四处奔走求助,造访马克·吐温、当时美国的前任总统格兰特等人,期待他们向清政府发声。耶鲁大学校长朴德(President Porter)联合美国众教育家和大学校长,执笔给总理衙门写信。他在信中肯定幼童在学术、品德、技术上取得的优异成绩,并指出目前中国学生所接受的美国教育并非“完全教育”,在文学、艺术和技术的进一步精进上仍有缺陷,贸然回国,是半途而废[1]94-95。从学生发展的角度看,美国学者对幼童的肯定,又何尝不是对容闳的肯定呢?而容闳与这些美国学者的观点一致,也深感撤回幼童是清政府的倒退之举。尽管最后留学生依然被迫回国,但在这些西方有识之士的眼中,中国除了有朝廷这些迂腐的官僚外,还有乐于拥抱新知和先进文化的容闳和留学生,有他们在,中国就有创新的希望。陈兰彬的行为在美国人眼中有多么可笑和费解,容闳的力挽狂澜在他们心中就有多么睿智、值得称颂。

尽管与容闳和幼童相熟的美国人对他们都心怀善意、充满好感,但这依然无法阻挡当时的美国在政治层面上排华的大趋势。1882年5月6日,在容闳带着幼童离开的第二年,美国针对大量涌入西部地区的华工出台了《排华法案》,限制中国人进入美国境内。尽管容闳的留学生计划让许多美国人对中国人改观,但在许多美国人心中他们对中国人依然有愚昧、无知的刻板印象。不过,容闳的留学生计划为这份刻板印象撕开了一个裂口,为中西文化交流搭上了一座桥梁。

三、容闳:故乡人眼中的异乡人和

异乡人眼中的边缘人

容闳的一生学在西洋,用在中国,他一生中生活在中国和美国的时间各占一半,所以他在两种文化中都属于边缘人[7]147。

容闳生于广东香山,自小便被送到免学费的基督教学堂读书,后来又被牧师带到美国进一步求学。从未接受过传统儒家教育、但一直处于社会底层、看到了当时中国底层人民的悲哀,所以在远渡重洋求学之始,他便下定决心要用西方教育改变中国。但与洋务派截然不同的是,他的观念并非“中体西用”,而是要用西方文明从根本上灌输中国[7]106。本来,容闳身为自小接受西方教育的中国人就已被众多大臣所诟病,他这种过于激进的方法更是让他成为异类、怀疑他对清政府的忠心。《大清幼童留洋记》中就明确指出:“朝廷非常信任陈兰彬,对容闳只是利用其才干。有军机大臣始终认为容闳是半洋人。”容闳纵容幼童信教、改装、参与体育活动等行为的确与当时中国的整体风貌格格不入,他虽然在努力融入中国,但在对中国文化的理解上却始终不得其要害。他不理解中国几千年文化是封建社会统治者的立身之本,改变了根深蒂固于人们心中的文化,封建社会的统治者将会受到威胁,全盘西化无论何时都不会被接受。所以,容闳的身份和思想决定了他必败的结局。

而在部分美国人眼中,容闳则给他们带来了看待中国人的一个新视角,让他们认识到并非全部中国人都冥顽不灵、不知变通。在当时,大部分美国人对中国人的认识依然停留在“流言”中。容闳和留学幼童团队的到来让他们看到了活生生的中国人。如果带领幼童来到美国的没有容闳,只有吴嘉善和陈兰彬,美国人对中国人的印象只更可能是无知与顽固。容闳就好似肄业局的一道光,让部分美国人见识到开明的中国人,也让幼童在他的影响下乐于学习西方文化。从这个角度来看,容闳在中美间牵起了文化交流的红线,他本人也始终视美国为“第二祖国”。但是他也并未被美国真正接纳,在美国他也是个边缘人。当他在为已毕业的留学幼童奔走求助,希望他们能在西点军校继续深造时,却被轻蔑地拒绝了,原因是西点军校不收中国学生。

无论容闳多么钦佩西方文化、多么希望学习西方文化,在社会大环境的背景下,他无法真正融入美国,始终是个边缘人。

综上所述,容闳在推动留学生计划的道路上虽然有曾国藩、李鸿章等人的帮助,但他游离于权力中心,始终无法得到朝廷的真正信任。这是他的遗憾,是留美幼童的遗憾,也是清政府挣扎于变革时中西文化交流的遗憾。但容闳却开辟了留学先河,即使他的留学事业终结,他也为后来的中国人开辟了留学教育救国之路。此外,于他而言未能真正被美国接纳是遗憾,但他的到来却刷新了美国人对中国人的认知,让他们看到中国人的智慧。容闳所踏出的只是第一步,他为中西文化交流打开了一扇门,让后人得以效仿,使交流得以延续,也让西方人看到了一位开明、睿智的中国人。容闳的教育改革行动对中国近代所产生的影响,尤其是对中国公派留学教育具有推动意义。

参考文献:

[1]容闳.容闳回忆录:我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M].恽铁樵,徐凤石,原译.张叔方,补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12.

[2]陈兰彬.陈兰彬集·壹 奏折 咨文 批文谕令[M].王杰,宾睦,编.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

[3]钱钢,胡劲草.大清留美幼童记[M].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10:65.

[4]陈汉才.容闳评传[M].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203.

[5]刘玉全.大清幼童留洋记[M].珠海:珠海出版社,2008.

[6]郑曦原.帝国的回忆《纽约时报》晚清观察记[M].李方惠,胡书源,郑曦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90.

[7]珠海市委宣传部.容闳与留美幼童研究丛书·容闳与中国近代化[M].珠海:珠海出版社,2006.

作者简介:

崔语桐,女,吉林长春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翻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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