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透纳是19世纪英国浪漫主义风景艺术家的代表人物。透纳的艺术风格受到了17世纪巴洛克时期风景画大师克劳德·洛兰的深刻影响,本文将以两人的代表作品为例,探讨透纳对克劳德·洛兰的传承与超越。通过对透纳在早期、中期、晚期的作品的研究,文章揭示了透纳如何从模仿和吸收克劳德·洛兰的技法开始,逐渐开发出自己的风格并最终超越了克劳德·洛兰的风格和主题。
【关键词】克劳德·洛兰;透纳;浪漫主义;风景画
【中图分类号】J2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03-0049-06
一、前言
2023年上半年,上海博物馆举办的《从波特切利到梵高》艺术展,集结了从哥特到后印象派多位大师的52件精品,为中国观众带来了一场欧洲艺术的视觉盛宴。其中,有两幅特别的风景画作品,分别是克劳德·洛兰(Claude Lorrain)于17世纪上半叶创作的《圣乌苏拉登船的海港》和透纳(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于19世纪上半叶创作的《海洛和利安德的离别》。
这两位风景画大师在时代上相隔了近两个世纪。克劳德·洛兰的作品代表了理想化的风景画;而透纳的作品则是典型的崇高美的浪漫主义风景画,强调了伟大而不可抗拒的自然之力。尽管在时代和风格上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但观众仍可以发现这两幅作品在构图上的相似之处:画面左侧海岸线上满布延伸至远处的古典建筑群,作为光源的太阳或月亮位于画面中心区域,造成画面整体的逆光效果,海面上由近及远的船或石头构成前中后景的景深,画面最右侧通过自然景物形成的“图框”效果,以及整体上对光的戏剧化处理等[1]。
这些相似之处绝非偶然,因为实际上,透纳的一生都在以学习并超越克劳德·洛兰为目标。
二、克劳德·洛兰
克劳德·洛兰原名克劳德·吉雷(Claude Gellée),约于1600年出生在法国东北部洛兰地区,因此被称为克劳德·洛兰。出身卑微的克劳德大约在十岁时成为孤儿。1617年,他移居罗马,在那里他为法国画家和艺术品经销商阿戈斯蒂诺·塔西(Agostino Tassi)担任仆人,负责制作糕点。塔西认识到克劳德的艺术潜力并收他为学徒,克劳德的艺术生涯就此开启。
克劳德艺术生涯早期的作品大多遗失,仅存的少量作品亦有争议,因此现今已很难考证克劳德艺术风格早期形成的过程。据现有资料,克劳德在17世纪30年代中期在意大利已确立了一流风景画家的地位。他的赞助人包括了各类名流,如前后三任教皇、西班牙的菲利普四世等。克劳德的作品非常受欢迎,以至于伪作在克劳德在世时已经开始流行。法国画家塞巴斯蒂安·布尔东(Sebastien Bourdon)就曾把自己的作品署名为克劳德·洛兰出售。为了减少伪作,克劳德于1635年开始撰写《真实之书》(《Liber Veritatis》,现藏大英博物馆),详细记录了他工作室每一件委托作品的相关信息,以素描加笔记说明的形式,达到了“防伪”的效果。这本记录持续了半个世纪,共计一百九十五页,直至1682年克劳德去世时仍在更新。这本书为后世对克劳德的研究提供了宝贵的一手资料。
克劳德的艺术风格以其理想化的田园风光为特征,通常与古典废墟和神话主题相结合。他的作品结构严谨,具有强烈的深度感和距離感,他使用空中透视和色调渐变技巧来达到这种效果。克劳德对光的处理尤其值得关注。他巧妙地捕捉了阳光对景观的微妙影响,使用细微的色彩变化来传达一种气氛和情绪[2]。
克劳德最重要的艺术创新之一是他将风景作为绘画的主要主题,而非仅作为历史或神话场景的背景。与同时在意大利活跃的法国同乡、同样出色的历史风景画家尼古拉·普桑(Nicolas Poussin)的作品相比,可以看出克劳德把画面焦点由人物转移到风景本身的明显倾向。这种焦点的转变使克劳德得以探索风景画的情感和表现力的潜力[3]。
克劳德的作品代表了风景画历史上的一个转折点。他对此类题材的创新方法,特别是强调风景作为主要主题和他的作品的诗意品质,对同时代和后世的风景艺术家产生了深远影响。尤其是英国浪漫主义运动时期的艺术家,如透纳、康斯特布尔(John Constable)等,他们深受克劳德影响。克劳德对这一流派的持久影响巩固了他在西方艺术史上最重要的风景画家之一的地位。
三、早期透纳
——传承与致敬
透纳于1775年出生在伦敦的一个理发师家庭。他从小就展现出艺术天赋,14岁时作为见习生进入皇家美术学院。透纳的早期生涯中,与建筑绘图员托马斯·莫尔顿一起工作,他的训练主要侧重于以建筑为主题的水彩地形图绘制,由此对风景画产生了兴趣。1790年,他的作品《坎特博雷大主教官邸》入选皇家美术学院的展览,这是他首次在公众面前以艺术家的身份亮相。
在透纳的艺术生涯早期,克劳德·洛兰的风景画在英国风景画收藏市场上的地位正处于顶峰,一度刷新了英国艺术品交易的最高价格。大量的克劳德作品从欧洲大陆的藏家转手至英国贵族和资本家。在法国大革命之前,克劳德的200幅作品中有超过30幅被英国人收购。克劳德的《真实之书》早在1720年被Devonshire公爵收藏,并从1774年起数次进行印刷,透纳对克劳德作品的最早接触可能源于《真实之书》的印刷版。
1799年,包含《赛琪之父祭祀阿波罗神庙》和《埃涅阿斯抵达帕兰泰姆》等作品,被称为“阿尔蒂里的克劳德”的几幅精品收藏从意大利来到了英国。英国市场对克劳德作品的狂热也于该年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透纳也参观了这些新作品,并宣称“看到这些作品让我感到愉悦又痛苦,因为它们已经超越了想象力的极限”。从那时起,克劳德的画风在特纳的脑海中持续发酵,对其艺术风格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透纳研究了克劳德作品中古代风景的经典实例,并将克劳德视为自己的榜样。参观完“阿尔蒂里的克劳德”藏品后不久,他创作了水彩画《卡那封城堡,北威尔士》,这是透纳采用克劳德技法创作的第一幅海景画。作品中城堡、海岸线、帆船与河边的水手被描绘成一幅田园诗般的场景,这是克劳德理想主义风景的典型处理方式。画面中心的太阳,其光线照亮了建筑物和船只,岸上的人物使画面更为生动。海水在画面中营造出一种深度感,水面的描绘与克劳德的作品一样,柔和,阳光清澈地反射在河水中,水面上的小波浪透明,营造出温暖的气氛。与此同时,透纳在这幅作品中开始使用了他对光线极具个人风格的处理方式——画面中的一切都被包裹在从画面中心的太阳发出的金色光芒中。这幅作品也是透纳第一次以高价售出的作品[4]47。
除去对作品的直接影响之外,克劳德的创作实践方式也对透纳产生了深远影响。克劳德长期以来都在旅行写生中寻找灵感,同样,透纳也保持了一生的旅行写生习惯。由于拿破仑战争期间欧洲的通行限制,透纳在职业生涯的前期和中期,写生之旅主要在英格兰境内进行。透纳留下了大量的写生手稿,并进行了数次版画印刷。当时,英格兰贵族子弟正流行重新发现英格兰景观、追寻“如画美”的“画境游”运动[5],透纳的旅行写生版画作品因此取得了很好的商业成功,很多贵族甚至会带着透纳的作品作为参照去实地旅行。
1802年3月签署的亚眠和约给英法带来了短暂的和平,同年,透纳也得以首次前往欧洲大陆旅行。他在这次旅行中搜集的素材,于1803年创作了作品《梅肯葡萄季节开幕》。这幅作品是透纳以克劳德风格创作的最出色的作品之一,为他赢得了许多赞誉和好评。这幅作品被普遍认为是参考了克劳德·洛兰的名画《雅各布和拉班以及他的女儿们》,从两幅作品的构图中可以看到许多相似之处。透纳的人物、河流、桥梁甚至树木,都与克劳德作品中的元素相匹配。
值得一提的是,在透纳的作品中,他巧妙地使用泰晤士河等英国本土景观来重构田园詩版的理想风景。他的色彩应用也更倾向于提香(Tiziano Vecelli)或凡·代克(Anthony van Dyck)的鲜艳明亮,与法国艺术界重视素描轻视色彩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些特点在当时正处于拿破仑战争期间,英国民族情绪高涨的时代,为“民族艺术的定义性特征”提供了实例[4]67。透纳因此被誉为“英格兰的克劳德”,也因此赢得了声誉。
四、中期透纳
——克劳德的枷锁
然而让透纳苦恼的是,当他试图在作品中融入更多个人风格上的创新突破时,却得到了学院评论界的嘲讽和误解。克劳德的影响对此时的透纳来说,反而成了一种枷锁。
类似于1807年创作的《雾中日出》这样的纯粹风景画,是透纳致力于将风景从历史风景画中解放出来的众多尝试之一。然而,皇家美术学院院长雷诺兹(Joshua Reynolds)领导的艺术界始终视类似这种纯粹风景画为低级的画种,没有历史风景画的地位重要。再如1812年的《暴风雪:汉尼拔和他的军队越过阿尔卑斯山》。这个作品以透纳独特的漩涡式构图和魔幻般的光影处理,及其隐喻拿破仑命运的汉尼拔,吸引了广大观众的关注,但因为其技法过于大胆,没有成功售出。
透纳对整个艺术界评价体系的失望,在他1814年提交给学院的展览作品《阿普利亚寻找阿普拉斯》中得到了体现。相比于《梅肯葡萄季节开幕》的风格借鉴,这幅画可以说是对克劳德《雅各布和拉班以及他的女儿们》的1:1复制。这种复制正是透纳对当时的体制中对克劳德作品的盲目崇拜的抗议。具有多重讽刺意味的是,已经把克劳德视为风景画标杆的英国评价界并没有解读出透纳的嘲讽,反而一如既往的赞美透纳的这幅作品忠诚地呈现了克劳德的风格。
创作于1815年的《狄多建设迦太基》是透纳最重要的系列作品之一,该系列基于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战记》而创作的,共有数十件作品,描述了迦太基的兴衰。“迦太基”系列创作灵感直接来源于克劳德的“海港”系列作品。海港系列除了前文提到这次上海博物馆展出的《圣乌苏拉登船的海港》之外,更为知名的作品是《示巴女王登船的海港》。《狄多建设迦太基》借鉴了《示巴女王登船的海港》中从建筑到海港等大量构图元素[6]。
五、晚期透纳
——超越克劳德
对克劳德的继承与超越贯穿了透纳长达60年的艺术生涯。本文一开始提到的上海博物馆的《海洛和利安德的离别》创作于1837年,透纳此时已经62岁。融合了克劳德式的构图与透纳特色的旋涡和光影处理的这幅作品。不难想象,因为加入了自己强烈的形式风格,评论界对其反应平淡。
然而,一年后,透纳创作的《被拖去解体的战舰无畏号》却获得了空前的好评。这幅作品描绘了拿破仑战争期间英法特拉法加海战中的英雄战舰“无畏号”退役后,被二手家具商雇驳船拖走肢解回收的命运。这件英雄迟暮的悲鸣之作,让人想到30年代伊始,作为欧洲联军总司令打败拿破仑的威灵顿公爵在他晚年政治生涯中被暴民抵制攻击、而最终政府倒台的命运。透纳把他的漩涡和笔触收敛在克劳德式的构图中,让他的光影魔术以最克制的形式出现,给政治环境动荡不安的整个19世纪30年代的英格兰做出了浪漫主义式的总结。这幅作品在当时获得了空前的好评。至今被视为透纳的代表作之一[7]。2020年,英国民族情绪因为脱欧又达到一个新高峰,《被拖去解体的战舰无畏号》也被选做新版20英镑纸币的背景图片。
在1843年的《现代画家》首版中,罗斯金(John Ruskin)以“忠于自然”为评价标准,将透纳的艺术水平置于克劳德之上[8]。尽管这对于当时的透纳来说是最高的评价,也将他置于了克劳德的地位之上,但这种评价的角度并非透纳自己所期望的。纵观透纳的一生,这位艺术家始终在努力学习并超越克劳德。他的作品受到了当时社会的认可,这主要得益于他的作品体现出的民族性——即英格兰式的历史风景画。
而为今人所更熟知的透纳那超越克劳德的光影形式上的创新,却往往广受指责。如他晚期几乎走向抽象的典型作品——1845年参展的《海怪日出》受到了包括罗斯金在内的艺术批评界的普遍贬低,年轻的维多利亚女王甚至将它描述为“肮脏杂乱的一团黄色”。透纳在形式上的大胆创新直到他去世后,才通过印象派得到了继承和发扬,最终被世人接受。
透纳深爱英国,他在遗嘱中将自己的全部作品和手稿无偿捐献给了英国国家美术馆。作为捐赠的条件之一,透纳提出要将自己的两幅作品《狄多建设迦太基》和《雾中日出》永久展示在克劳德的《以撒和瑞贝卡的婚礼》和《示巴女王登船的海港》旁边。如今,这四幅作品依然一起悬挂在英国国家美术馆的“克劳德与透纳”展厅中,向观众们述说着这两位相隔两个世纪的风景大师的传承故事。
六、结论
透纳长达60年的艺术生涯始终贯穿着对克劳德的继承与超越。早期的透纳通过模仿克劳德的作品学习其技法,同时注入了自己对英格兰历史和风景的独特见解。成功地把克劳德的风格与英格兰民族性的风景艺术进行结合,是透纳在世时所取得荣誉的主要原因之一。然而,透纳试图在作品中融入更多个人形式风格上的创新突破时,遭到了学院评论界的嘲讽和误解。尽管透纳一生中多次遭受了评论界的误解和贬低,但他始终坚持自我创新,并在光影形式上的创新最终被世人接受并得到了印象派的继承和发扬。这份深深的传承意识和自我超越的精神,使得透纳在风景画历史中留下了不朽的一笔。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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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威廉·沃恩.英国美术的黄金时代[M].龙晓滢,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310.
[8]约翰·罗斯金.现代画家Ⅱ[M].赵何娟,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42-47.
作者简介:
魏超(1983.1-),男,汉族,河南信阳人,研究生学历,研究方向:英国18-19世纪艺术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