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漂白领苏叶在某个酒醉深夜,救了一只被欺凌的丑狗。这个小小的善行,为她的生活带来巨大改变,脱轨的人生一路向着魔幻驶去。生而为人,在拥挤喧嚣的水泥森林里,你是否也曾有过那些像狗的瞬间?除了如此忽人忽狗地活着,我们是否还有其他选择?
1
凌晨两点半。一辆通身猩红的小巴在马路上驰骋。金属色的灯光,缠绕着树影、霓虹、街头卷闸反射出的幽紫光芒,一簇簇闪跃到车窗。玻璃窗被推开了一半,豁口里倚靠着苏叶的头,在光下闪着暗暗的玫瑰红。夜风吹起她脑门顶上毛躁的发丝,也将她涂抹在太阳穴的风油精吹得飘散,甜辣的气味不断刺醒她的醉意。在刚刚过去的、长达五个多小时的公司年会里,苏叶干了五小杯龙舌兰、三杯香槟,以及一盏琴酒,这是她可以掌控的极限了。再多一杯,就要吐。但再少一杯,就无法被突如其来、如梦如幻的灵魂出窍所击中。这也算是她大学毕业以后习得的技能之一。如今她已不愿喝这么多,酒精化作脂肪,堆积在她小木桶似的上半身,但只有喝了、干了,并在人群里佯装尽兴,才能避免被同事们打上“我行我素”的标签——这是她工作四五年后才终于学懂的功课。
小巴停了,苏叶下车,走在九龙湾街头。从车站到家,也只是十分钟的距离,她想走得快一点,却又总感觉路面在跟她作对。灰白的长条石板,明黄色的盲道,她踩着它们,却仿佛踩着水中的直立板,往左踩,板子却向右滑;向右踩,板子又往左滑。她知道自己又在走S形的路线了。每次喝多了,她就会这样。好在意识尚清醒,控制着她的四肢,一步,再一步。她知道再经过两个打了烊的门面,向右拐,便进入一条美食街,如今店铺打了烊,徒有灯光流淌如河,夹岸生着高楼,虾粉外墙,茂密如樱,其中一栋的小窗口里,便藏着苏叶的独居公寓。就在她朝着自己那栋楼最后冲刺时,一阵尖锐凄惨的吠叫,闪电般钻入她的耳朵,令她的太阳穴又疼了起来。呜呜呜,呜呜,像是小孩子在扮演一只哀嚎的野狼。苏叶将视线从石板路上拎起来,望向惨叫的发源地,不远,就在路口前的橙色垃圾桶边。那里躺卧着一只狗,中型唐狗,瘦得干瘪,四肢仿佛棍子;灰褐色的毛发也许被人拔过,一撮长,一撮短,瘦腿被两个矮胖小男孩死死擒住,脑袋被另一对高瘦男生踩在地上,狗嘴被戴了套子,张不开,发不出汪鸣,也咬不了敌人。他们身后是一家自助找换店,二十四小时营业,霓虹招牌绿影叠叠,闪烁在那群孩子身上:皮肤如土壤般棕黑油亮,穿着过大的T恤,脚踩拖鞋,折磨着狗,笑嘻嘻地说着一串让苏叶听不懂的语言。
——喂!苏叶冲着那几个南亚裔男孩吼了一嗓子,并抡圆了壮实的胳膊,将沉甸甸的帆布手袋砸了过去,对方顿时松开了狗,嬉笑着向着更黑的夜里奔跑,拖鞋在石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狗忽然被松了绑,立马支棱起来,耷拉着脑袋,暗暗地回过头,望着苏叶。它似乎想表示感谢,或者期待苏叶给它解下嘴套,但又浑身发抖,保持随时逃跑的姿态。旋转的霓虹光落在它的脸庞——这真是一只丑狗。长脸乌黑,眼眶却是褐色的,五官被挤压了一般,呈波浪状缩成一坨。苏叶向它望了望,失去了想去摸摸它的欲望。仿佛经历了一场噩梦似的,她拾起帆布袋,转身继续行走在河面的直立板上,摇摇晃晃地荡回了宿舍。
那一觉,苏叶睡了很久,中途被胃痛烧灼醒来,被暗橘色的灯光晃得眼晕。光影摇曳,一团黑乌乌的影子在灯泡下飞,她起初以为那是肥硕飞蛾,定睛一瞧,竟是生了翅膀的老鼠。她吓得尖叫着从床上滚落,却觉得身子底下肉乎乎的。“喂——”身下传来声音。只见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女孩,赤裸裸地躺在她底下,旁边还有另一个赤裸裸的男孩。居然是室友和她的男人。惊愕、愤怒、不安……无数条小蛇包围着咬噬着她。她疼得大叫一声——彻底醒了。房间内安静无恙,唯有新安装的冷气机在匀速输出人造冷风。她拨开窗帘,飘窗外的世界被笼罩在薰衣草紫的暮色里。看了看手机,居然已经是星期天傍晚了。她睡了一天半。头皮被冷风吹得生疼,稍微摇晃一下都觉得有汪湖水在脑壳里荡漾。走出卧室,顺手开了灯,方正的小客厅便窝心起来;她连接蓝牙音箱,播放最新一集的英文播客;顺手捡起甩在湖蓝色沙发上的脏衣服,扔到厨房里的洗衣机,转手从冰箱里拿出巧克力面包,蘸着牛奶狼吞虎咽。她庆幸梦里与人合租在破旧公寓的日子远去了,随之消失的还有从租房论坛里找到的室友,被室友挂满走道的内衣内裤袜子,忽然裸身出现在浴室的陌生男人,堵塞的马桶,满地的发丝……二十六岁以后,她决定吃喝拉撒要像一个“人”。于是她租下了这个中产小区里的一居室。虽然楼龄比她还要大几岁,但租金仍高达一万五。整个屋子几年前刚刚翻修过,家私是上一届日本租客留下的,九成新。无论是有大理石包装且日夜泛着金光的大堂,还是穿着制服亲切与邻居交流的保安,抑或经过翻修而橱窗亮丽的小区店铺,都像穿梭其间的街坊一样,弥漫着小资气息——再忙也要坐在咖啡厅吃英式早午餐,再累也要换上全套的运动服去小区后的山中花园夜跑。那是一座隐藏在盘山公路后的小森林,有幾盏鸟笼状的小亭供人歇息,时不时望着双层巴士在身后高处盘旋而下,车身洁净,灯光如火,仿佛承载着闪电的大鱼缸在飞翔。一切如梦的场景,都是苏叶换了新工作后才买得起的。她说甚么也要将这份工保住。尽管它的频繁加班令她作息混乱,且养成了吃药的习惯。止痛药、胃药、醒酒药,她一一咽下。这是她每个月定期看一次医生得来的存货,也是公司的医疗福利。但药到病除,她的头不晕了,胃舒服了,换了身宽松衣服,匆匆下楼觅食了。
星期天的美食街总是热热闹闹,好几条长龙排在热门的餐厅前。苏叶却绕过人群,穿出小区,拐弯,在一条不起眼的后巷里,摸到一家小馆,“温馨米线”,门脸窄小,桌凳不多,台面上的菜单总是泛着油渍,但她格外喜欢,这里的食物时常让她回想起在家乡,上学路上那对摆摊卖米线的夫妻。
几勺热汤入口,她整个人仿佛踏入了温泉池那样松爽,暖流在胃里流荡,耳鸣也散开了。她一边嗦米线,一边查看手机。几百条未读消息,全是来自WhatsApp聊天群——在她昏睡的时光里,同事们沉浸在对派对狂欢的缅怀里,不断分享各自拍的视频、照片。她直接关闭了对话框。然后,另一条私人信息弹出来:
“Hi,派对上的事情,谢谢你……可以请你不要说出去吗?”来自一串陌生的号码,但头像显示是一个年轻女孩,穿着开满大叶紫薇的长裙,披散着羊毛卷长发,倚靠在沙滩椅上,正对着夕阳,扬起一张圆润的脸,宛如一只挂在绿丛间的黑布尔,厚唇肆意张开笑容,将无瑕的果核绽放给世界。苏叶认得她——卡尼卡,刚来公司没多久的大学毕业生。
苏叶暂时不愿回想昨晚的事,继续低头嗦粉,但眼前的汤水却成了一汪浑浊的湖,不断映出她对于昨晚的记忆。粉色灯光如霾,电子音乐像爆竹般不断炸裂,闪着烟花的香槟酒瓶穿梭在迷离的高空,狂醉的同事们使劲摇晃、跳跃、尖叫,仿佛要将一整年因赚钱而出卖的灵魂,都在这一场由公司付费的昂贵夜店体验里给补偿回来。苏叶与人群保持着清醒的距离,站在舞池最边缘,假模假式地跟着DJ的节奏,甩一甩胳膊,摇一摇脑袋,眼神漫无目的地飘过雾色里的肉体,扭动的腰、臀,不断泛起涟漪的曲线。忽然,一只手,像鲨鱼一样挤到了扭动的肉体里,像是嗅到了腥味一样,左舔一下,右啃一下,最后,停留在一个印着棕榈叶图案的臀部上,动作那样温和、静默,却还是惊动了整株绿植,大片的棕榈叶摇曳起来,却怎么也甩不开那只鲨鱼似的手。苏叶认得那只手,那是戴文的手,权力的手,它宛如一块野兽的肥大舌头,时不时就摊在女同事的肩头,摩擦、轻抚。但从来没有停在她的肩膀上,毕竟那是一块肥沃的肉土,如今经泰拳的操练而硬邦邦。反倒这手会出现在她的办公桌上,按在她打印出来的策划方案,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否决审判。但是她不得不服。自从聘请她的主管离职后,戴文就成了她的临时上司。“不要多管闲事。”她听到内心有声音在警告自己,但身子还是借着酒劲冲了过去——“啪唧”一下,她狠狠打开那只讨人厌的手,像是打死一只苍蝇。手缩回了,凝固了,但并未反击,而是向着更深的远方游去,所到之处,激起一片嬉笑。那差一点被吞掉的小绿植安静下来,回过头来,看着苏叶,露出一张失色的脸,少女的脸——这是卡尼卡。苏叶没说甚么,假装刚刚的一瞬间只是酒后的幻觉,两人在火热的舞池里,微微地、悄悄地战栗着。
苏叶抓起手机,回复卡尼卡:“放心吧。职场很险恶,你要自己小心了。以后戴文再欺负你,你就跟我说吧。”当她沉浸在侠义的自我感动中时,完全没有留意到,有个人正在靠近她。
那人身材精瘦,略微驼背,在盛夏却穿了毛绒外套,棕色的,走起来飞快,胳膊摩擦衣服,发出噗噗的闷响。他在苏叶对面坐下,一片倒影就流泻在她的碗里。她并没有因此而抬头,正在用后牙大力嚼着一坨猪颈肉。男人对她说话了:
“你要……咬人……吗?”
他的声音好像在喘气,“嘶哈嘶哈”的,不清楚。
苏叶这才抬头,只见眼前的男人戴着一顶渔夫帽,帽檐下露出几缕灰褐色发丝,鼻头上架着一副奇怪的黑色墨镜,眼镜框比脸颊还宽,并在脖颈裹了一层黑纱,拉得很上,遮住了嘴巴。
“你说甚么?”苏叶问他。
男人向前探了探,苏叶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整个后背都贴在了椅子上。
“我是你之前……救下的那只狗……我必须帮你……去咬一个人……”
苏叶感到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想迅速起身离开,但又没有动弹——也许出于好奇,以及估计他那个瘦弱的身板打不过自己的底气。
“你在说笑吗?你明明是人。”
男人朝四周望了望,他们就坐在店铺最角落,她身后是墙,附近的餐桌还空着,老旧的空间里并没显露任何监控摄像头。他摘下墨镜,露出一对眼睛,它们被挤压在一起,呈扭曲的波浪;然后又撤下纱巾,露出一张大嘴,嘴角边贴了几张创可贴,一对尖锐的牙从下嘴唇里冒了出来。他微微张嘴,跌出一条舌头,发出“嘶哈嘶哈”的声响。
苏叶吓得凝固了。
“我有时是人……有时是狗……你救了我……我必须帮你咬人……这是规矩……”
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狗爪形状的牛皮纸卡片,上面印着一个二维码。
“你想好了,就扫描这个卡片……告诉我……”
男人走后,苏叶还僵在椅子上,等再清醒过来的时候,碗里的汤都被空调风吹凉了。她掏出手机扫了扫那个二维码,还真的弹出一个网页,蓝底白框的表格,可以直接输入文本,以及填写个人资料。
这个过于简陋却又非常普遍的页面,将苏叶从恐慌中拉扯出来,她想,这大概就是一个盗走个人资料的骗局,也许提交了表格,我的手机就会被远程控制,手机里的银行账户也会被偷。她记得之前在高铁站,时不时遇到让她扫二维码捐款的哑巴。骗徒的手法真是层出不穷。狗怎么会变成人呢?他只是化了妆,吓唬我罢。于是,她将卡片撕成一片片,揉成一团,扔在桌上。
尽管如此,人变狗的念头仍在她宿醉后的脑子里反复回荡。梦里她也在不断变形,一会儿“汪汪汪”地趴在地上叫唤,一会儿又坐在办公桌上打字。醒来的时候,梦里的一切似乎仍在延续,她的确已经坐在了一张长长的办公桌前,对着计算机,听着其他的同事汇报工作。此刻已经是星期一的早上了。
2
这是一间被三面落地窗围绕的观景会议室。窗外远景是大片起伏的山脉,被沥青公路划出黑灰的弧线,车辆驰骋在其中,好像坐着滑滑梯,上上下下。山下是海,海面泛着青绿,泊着白色的船——与天海相比,显得格外小了,好像只是一块珍珠蚌,嵌在了天鹅绒上。苏叶盯着玻璃外的世界,恍如置身于透明的大棺材,陪葬的还有其他二十多个同事,他们宛如被植入芯片的兵马俑,手指不断敲击键盘,“噼啪噼啪”,同质化的微笑在空气中轮流展演,一串串英文经由声带震动而散播出来。“上一个星期,我完成了周报,交给了客户,在等反馈……”“汇财保险的电视广告在推进中,剧本写了第一稿,但是客户觉得不太好……”“启福珠宝的网红合作项目已经交了第三稿,在等反馈……”“古奇内衣的海报宣传已经到了尾声……”“客户……”“反馈……”“数据……”每一周都在更迭,每一周又在重复,似乎永无止境的循环,将苏叶的魂魄封印于此,贴在玻璃窗上的维多利亚港。然而一听到,“下一个,苏叶”,她的脖子便条件反射似的支棱起来,脑袋向着斜前方转移,嘴角被无形的绳索牵引,向上,划出微笑的弧度。嘴巴一張,一串英文便溜了出来。而她的魂魄还在飘,从窗边飘回到了天花板,俯视着桌边的肉身,圆滚滚、肉乎乎,在血橙色的针织短袖衫下,成了一朵向日葵,冲着主席位上的安德里亚绽放。
安德里亚在微笑,随着苏叶的工作汇报轻轻点头,偶尔也会蹙一蹙眉头,仿佛在思索,但很快又会回归微笑,以表示思考后的恍然大悟。他好像不会对任何员工的汇报表示不满,只是坐在那里,坐在海景的前方,融入在光线里,成为一尊剪影似的雕塑。然而当他从阳光里走出来,他非洲血统的纯黑面庞,在初次会面时,曾令苏叶感到惊讶的反差。或许在苏叶看来,他本应该狂野奔放、编织成一串串脏辫的鬈毛被修剪得过于整齐,完美熨帖着头皮;而他那莫兰迪配色的西装三件套、胸前口袋上别着的那支万宝龙钢笔,反衬他的肤色愈发原始,宛如尚未经加工的椰子外壳;过分修长的四肢仿佛生机勃勃的树木,却被强行束缚在一层层的精纺面料里。不过,当他微笑,露出定期接受私人牙医护理而靓如象牙的牙齿,并发出代表伦敦上流社会的英文口音时,他的肤色似乎也逐渐变浅、变白,直到不见。在这家英国集团旗下的香港广告公司里,安德里亚的存在宛如具有伦敦风情的吉祥物,向客户证明,时至今日,驻港分部仍具有老派的高雅,以及对种族多样性的包容。自从被伦敦总部调遣来港后,安德里亚已经在香港生活了十九年,却还是一句粤语都听不懂;会说一句“恭喜发财”,用于开年给员工发红包的时刻。当然,作为一个拥有英国籍的鬼佬,他根本无须学习粤语,和其他鬼佬一样,平日也只在上中环至半山区一带出没,那里就连空气都弥漫着欧美的气息,以至于给那些崇尚欧美文化的华人一种错觉,认为那里的夜空比其他任何地方都美,就连灯光也比本地的月亮更靓。为了与香港本土客户建立友谊,并管理好香港本土员工,安德里亚需要戴文的辅佐。他们两个搭档十多年了,戴文刚刚大学毕业就来了这个公司,从安德里亚的实习助理,一路爬到了商务总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戴文就坐在安德里亚身边,但跟安德里亚的绅士风格形成鲜明的对比:黑色廓形T恤,外披牛仔外套,头顶上扣着一副墨镜,脑袋圆溜溜的,生出一层栗子色的小草。据说他十几岁就去澳洲生活了,但他的面相仍是典型的粤港人模样:皮肤蜡黄,额头高,鼻头大,嘴唇厚,一双眼睛倒是又大又靓,可惜长期被黑眼圈晕染,如今他已开始发福,斜靠在椅子上,像是一只横躺的番薯,但也正是因此,他浑身散发着一种曾志伟式的幽默,令客户倍感轻松。但苏叶却觉得这是笑里藏刀——也许因为她刚进公司,她那时的主管芮姐就告诉她,戴文其实反对请她,觉得她的过往经验以媒体为主,而非广告,不适合做策划师。“但我看重你,因为你在金融公司做过市场策划,文案功底也强。”芮姐说。她当时还是大中华组组长,也是安德里亚的直属手下,与戴文平起平坐,只不过大中华业务仍在开拓,所以人手不多,只有策划师苏叶和另一个助理策划师。然而不久,芮姐莫名就收到了客户投诉,诡异的是,这个投诉是直接通过戴文上交给安德里亚的。那段时间,芮姐每天下午都在会议室里,不知与安德里亚洽谈甚么,好几次,苏叶都见她擤着鼻涕走出来,不确定是否哭过。最终,芮姐还是辞职了——这是一年内,第三个主动离职的大中华组组长了。她一走,安德里亚就开会宣布,大中华组的业务也由戴文代管,直到新的主管来临。又过了几天,苏叶手下的助理策划师也见状辞职了。这样一来,苏叶成了三头六臂,工作像是暴风吹来的秋叶,一堆堆落在她身上。她想要申请实习生帮手,戴文却以各种理由不审批;她与客户意见不合,请求戴文帮忙,他也“已读不回”。她大概明白了,戴文就是希望她也知难而退、主动离职,那么大中华组就会被正式取消,这样他一个人可以掌管两地业务。但是她不能走。她好不容易涨到了两万五的月薪,还要付完一整年的房租。她悄悄找安德里亚谈过,他的意思是,让她放心,公司正在请新人了,她最多再顶一个月,就有新的帮手了。结果一等,三个月又过去了。组里的新人没有来,倒是来了一个精通中英文、在香港长大的印非混血女孩卡尼卡,一个人可以同时帮忙本港、內地及海外的三种业务。
此刻,戴文正在汇报“金豹银行”的项目进展。那是一家基于香港的国际银行,除了本土受众外,也十分看重外来人士在港的业务需求。为了强化对香港文化共融的贡献,银行特地开了一个“少数族裔大使”的服务,即在指定的分店里,派驻一位能够用南亚语言与顾客沟通的员工,为那些既不懂粤语,又不会说英文的少数族裔提供服务。银行品牌部经理找到了戴文,委托广告公司拍一组伪纪录片,讲述少数族裔大使帮助在港南亚人的故事,以此巩固银行国际多样性的品牌形象。视频推出后,会同时在YouTube和微信公众号推广,因为想同步吸引在香港的外国人及新移民。按理说,这种视频项目,应该也会让苏叶参与管理,因为她曾经做过电台视频编剧,且熟悉推广,但这一次,戴文直接略过了苏叶,将它交给了自己组的同事——苏叶相信,这也是戴文暗示她不受欢迎的意思。
“客户定了故事线,讲一个南亚人很害怕跟香港人沟通,然后在少数族裔大使的帮助下,迈出‘第一步——不仅仅是开户的第一步,也是开启了他们在香港生活的新篇章。我打算让卡尼卡也加入这个项目。她比较了解南亚人在香港的生活,可以帮忙把剧本写得真实一点。”戴文说完,侧头看了看安德里亚,仿佛做完一组表演,等待主人认可的宠物。
安德里亚没有说甚么,只是大力点头,配合严肃的表情,显示出他的深思熟虑。
“哎,那是不是还可以直接让卡尼卡加入演出哦?让她做演员,还省预算了。”资深策划师薇薇安忽然插话。眉毛随着语气而玩笑般地向上挑起,尽管她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但英语口音却总是带着加州海滨小镇的八卦气息。她一直辅佐戴文完成各种项目。
“那要卡尼卡假装听不懂英文啰。”特蕾莎搭腔,她是初级策划师,虽然是香港籍,但一直在深圳读国际学校,后来去英国留学,如今回港发展。
“哎,对了,卡尼卡,你是不是还有非洲血统?你家人会说英文吗?”艾丽斯询问。她也是一个初级策划师,在纽约长大的上海女孩,一年前才随家人移民来港。
“嗯,我爸爸是非洲人,我妈妈是印度人。他们其实都会说英文的。”卡尼卡说。她的声音微弱,仿佛从远方飘来的蒲公英种子。苏叶循声环望,才发现卡尼卡并没有坐在长桌边——椅子不够了,她和另外几个实习生坐在窗边角落的沙发上。阳光直射在她身上,她仿佛一个聚光灯下的纪念品玩偶——从外国景点买来的那种。
“哎,那你是不是还有其他亲戚可以借用一下,例如外公外婆之类,感觉那个年代的南亚人,应该很多都是偷渡来的难民吧……估计都没甚么文化的。”
“干脆让我去演啰!你看我晒得这么黑,大家都说我像菲律宾人哎!反正在香港也没甚么特别多人认识我。我还可以再多搽几层黑油。”艾丽斯说罢,将廓形西装撸下一半,露出小麦色的肩背,一条吊带晒痕在她的锁骨旁若隐若现。
这对话飘在空中,掠过室内的每个人,却成了闪电一般击中了苏叶。一时间,她的灵魂好像在烈日里高速飞翔,逆着时光,飞过一年、两年、三年……飞回到2017年。还是同样的玻璃房,同款的长桌,但窗外的景色完全不同,桌边的人也换了一波。陌生的粤语像是鹦鹉螺里的风声,她努力地听,竖起耳朵听,但也只会偶尔得到那么几个词的含义。直到大家忽然憋腔憋调地说起普通话来,她才听明白,目前公司接到了一个新的项目,需要给一个大陆客户的新品牌做市场推广。明明是大陆品牌,但偏要在香港注册、香港上线,并要求用最本土的方式来做推广,其目的就是想给顾客错觉:这是一个香港货。大家叽叽喳喳地进行头脑风暴,苏叶却闷不吭声,因为她那时还不太会说广东话,一张嘴就要闹笑话。她前一晚加班熬夜而没有洗头,额头上的暗疮无处遁形,脑子昏昏沉沉,但手指不敢停下来,噼里啪啦地敲打键盘,记录大家讨论的内容。然而,他们却越说越离题。“苏叶,他们为甚么要假扮香港品牌啊?”“苏叶,你为甚么要来香港?感觉大陆更有钱喔。”“苏叶,你是不是就是为了拿到香港永居才在香港工作?”“哈哈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嘻……”大家在笑。苏叶看到数年前的自己愣愣地坐在那里,像是一尊木雕。
“啪唧——”一声突如其来的脆响,将苏叶的灵魂一下子拉扯回来,回到此刻,这间面对维多利亚港的玻璃房。只见戴文的手一掌拍在艾丽斯的肩头。他就坐在她身旁,好像审视动物的皮毛那样,向上摸一下,又向下滑下来:“你怎么都晒出鸡皮疙瘩了?”
“乱讲!”艾丽斯推开了戴文的手,但还是笑得东倒西歪。
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
那只手也在笑,在空中前仰后合。
苏叶看了看安德里亚,他竟也在笑,只是皱着眉头,一边笑一边摇脑袋,好像一个仁慈的长辈,看着一帮小孩在自己面前打闹,并送上“童言无忌”的宽恕。苏叶又看了看角落里的卡尼卡,她将鬈发扎了起来,顶在脑袋上,戴了一副圆框眼镜,眉头微锁,正对着计算机打字,似乎并不得闲聆听他人的玩笑。苏叶看着她,宛如树上摇摇欲坠的果实,那样脆弱,任人拿捏。一个奇怪的画面出现在她的幻想里,她仿佛看到卡尼卡在她的鼓励下,从树上跌落下来,开出一朵盛大的花,花走向安德里亚,花芯张开,不断向他讲述戴文对她的骚扰与欺压。苏叶就在她的身后,不远不近地旁观着,她看到安德里亚终于收起了被绣在面容上的标准微笑,他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他的双眼瞪大了,他双手抱胸、大力摇头,仿佛听着甚么不可思议的鬼故事。下一秒,她看到戴文的背影,他那圆滚滚的身子被一箱被辞退的文件压得直不起来,然后她向前对着他的屁股一踢,他就成了一颗巨大的土豆,在公司的地毯上闷闷地滚出门去。
画面结束。苏叶的视线回归现实。她给卡尼卡发送了信息:
“你还好吗?我看你好像很焦虑的样子。如果你不想参与那个南亚人的视频项目,你可以拒绝的。那完全是对你们种族的矮化。”
很快,角落的卡尼卡就回了信息。没有文字,只回了一串“哭脸”表情。
3
周一的晨会结束后,整个办公室的气氛就轻松下来,再过一个多小时就是午休時间,最重要的事情是商量午餐该吃甚么。苏叶并不太喜欢跟同事们出去觅食。她时常觉得自己跟不上同事间的闲聊。有时听他们说起某个童年时喜欢的粤语歌手最近要开演唱会,又或者最近红遍香港的本地选秀节目,她好像隔着屏风在听人说故事。她从楼下的西餐厅买了意粉套餐,并多买了杯泰式奶茶,向着卡尼卡的工位走去。她之前就留意到了,卡尼卡喜欢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吃午餐,一边吃一边看美剧。
“一起吃饭?”苏叶说,并将奶茶递给了卡尼卡,“多买了一杯,送你。”
卡尼卡连忙将蓝牙耳机取下来:“哇,谢谢你喔,我超喜欢这家的奶茶。”说着,她将自己的饭盒端起来,那是一个透明的方盒子,可以看到里面盛放了蔬菜色拉、炸薯饼,还有几块鸡翅。
苏叶领着卡尼卡向前走,穿过一片类似的工位,位置上的同事几乎都已经外出,寂寥的工作区好像被掏空的巨人身体,已无内脏,徒有躯壳。经过玻璃大门时,门外传来嬉笑声,是戴文和那几个他请来的女同事,他们在门口等电梯,戴文一只手搭在特蕾莎肩膀上,两人亲密地耳语着甚么,然后猛地爆笑出来。笑声像是浪花一样涌进来,将卡尼卡的注意力挟裹过去。苏叶看到了卡尼卡注视门外的神情,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读它,仿佛看到了一个站在沼泽边的人,盯着那片乌黑,思考自己是否一脚踏进去似的。
她们在休息空间找位置坐下。那里有一片吧台,对着落地窗,窗外是正午的海。
“你周末还好吗?我看到你信息的时候才刚刚睡醒。”苏叶开启话题。
“嗯,我有点头晕,不过多睡了几觉,就好啦。”卡尼卡说。
“你是不是跟戴文他们组都挺熟的了?你看你这两个月好像都在给他们做事情。”
“差不多。”
“公司很会省钱啊,请你一个人,可以帮所有人做事。”
“唉,有甚么办法呢。你刚刚做新人,是不是也这样?”
“我最初也不是这个行业的……那戴文有承诺甚么时候给你转正吗?”
“他说下个月就可以。”
“是吗?我听说,他请的实习生没有可以真正留下来的,都是一直被延长试用期,之前那几个都是等不下去了,自己走掉了……”
苏叶停了停,想看看卡尼卡的反应,但卡尼卡似乎对此并不意外,正在认真地啃着鸡翅。
苏叶继续说:
“你最近很忙吗?我看你开会时还一直在打字。”
“嗯,薇薇安和艾丽斯的项目都增加了英文文案的服务。因为我的英文比较好嘛,所以她们都让我写……”
“她们英文不好吗?都是从外国回来的。”
“谁知道呢,可能就是需要我帮忙吧。”卡尼卡耸耸肩,并将薯饼切了一半,递到苏叶碗里,“你尝尝,这是我自己做的。”
苏叶吃了一口,它经过长时间的浸泡,已经不那么松脆了,就算不断被牙齿咀嚼,也发不出任何反抗的声响。苏叶觉得自己的言语要更尖锐一点了。
“卡尼卡,你不能这么老实。她们就是在剥削你,知道吗?”
卡尼卡看着苏叶,嘴角向下撇,无奈地摇头:
“能怎么办?我也是刚刚才毕业。我的专业又不受欢迎。没有哪个公司想要一个历史系毕业的新人吧。戴文愿意带我入行,我已经很开心了。我妈说,让我忍一忍,新人就是要被剥削吧。”
“当然不是了。”苏叶打断她,“工作都让你做了,她们做甚么啊?她们的工资恐怕是你的两倍吧?这样分工是不公平的。安德里亚知道吗?”
“应该知道吧?戴文每周都要跟安德里亚汇报工作进度的……也有可能就是安德里亚要求戴文找我帮忙的?他肯定觉得,公司预算能省就省吧?一个实习生,肯定做的事情越多越好?哎,我也不知道……”
“你是不是很害怕戴文?”
“甚么?”
“怎么戴文要你做甚么,你就做甚么?是不是因為他经常骚扰你?感觉你很怕他。”
卡尼卡连忙摇头。
“没有没有没有……你可千万不要乱说……”她压低音量,好像做错事情怕被发现似的,“戴文那个人就是那样啦,比较热情、开放……可能他被西化了吧。而且他也算是我们的大佬嘛,他让我做事情,也是应该的……”
苏叶摇摇头。她想告诉卡尼卡,不要那么胆小怕事,你越是胆小,越被人欺负。你还在哑忍甚么呢?你要反抗。你反抗了,日后才有机会成为安德里亚那种超越种族的上层人;如果你不反抗,你就永远是一个棕黑皮囊的景观,代表着无知、弱小,被别人踩在脚底,你明白吗?
但她的思绪太多太乱了,还没有想好如何慢慢说出来时,就被手机铃声打断。是公司前台的接待员打来的。对方告诉她,有一个快递员在大堂等她,说是有非常重要的信件,她必须现在下去交收。
卡尼卡见苏叶面露难色,便连忙劝说:
“如果你有急事的话,就不要管我啦……我自己会处理好的,真的。”
苏叶见卡尼卡笑得那样淡定,心里也少了几分担忧:
“嗯,总之,你想想我刚才说的话,我一会儿再回来跟你继续聊……”苏叶说着,就转身离去,逆光而行;而她身后的卡尼卡逐渐缩小成一团剪影,灰灰的、飘忽的,宛如乌云。
4
公司大堂在午休时段十分冷清,徒有华丽光线的空间,好似一片唐三彩盘子,却只有光影在其上滑过。苏叶远远就望见那个等待她的男人,那是个奇怪的背影,高大,却佝偻,好像一株被狂风刮得歪斜的老树。快递公司的制服对他而言太小了,仿佛一个坎肩披在背上。而他真正穿在身上的,却是一件毛茸茸的长外套,棕色的,毛的质地不好,一块长,一块短。苏叶越看它越觉得眼熟,不远不近地踱步,琢磨着、打量着,并没有做好与他会面的准备,但他却已经远远嗅到了苏叶的气味,猛地一回头——凌乱的头发下,露出一双扭曲的眉眼,它们被挤成一坨,仿佛波浪一般,而眼下的部分再次被黑色纱布遮盖……苏叶想起他是谁了,准备逃走,但来不及了,男人已经疾风似的跑到她面前,并狠狠握住她的胳膊——他的手掌已经生出了狗毛,像是巨大的兽爪,任凭苏叶铆足了劲挣扎,竟也死死捏着她。苏叶有点害怕了。她觉得这个男人比上次高大了许多,也多了几分杀气。然而,他并没有伤害她,只是再次将那个狗爪形状的卡片塞到她手里。
“嘶哈——嘶哈——”他呼吸沉重,仿佛随时会有涎水顺着他的纱布滴下来,“你救了我……我必须帮你……咬人……否则……”
男人的眼神死死勾住苏叶的双眼——那双眼睛已没有眼白了,在圆溜溜的琥珀底色里,突兀着浑浊的黑眼珠。他不仅比上次高大了,语言也更破碎了,呼吸杂乱了,仿佛即将变形的狼人:“……否则……”
男人一边说,一边撤下了黑纱。他的獠牙也变长了,如今像两根锥刀般锋利。
苏叶赶紧收下卡片。
“我会帮你的。”她的声音已经开始发抖。
男人没有再说话,将黑纱重新戴好,松开了苏叶的胳膊,双腿像是高速旋转的风车,一眨眼就将这具肉身给吹远了。
苏叶这才松了口气,瘫坐在大堂的沙发上,望着手中卡片的二维码,像是刚刚在冰窟窿里潜水,差一点就冻死了。
别害怕。她不断自言自语。别紧张。她安慰自己。也许这不是甚么坏事。他能坏到哪里去呢?他不过就是一只狗嘛。她想起,小时候,她在一辆越野车下面,救了一只即将死掉的小奶狗。它是那么的小,像是被揉成一坨的牛皮纸团,似乎是死了,但被风一吹又有点生机,抖动了几下。她赶紧从街对面的超市里买了牛奶、消毒纸巾,就地喂奶给它喝,并笨拙地为它擦洗身上的污泥。不久,它竟睁开双眼了,在她的双手里抬起头来,舔舔她,好像一团云。她想抱它回家的,但想到天天在家打麻将的父母,乌烟瘴气的叔叔阿姨,她又犹豫了。她将它捧在怀里,一路走啊走,走到一家超市里。超市是那样光亮,暖气是那样舒适。陌生的家庭穿梭在温馨的物品之间。一辆装满了婴儿用品的购物车就停在她前面。她看到推车的主人就在几步远的地方,是一对年轻夫妻,蹲在货架边挑选奶粉。她想,就是他们了。于是,她将那团刚刚活过来的云朵,放到了盛满希望的购物车里,然后掉头就跑,一直跑,跑了好几条街,才停了下来。回头看,已看不到任何狗的踪影了。对不起了,小狗。她想。不知它后来怎样了。也许被新的主人好好养大。也许再次被遗弃流浪街头。不知道它遭受了甚么,长大了有没有变成一只狗人。
她看了看手中那个狗爪形状的卡片,将它与自己的手掌叠在一起,一半手掌是人,一半手掌是狗。她想,谁不是忽人忽狗地活着呢?毕竟,在这个世上活着,我不咬人,人就会咬我。
“叮——”电梯来了。苏叶走了进去。
电梯里只有苏叶一人。灯光低沉,四面是灰色的金属镜面,反射出她的身影,模糊的、扭曲的。她望着头顶上方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心里也不断跳转着记忆里的人物。
谁更需要她去咬呢?
为了卖楼而忽然将她赶走的前房东;不愿为她续签而强行辞退她,害得她差点无权留在香港的前老板;因为嫌弃她是大陆妹而禁止儿子与她继续交往的前男友妈妈……这些人的面孔逐一浮现,像是被从江底打捞出的尸骸。她望着他们,竟觉得十分遥远与陌生,不知该从哪个下手。
“叮——”电梯门打开了,她的回忆断了。她揉了揉太阳穴,向着工位走去。然而办公区域几乎没人,大家都跑去外面午餐了。她这才忽然回过神来,自己走错了地方,应该去休息空间的吧台找卡尼卡,于是又匆匆向着反方向走。当她经过一条通往茶水间的走廊时,恰好望见一对身影从走廊尽头的会议室里闪了出来,像是两团鬼祟的孤魂。打头的是卡尼卡,她扎起来的头发散乱了,披在肩膀上,一只手正在迅速地调整跌落下来的内衣肩带。而跟在她身后的是戴文,他低着头,一边看着手机,一边缓缓踱步,很快与卡尼卡分道扬镳,打着电话向大门外走去了。苏叶的眼光继续回归到卡尼卡身上,只见她已经匆匆推开洗手间的门,进去了。
苏叶犹豫了一阵,还是跟了过去。刚一推门,她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夹杂着擤鼻涕的响动。眼前的镜子里,正是卡尼卡的脸庞,她还没有留意到苏叶,只是将雙手放到洗手盆,哗啦啦的水流立即从感应式水龙头里喷射出来,她似笑非笑地望着水流,捧起一簇簇水花,倒影里是她红灿灿的嘴唇,唇膏被蹭掉了一半。
“你还好吗?”苏叶上前询问。她并没有看到卡尼卡那抹意味深长的笑。
卡尼卡好像吓了一跳,赶紧将手缩回来,水流停止了,笑意也瞬间萎靡。
“我刚刚看到你跟戴文两个人从房间里出来。你没事吧?我看你好像不太开心。”
“哦……没有啦。我们刚刚在给客户打电话,说那个少数族裔剧本的创意。”卡尼卡说。她又恢复了笑容,但已不是刚刚在倒影里的那种笑,而是努力地张开嘴巴,露出牙齿——但在苏叶眼里却像是哭泣。苏叶仿佛已经看到了刚刚在房间里发生了甚么。她仿佛看到那只手将卡尼卡的发髻撕开,扯下外套,还有松垮的内衣肩带。沉默的哭声在房间里氤氲、发酵。
一道闪电再次击中了苏叶。
“不要害怕,卡尼卡,我会帮你惩罚戴文的。”
“甚么?”卡尼卡一脸疑惑。但苏叶没有回应。她已经被快速运转的计划所牵引,推开洗手间,掏出手机,对着狗爪卡片上的二维码扫了一下,并在屏幕上的表格里输入了戴文的名字。“提交成功”的信息弹出,宛如一张公板拍在案上,在苏叶脑子里发出代表着正义的鸣响。
5
狗人的办事效率比苏叶想象的更高。大概下午四五点的样子,苏叶见到安德里亚从会议室里走出来,他的个子很高,双腿用力地迈开,好像两条石柱在交替插向地板,以往,他的步伐是轻快又悠闲的,此刻,他却身子向前倾,宛如背上驮了巨石。苏叶盯着他的脸,仔细搜索,也没发现一丝笑意。他罕有的严肃神情,令他乌黑的脸庞显得更阴沉了。尽管经过工位也没有坐下,而是向着更远的会议室走去。她又瞥了一眼戴文的位置,那个靠窗的大班椅空着,仿佛一个寂寥的寡佬,独自面对着风景。窗外,夕阳散射出一片香槟色的光芒,笼罩在如匕首般插入云雾的大厦群,玻璃幕墙好像一大片镜面帷幕,反射出对面的格子间,密密麻麻,上演着永不落幕的繁忙。苏叶完全能想象到安德里亚的心情,大概就是武士失去了左膀右臂的沉痛。但这一切,其他人却毫无察觉,他们还在趁着戴文不在,一边聊天,一边工作,心不在焉。
“哇,好好看的日落哦。”薇薇安又用她那猫子撒娇似的嗓音感叹,同时凑到窗边,拍照发到社交媒体。
与她要好的那几个女同事也都聚拢过去。她们将戴文的大班椅推到一边,获得更宽敞的拍照位置。
“戴文跑到哪里去了?”
“谁知道。说好了要跟金豹开会的,结果他忽然就不见了,安德里亚都快气死了。”
“他不会是做了甚么亏心事,畏罪潜逃了吧?哈哈。”
“那我们可就惨咯。他一走,那些客户谁来管?安德里亚连广东话都不会说,还搞甚么香港市场……没了戴文,我们今年的分红就得泡汤。”
苏叶听着她们的窃窃私语,竟有一种刺激的快乐。她好像一个预先知道事态发展的上帝,在悄无声息地洞察着一切。而她忘了,自己的神情也暴露在他人的凝视里。这种莫名其妙的窃笑,太像一个侥幸的肇事者了。
忽然,她收到一条私信,是卡尼卡发来的:
“戴文怎么了?你在厕所里说要惩罚他,你是不是做了甚么……”
苏叶赶紧将这条信息在计算机桌面上缩小,生怕被身旁的同事看到。她抬头望了望,只见卡尼卡还坐在斜对面的工位上,仍然满脸焦灼,正在“噼里啪啦”地敲打键盘。
“你别担心,不会有甚么大事的。估计过不了多久,他会回来。”
“真的吗?唉,如果他不回的话,金豹的项目可能会被中断,那个客户只想跟戴文合作……”
“不会中断的……他的缺席是一个绝佳时机。你快去举报他,将他性骚扰的事情通通告诉安德里亚。”
“啊?我不懂你在说甚么。甚么性骚扰?为甚么要举报戴文?”
“你不要害怕了。也不要哑忍了!你趁他不在,要抓紧时间反抗,明白吗?剩下的事情,我会处理的。”
苏叶发完信息,等了一阵,却还没有收到卡尼卡的回复,她抬头看了看,发现卡尼卡不在工位上了。她不确定卡尼卡是否明白自己要做甚么,但是她也不想浪费时间去解释了。她开始整理自己的简历和作品集。对她而言,这或许是一个契机。她要跟安德里亚去谈一谈。首先,戴文不是一个好人,他天天仗着权力,骚扰女同事。其次,金豹的视频也要在微信公众号传播的,理应让内地同事参与——而且新移民客户才是最应该重视的群体吧。另外,她是唯一一个真正在金融公司做过内部市场策划的人,她更了解金融业客户的需求。最重要的是,她还写过剧本。她在进入广告业之前,就是在电视台做见习编剧啊。这个项目,舍她其谁?应该由她来接管。她不断用英文整理自荐陈述。她不想再默默被欺压了。一人被当三个人用的滋味她受够了。她要反击。她要借此项目争取权利,起码争取到一个助理来帮手。如果这个项目做得好,她可以进一步去谈,也许她也可以成为大中华组组长。那么她的工资可以再涨一涨……她感觉一股力量在自己的体内疾速生长。她不断地敲打键盘,仿佛文字成了一根根的獠牙,钉在屏幕上……
然而,还不等她将自荐方案发送出去,工作群的消息忽然吵闹起来。大家都在分享一则本地热门新闻:某男子在街头忽然被疯狗袭击,多处重伤,脸部溃烂,而右手几乎被咬断,目前他正在医院接受治疗。据悉,他是某国际广告公司的高层主管。然而疯狗去向不详,正在调查中……
“戴文好惨,现在像个木乃伊……”艾丽斯在群里说。她晚上已经去医院探望过他了。其他同事对此表示惊讶,一片哀号。
“重伤”“溃烂”“咬断”……这些字眼令苏叶感到一阵胃痉挛。她没有想过那只瘦弱的丑狗,能够具有如此大的杀伤力。她以为最多就是咬住他的小腿,害得他要去医院缝针、打狂犬疫苗,受点皮肉之苦,浪费点医药费……
然而一切还没有结束。同事又分享了一条路人偷拍的视频:一只巨大得宛如野狼的生物出现在街头,疾速奔跑,像是具有锁定功能的子弹,绕过人群,精准地朝着正在街头垃圾桶边抽烟的戴文扑过去,用它的牙齿、兽爪,不断地搅乱他、掏空他。他几乎没有还击之力。画面里,不少路人都在惊呼、倒抽冷气、掏出手机拍照,但没有人敢上前,就那样呆呆地、怯怯地,望着暴力的发生。一切结束得很快。短短几分钟,当狗确认眼下的人已经疼得失去意识后,便再次飓风一般逃走,所过之处惊起尖叫连连。
这是那只狗吗?
苏叶将肇事狗的样子截图下来,放大:这明明是一条巨型狼狗,灰棕色毛发浓密,在风下闪烁着威严,四肢粗壮,狗爪宽大,面庞端正,五官冷峻——完全不是她救下的那只又瘦、又秃,面容仿佛被门夹过的丑狗。
她的胃痉挛更严重了。
忽然,卡尼卡的信息再次来袭。
“那个疯狗……就是你说的惩罚吗?!”
卡尼卡的语气为何忽然改变了。苏叶不解,难道她还指责起我来了吗?
“原本不应该是那条狗出现的。我只是看不惯他总是欺负你,所以我就安排了一个恶作剧,就想让他付出点代价……但我想不到会是那样的一条疯狗!”
“你也太可怕了吧?就因为你觉得戴文不喜欢你,你就这样害他吗?”卡尼卡反问道。
苏叶惊呆了。怎么会是这样呢?在卡尼卡眼中,她竟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吗?不行,她觉得应该跟卡尼卡解释清楚,这一切都不应该这样发展。她给卡尼卡打了电话,但是被拒接了。
“嘟嘟嘟”的忙音好像针,一下下刺穿她鼓胀的外壳,慢慢泄掉体内的那股势力。她看着屏幕里的自荐书,好像看着一些痴人说梦的廢话。
这一晚,苏叶几乎一夜无眠,但第二天醒来,她还得照常去上班。好在同事群组已经不再聒噪,网友也不再转发戴文被咬的片段,太阳照常升起,日光之下一切如常运作。然而,当苏叶再次踏入公司,她却觉得办公室里的空气不同了。她经过薇薇安、特蕾莎、艾丽斯时,感觉她们的目光好像暗箭,射入她的后脊梁,但当她回头看,她们却格外安静,像是痴呆了似的,对着计算机,机械地敲打键盘。苏叶坐下了。但她并不安心,回头看了看戴文的位置,那个大班椅仍然空空如也;戴文旁边的安德里亚也不在座位上。苏叶又回过头来,她望望斜对面,卡尼卡的位置竟然也是空的。
一种诡异的感觉笼罩着她。她说不出这是怎样的感觉,怀疑自己是不是正身处一场噩梦。
手机的振动忽然打破了空间的死寂。是艾丽斯的手机响了。她的声音令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喂——啊,王先生呀,你好你好……”
假笑,寒暄,试探性的问题。熟悉的气息逐渐回归,令苏叶开始相信,这只是普通的一天,与过往的每一天都没甚么不同,直到她听到艾丽斯说:
“啊,戴文遇到了一点意外,短时间可能都需要住院治疗哦……但是没关系啊,你的想法,我会和其他同事一起跟进的……啊?甚么?喂?”
艾丽斯的声音断了。
一些窸窸窣窣的询问在工位间传开。
“他们说,没有戴文,就不想跟我们合作……”
“完了,分红果然要泡汤。”
“妈的,我都做了三版策划案了,如果客户没有签单,我就白做了……”
讨论的声响越来越大。一些尖锐的词句像是将玻璃摔在地上,玻璃碴弹起,刺痛了苏叶。
但她还来不及思考,就看到人事部主管向她走了过来。那是个胖乎乎的中年女人,经常穿着宽松的长袍,面带幼儿园老师似的温柔笑容。苏叶看到她走过来,她听到人事部主管在跟她说,“苏叶小姐,麻烦你跟我过来一下……”但她的灵魂却再次与肉体分离,飘在办公室的天花板上。她俯视着自己的身体,在众人的注视下,跟着人事部主管,走向远处的会议室。那是一间没有落地窗的小型会议室,墙壁上贴满了黑色的壁纸。
人事部主管张开了嘴巴,一些柔和的语句散播在空气里。没有指责,没有质疑,只是像和面一样,将一些散落的涵义,四两拨千斤地凝固在一起:安德里亚收到了同事的投诉,并收到信息对话作为证据,以此判断她对戴文有私人恩怨,而这种负面情绪会波及他人,所以建议她放个长假。
“不是这样的——”她听到自己在跟主管解释,“一切都不是你所见的那样。那些黑暗的、肮脏的事情正在发生。我真的看到了。我不能做一个冷漠的旁观者。所以我希望能够做点甚么……你说我多管闲事也好,说我维护正义也好,我就是想要反抗……但这一切,都不是按我期待的那样发展,我也不知道那条恶犬是哪里来的……”
她看到自己的肉身抽搐了起来,肩膀一上一下地抖动着。是在哭泣吗?为甚么要哭呢。傻子。人事部主管抽出纸巾,为她擦泪。主管还在微笑。那样温柔,却又不容置疑:“我想,你还是今天下午四点准时离开公司比较好。”然后,她在主管的陪同下,走了出来,走向自己的工位。
苏叶再次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坐在计算机前,四周的同事似乎都变成了布景,她知道他们肯定是在议论自己,但她却也甚么都听不见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小时,直到她看到一个身影从斜前方飘过来,像是从热带岛屿飘来的风,那样活力、青春——那是卡尼卡。
唰一声,苏叶的灵魂回归了肉身。她冲向卡尼卡,死死拽着对方。卡尼卡也许在挣扎,也许没有,苏叶顾不得那么多了。总之现在,她们两人站在了落地窗前的角落,明晃晃的阳光刺痛了苏叶的额头。她不明白,为甚么她最初只是想帮助卡尼卡,却得到了對方的背叛。为甚么她才是真心在工作,一人被当三个人用的那个,却得不到公司的重视。为甚么只有那些自甘成为玩具的女人,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
“我明明是在帮你。”苏叶说,“你知道吗,如果你说出实话,让安德里亚不再信任戴文,我就会自荐去接管金豹的……”
“帮我?”卡尼卡举起一只手,遮挡刺眼的阳光,同时也遮住了她那皱起了的眉头,“你以为我是傻子吗?让戴文摸一下,就可以多拿到一个项目,为甚么你要多管闲事?”
苏叶愣住了。她觉得阳光好辣,辣得她嗓子眼都疼了。
卡尼卡继续说:
“你知道吗,那个少数族裔的项目,是我求他给我做的。你知道金豹有多少钱吗?那是个多重要的客户,你能理解吗?如果没有这些业绩,安德里亚又怎么会留意我,我又凭甚么去升职?你以为我甚么都不做,就可以在香港立稳脚跟吗?再说,你以为你是谁?我有同学在金豹,他帮我打听过了,那个王生,是戴文的小学同学。所以戴文是不可取代的,你明白吗?”
苏叶觉得阳光要将自己烤糊了。她的身体在热烈的炙烤下又麻又痒。
“现在好了,甚么都完了,戴文完了,客户完了,我又要去找新的靠山。这些就是你帮我的结果吗?”
说罢,卡尼卡摇摇头,用力甩开苏叶的手,扭着粗壮的大腿,向着远处走去,很快,她便消失在一片一模一样的工位里,宛如隐入浑河里的一粒沙。
苏叶还没有走。她不知道自己在这窗边站了多久,阳光晒得她头有点晕,直到一块厚云缓缓飘过,一切才又倏忽阴凉下来。这种突如其来的凉,好似悲伤。一瞬间,一股力量扭曲了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她的鼻头。满腔的委屈,化成眼泪爆发出来。不可以哭。她告诉自己。起码不可以哭出声来,否则被人笑话。于是她按住嘴巴,克制着抖动的肩膀,弯曲身子,将自己蜷缩成一团。逐渐地,她觉得自己越来越低,离地面越来越近,最后她趴了下来。她泪眼模糊地望着地上的双手,它们的指甲生长,手指变瘦,逐渐生出浅棕色的毛发,并长出梅花状的肉垫。忽然,她条件反射似的对着天花板发出一阵呜鸣,然后四掌踩地,夹着尾巴,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原载《香港文学》2023年第5期
原刊责编 潘琼来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
忽人忽狗的办公室梦魇
程皎旸
大学毕业以后,许多年,我都被困在香港华丽的办公室里。落地窗,海景,绚烂的火烧云。随着公司的变更,办公室的坐标不断转移,观塘、上环、湾仔、炮台山……但无论怎么改变,我的工作几乎是相同的,就连遇到的同事、客户,都戴着差不多的面具,说着差不多的对白。我仿佛是一个商业世界里的人形软件,随着年岁增长而默默升级。
我出生在商人之家,成年以后又在香港——这个“超级大商场”里生活,并选择了与品牌共存亡的营销行业。我时常思索自己与资本主义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构造了“我”,而“我”又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书写这篇小说时,我已离开了华丽的办公室,转行成为大学讲师。这时我收到《香港文学》游江主编约稿,希望我为“香港作家小说专辑”写一篇。
这是我在香港生活的第十二年,我想写一个可以反映香港商业社会现状的小说,通过我最熟悉的办公室来表达。企业好像一个社会的缩影,人与人在其中的相处,折射着“阶层”“性别”之间的矛盾;假若是国际企业,那么还夹杂着“种族”——这些都是构建一个人“身份认同”的重要元素。
如是想着,我确定了故事主角:一个对生活感到麻木,时不时灵魂出窍的港漂白领。身为毫无海外背景的东亚女性,在香港的国际企业里,她总是感到不对劲,那里充满了西方父权无形的手,压在她的肩头,一会儿摸她,一会儿又打她,但她却离不开它。
想到这里,一条狗的形象莫名跳到我的脑子里。我在社交媒体上刷到一个推送,看到一只面部畸形的金毛,五官被挤压成一坨,看上去狰狞、委屈、丑陋。我忽然觉得,这只狗的模样,很像我即将书写的女主角——那是一种被生活蹂躏后,想要放声大哭却挤不出眼泪的尴尬表情。有了这样的想法,我就写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喝醉了的白领,在深夜救了一只被欺凌的丑狗后,她的生活逐渐脱轨直到魔幻。
也许每一个上班的你,看到这个小说,都会想起自己某些像狗的瞬间。但不要悲伤、不要自责,毕竟,为了生存,谁还不是忽人忽狗地活着呢?
程皎旸,作家、大学讲师、《香港文学》专栏主持人;已出版小说集《危险动物》。中英文小说散见于《香港文学》《小说界》《文讯》《Quarterly Literary Review Singapore》等刊;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展”新人奖,入围台湾时报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