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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吧,记忆。令人感慨而百感交集的记忆。
我和《北京文学》的结缘可以说很早,早在1999年——当时,河北作协文学院和北京作协组织了一个交流活动(也是我第一次参加河北省作协的活动)。在那个交流中,我认识了当时《北京文学》的编辑李静。那时,我年少轻狂,轻狂得目中无人,所以也并未将李静放在眼里:需要承认,这是一个事实,尽管后来的漫长时间里我都会为自己的年少轻狂而深感羞愧。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李静的发言,她借用柏尔修斯策略地杀死美杜莎的旧故事,谈论她对艺术真实的理解,以及作家和生活的关系——她在发言的时候似乎有些紧张,但这紧张并不影响她的笃定、真诚和深刻,也让我一下子记住了她,尽管会议开始之前陈超老师已经提醒我,这个年轻人不容忽视。
我承认我是那样的人,在未了解和深入了解之前,我会不自觉地保持轻微的轻视和小小的傲慢(尽管有时会有掩饰),但一旦他(她)让我感觉到他(她)的智力、能力,认定是一路人,我会立即生出油然的亲近感,产生强烈的交流愿望——于是,我满怀热情地去找她,表达对她在会上表达的认可和敬意,然而收到的回馈是——多年之后,熟识之后,我再次和李静谈及我去她的房间找她聊天的那个下午,李静似乎完全没有印象:真的吗?不可能吧,我会是那样的表现?
是的,她是。她略显冷漠、疏远,大约把我当成了一个急于和编辑拉近关系的作者。“我没说什么。一个老话题。”“嗯,你也写小说?有稿子可以给《北京文学》,不过,我们对稿子要求挺苛刻的。”她没说把稿子给我,而是说给《北京文学》;她强调我们对稿子挺苛刻的,在我的感觉中有一丝丝“劝退”的意思,即使现在我也觉得她的话里有这层包含。我说过那是我最为年少轻狂的时期,敏感而脆弱,她的这个态度对我构成强烈的刺激——原本,我没有想给《北京文学》投稿,但会议结束,我立刻给某家刊物的编辑写信,要回了我的小说而转投给李静——那是我当时最为满意的一篇小说,我试图告诉李静,我不是你以为的那样的作者,我不容被如此轻视。半个月后,可能是半个月后,我接到了李静的电话,这次她热情满满,告诉我小说要发,她挺喜欢这篇小说的。2000年9月,我的短篇《生存中的死亡》在《北京文学》发表了出来,而几乎是同时,李静离开了《北京文学》。“你还可以继续给《北京文学》投稿,我给你朱吉余老师的联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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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我自武装部转业。没再见过面,但已经成为朋友的李静推荐我去《北京文学》帮助工作,做实习编辑……怀着期待、忐忑、惶恐和具有颠簸感的热情,我第一次走进《北京文学》:当时,《北京文学》在前门西大街租赁的房子里办公,而社长办公室则在地下室。章德宁社长在一大堆的刊物中间接待了我,问了一些和文学相关、创作相关的问题,然后又问我,你觉得咱们的刊物如何办能更好,你有没有什么好点子?
我记得问题,但不记得我是如何回答的了,很可能我的回答是种搪塞,我也怕自己的“点子”与《北京文学》的办刊诉求太过不同,而被她拒绝。但我记得接下来的话。我说,刊物,很大程度上是主编的刊物,作为一个写作偏向先锋的作家我可以对自己的审美做出调整,按照《北京文学》的选稿标准选择刊物认可的作品……“不,你不需要调整,你不用管我想什么,你首先要坚持的是你的标准。”
——我记住了章德宁社长的这句话,但说实话我并没有把它当真,我觉得,这很可能是一种“外交辞令”,她想标明的是社長和刊物的宽容大度,应当当不得真,也不能真的当真。另外,《北京文学》率先提出了“好看小说”的口号,而我对“好看”这个词本质上小有抵触,它与我的文学理念并不契合……这话,我当然不会在求职的时候立即说出,我想尽量表现得谦虚谨慎,低眉顺目一些。
然而很快,我就发现章德宁“此言非虚”。她不是姿态的和表演的,而是真诚的,愿意如此。
在我成为《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的见习编辑之后,立即就投入到工作之中,参加了诸多的编前会、审稿会和讨论会——我发现,大家在那里都可以畅所欲言,对任何一篇稿子每个人都可以敞开地、毫无顾忌地提出自己的意见和看法,无论它是谁提上来的,谁推荐的:他们可以争得面红耳赤,而社长章德宁也没有唯一的仲裁权力——她不是没有,而是没要,她不希望自己的好恶严重地影响大家的好恶,影响大家对文学的判断,多数时候,她只让自己握有一票,非否决权的一票。这是我在来《北京文学》之前绝未预想到的氛围,它也助长了我畅所欲言、毫无顾忌的勇气,甚至可以说那时的影响一直影响到今天,部分地塑造了我之后的性格。面对一篇中篇小说,无论它发在《十月》《当代》《收获》《人民文学》还是《红豆》,我们都会使用同一个标准对待;无论这篇小说是出自莫言、余华、毕飞宇,还是刚刚发表了处女作的一个新人(事实上,在我参与《北京文学》工作的那几年,徐则臣、葛水平、田耳等都还属于新人,他们的中篇很可能是《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首选的,而在讨论中他们获得了诸多编辑的首肯),我们都可以一视同仁,甚至会对名家使用更为苛刻的标准。编辑关圣力性格和蔼,他的审美偏古典些,更看重故事性,对于小说中故事的完整和曲折极为在意;编辑朱吉余好恶鲜明,他对小说背后的时代支撑和思想支撑尤其乐道,喜欢沉甸甸的、有情怀的和历史性的小说;编辑萧夏林则更是一个有个性的人,极有锋芒也极为锐利,能被他瞧上的作家作品可谓麟角凤毛,我们时常开开玩笑说按照老萧的标准每期刊物至少要用一半儿的白纸,因为选不出作品了……我,偏重先锋和实验,对于具有文本实验性的小说尤其偏爱,至少在《北京文学》做编辑的那几年里还对现实主义抱有不小的轻视,认定那是作家的无力和无能——说实话,当时《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编辑部中的每个人都有着强烈的鲜明度,而且也因为那个能够畅所欲言的环境而使我们变得固执,坚持,不轻易妥协更不轻易会被说服……面对一篇小说,我们时常会在编前会上不断争吵,由相互说服到致力于“纠正”对方的审美趣味,赞同入选和不赞同入选的人数比例大致相当,而我们又会集体否定章德宁社长的意见,认为比较而言这一篇和那一篇之间如何如何……那是我除了自己写作的时候最最敞开自己、标明自己的审美和艺术诉求的一段“黄金时期”,也正是那段时间让我开始理解民主和它的限度,以及“妥协是金色的”真正含义。章德宁社长“纵容”着我们,也正是这份“纵容”使我和我们更敬重艺术标准和它的内在,使我和我们能够不断地、不断地有新点子冒出来,努力想把这本“自家的”刊物办好,办得有口碑,让作家们、编辑家们承认。
我们有一个交换看稿、以避免因个人好恶和疏漏而错过好作品的制度。与此同时,我们也会根据各自趣味的不同,在编辑和编辑之间互通有无——譬如偏先锋一些的中篇小说,关圣力和朱吉余都会拿给我再看一眼;偏故事一些的小说我会拿给关圣力,偏重历史和思想的小说则拿给朱吉余——“我们的选稿标准只有一个,好小说,尽可能地是同期最佳的好小说,至少是一部分人所认可的好小说。”我们真的是,如此做的。在其中,没有谁有更多私心的注入,尽管在选择的时候会带有个人的艺术判断上的不同。至今,我还记得朱吉余推荐葛水平《喊山》时的激动和热烈,那是发现的激动;我还记得曹征路《那儿》在编辑部里引发的讨论和争论,我们大约是从下午的一点一直争论到晚上的十一点,观点甚至直到最后依然针锋相对;我还记得,大家为要不要选《北京文学》原创的一个中篇而反复争吵,尽管大家都觉得那是篇好小说,可是,它会不会让人觉得有瓜田李下之嫌、自留地之嫌,同属《北京文学》的两本刊物互不选载的惯例能不能破,要不要破;我还记得,编辑推荐袁劲梅的《忠臣逆子》、陈应松的《马嘶岭血案》,章德宁社长在读过之后興奋不已,特别、特别地向每一个编辑推荐阅读,并在下周的编辑工作会上展开讨论……
我记得。我喜欢那个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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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是一份选刊,它的编辑重心在于选:同期的全国各家文学刊物一经到手,我们马上便进入到阅读和编选阶段,试图在全国所有文学刊物刊发的中篇小说中优中选优,并以最快的速度交至读者手上——为此,所有的编辑都在尽职尽责,甚至加班加点:在《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工作的2004、2005年,是我加班加点最多的两年,没有之一。然而,《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不想仅止于此,章德宁社长还希望我们要有自己的独特策划,要有刊物的特点和“金点子”。
当时,北京大学中文系由邵燕君主持、创办了一个“当代最新期刊小说论坛”,跟踪全国文学期刊刊发的小说进行学术点评,我个人觉得挺不错,而且在选刊上刊发也极为适合,我们也需要一个纵揽性的点评栏目。我向《北京文学》选刊力荐,于是,两家开始了合作,由我来具体负责。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当是每周周二的下午,我会参与到北京大学的这个论坛中,参与他们的讨论和点评。开设这个栏目可能最大的受益者是我,尽管当时我没有半点儿的私心。我的第一重受益是,开始相对系统、认真而规范地阅读文学理论,并因为参与评论的撰写和编辑,也使我个人的论文写作能力和编辑能力有了一定的提升;第二重受益是,在北京大学的那个课堂上,我和我们依然可以畅所欲言、毫无顾忌,本来只有一个半小时的论坛,我们往往会一直争论到晚上七八点,然后给不在场的曹文轩老师打电话,“哄骗”他为我们的晚餐埋单……与在《北京文学》一样,我们也会争论得面红耳赤,试图更变对方的审美和文本判断,而争论到谁也说服不了对方的时候,偶尔也使用些夹刀带棒的“人身攻击”,但离开那个环境之后谁也不会往心里去,这种理念之争、判断之争永远地只停留在文学和文本评判上,而这,是我一向认可的一个“理想境界”。能够畅所欲言的感觉真好。第三重的受益则是,我在课堂上认识了邵燕君、徐则臣、李云雷、魏冬峰、刘晓楠等诸多的朋友和同道,还跟着徐则臣他们叫邵燕君为“师姐”,也认识了洪子诚、赵祖谟、钱理群、曹文轩等诸位先生,他们身上所透露的某些气息是我一生都极欲“追慕”的,我希望自己能得其百分之一、万分之一。记得邵燕君师姐带我去参加一个校外活动,钱理群老师也在,他第一个发言,其中的某些观点我并不能完全认可,于是在我发言的时候我真诚地、毫不客气地(其实也是略含盲目地)提出我的反驳,就像在《北京文学》编辑会上和北京大学论坛中那样。活动结束,钱理群先生叫住我,问我中午有没有空,能不能陪他吃顿午饭,他也希望借这个机会能就刚才的话题充分交流……经历了受宠若惊的错愕之后,我当然极为激动地答应了下来,然后……在随后的交流中,我一次次地意识到自己的偏狭和浅薄,原来钱理群先生要说的是这个意思,这个侧面是我没有注意到却自以为早已了解的部分。钱理群先生在随后的发言中没有立即纠正我,很大程度是对我虚荣的维护(也包含对组织者的维护),而我当时完全未意识到。钱理群先生请的那顿午餐让我终生受益,受益的不只是知识的给予,而是智慧和宽厚,以及对后辈锋芒的呵护。多年之后,我也成为了一名大学教师,我还会不时地回想起那些先生们,和他们在文学讨论时的种种,我觉得他们其实也潜在地对我进行了塑造。第四重的受益,是让我具有了一种“文学史眼光”,有一个暗暗的文学谱系的参照。
我在《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做实习编辑的时候,刊物还专门开设了一个“文本典藏”栏目——设立这样一个栏目是作家潘军的提议,他是在《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组织的一次选刊献策会上提出的,这个具有闪光感的点子立即得到了时任社长章德宁的肯定:“我们下期就做!开设一个专栏!”我也跟着参与到这个栏目的编撰采访中——应当再次承认,这又是一个使我大为获益的栏目,它对我写作的提升作用非凡。“文本典藏”,选定当下最具实力、影响力的作家,由他们指定一篇自己极为认可的小说作品,作眉批,然后要与我们编辑完成一篇围绕着这篇小说来谈论的采访——我们首先选定的是莫言、余华、史铁生、刘恒、铁凝、刘庆邦、王安忆、潘军……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作家都有时间和兴趣来参与我们的这一栏目,这点也非常正常。在这里我的受益也是多重的,而给我最大受益的,是那些作家们的眉批。譬如莫言在推荐劳伦斯的《菊花的幽香》的时候,反复提示它的阅读者“卷扬机。”“又是卷扬机。”他的这个眉批当时引发我的是嘲笑,为什么要关注这个卷扬机?小说中菊花的出现也比它更重要啊,注意这样的点有什么意思?待我在阅读第二遍、第三遍的时候(感谢《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规定的编辑的责任!如果不是那份必须认真对待的责任,我不太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读第二遍、第三遍),我骤然意识到我(对卷扬机)的轻视是一种怎样的错误(尤其相对于作家来说),莫言其实在提示,这里有埋伏,这个埋伏对于整篇小说的气氛、象征都有意味,这是小说家们必须训练到家的一个才能。不过由此,我也部分地确定我的专注点和莫言先生的专注点不同,而这样的不同我可能需要“强化”,进而与已经足够卓越的他完成区别……在别的作家擅长的地方尽量汲取,以弥补自己的不足,在别的作家忽略的地方尽量发挥,变成自己的领地和标志,是我在阅读“文本典藏”时最经心的用力点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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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文学》工作的那两年,实在让我受益良多,甚至可以说,没有那两年的实习和学习,很可能没有现在的李浩和我写作的基本相貌。在《北京文学》工作的那两年,我还在实验和调整中为自己的诗歌寻到了“个人的缪斯的独特的面部表情”,这是我之前一直希望能够做到又苦于做不到的。
……写到这里,我想我可能还“忽略”了一位同在《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的同事——王虹艳。其实不是忽略,在开始的时候我就早已决定,要在后面的部分专门提到她。她比我到来得晚一些,博士毕业后来到了《北京文学》。当时,我在北京属于客居,租住在西北旺的军营里,而王虹艳刚到《北京文学》,单身,我们两个下班之后都没有急于处理的家务,于是就会在单位一起聊聊天,或者继续谈论我们刚刚看过的稿子。我愿意和王虹艳交流,一是出于对博士知识上的敬仰和尊重;二是我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些我所不知的或者一知半解的学术认知;三是,我希望我能把她带入到先锋文学和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审美中,我急于在年轻人中寻找同盟;四是,王虹艳真诚、实在,不伪装,不是那種事儿多的人,和她聊天不需要半点儿的防备;第五,是私心,我承认我具有私心,下班之后我觉得我是孤单的,有个能说得上话来的人聊天,会让客居的孤单感减少一些。
我想我对王虹艳“把她带入到先锋文学和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审美中”的努力并不成功,她不会像我那样愿意强化自己固执的偏好,在一起交流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未能真正地说服她。不过,到2004、2005年中国的先锋文学确已式微,刊物上刊出的一些先锋文学有时已是些徒有其表的作品,我对它们也爱不起来。我没有动摇过王虹艳的审美标准,似乎别人也没有真正地动摇过,现在想来,这一点又是多么多么地难能可贵。
当时,《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租在前门西大街的一栋民房里,而《北京文学·原创版》则在马路对面,著名的全聚德烤鸭店的里面。我们的食堂与隔壁北京市教委的食堂是共用的,吃饭的时候就会与原创版的编辑们碰面,有时也会一起开会。总体上,我与原创版的编辑们交流不够多,但心理上亲近,认定是一家人。白连春,只有白连春,是我在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之前就已“熟悉”的诗人,尽管并没有见过面。来到《北京文学》报到的当天,我就去找了白连春,好像是一位编辑带领着我过去的,我忘了是朱吉余还是章德宁。是的,我忘了,怎么都想不起来,感觉谁都对,甚至感觉我与白连春的第一次相见竟然有三个不同的场景,现在又有了模糊的第四个……在这个重新被梳理的记忆中,我发现我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遗忘,甚至想不起地铁口的位置,是不是“和平门站”,甚至想不起总编室的“小贺”到底叫什么名字……当然,我也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忽然记起,这些记起甚至可以连缀成一个长篇——但,这个拉杂的回忆文字应当打住了。最后,我想表达的只剩下感激,对那些人、那些事的感激,对记忆和旧岁月的、无尽的回味和感激。
李浩,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先后发表小说、诗歌、文学评论等作品,有作品被各类选刊选载,或被译成英、法、德、日、俄、意、韩文。出版著作《谁生来是刺客》《将军的部队》等共计20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蒲松龄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等。曾担任《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