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RA
周冬雨的声音比人先到。
她一袭长黑裙,搭一顶复古的贝雷帽,踩着拖鞋,身材纤小,存在感却强烈。门一开,她穿过人群走进来,犹如在空气中劈开一道冷冽、馥郁的罅隙,还没走到拍摄场景里,熟悉的语调先传了过来:“哎呀,来啦!”热情得如同这幢宅子的主人,而工作人员仿佛都变成她的访客。她一边招呼一边笑弯了细长的眼。
站在灯光下,她更像掌握了主动权,短暂的调整过后,极速进入了状态。镜头前的她松弛、凝练,动作变化幅度不大,却立刻将所有人拽入一个世纪前的旧时辰光:身后的高窗外,街道仿佛熙熙攘攘了起来,绸缎庄、铁匠铺,还有时装店、银行和咖啡馆,黄包车的吆喝声由远及近,混杂着隔壁厅堂的戏曲声依稀传来: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
周冬雨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她往那里一站,角色已经立住了一半。
前不久的FIRST青年电影展开幕与闭幕式银幕上,她是《热搜》里敏锐、理智的自媒体主编陈妙,又是《艺术学院》里自我挣扎,为梦抉择的郝丽丽。入围今年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官方单元的《燃冬》也在盛夏尾声上映,这个故事里,她是看似洒脱、内心讳莫如深的娜娜,一个以看似轻盈的姿态对抗沉重现实的河北姑娘,自我放逐在冰原小城。
“她很普通,第一眼可能会直接被忽略。”周冬雨说,但她觉得娜娜是一个带劲儿的女孩。
这几年,她有意识地更多关注女性视角的电影和剧集,也越来越深刻地理解和演绎了更复杂、幽微的戏剧人生。她作为演员的起点是干净、倔强、白纸一般的静秋,是扎两个羊角辫、身穿白底素花衬衣的静秋,31岁的周冬雨已从那个静秋走出了非常远的路。
这其中,包括13年来近60部主演或参演作品、数个几乎成为文化符号的角色,以及2016年、2020年分别斩获的三金满贯(金马奖、金鸡奖、金像奖)。她收获了更多身份:配音演员、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评委、北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评委。这几年,她数次和青年导演合作,“其实我很开心导演愿意选择我,我们年龄相差不大,交流会更简单直接,不费劲儿。”作为新锐创作者获得关注与资源的主阵地之一,FIRST青年电影展也少不了她的身影,先后担任过短片季评委、电影市场评委、电影市场主理人等身份的她,对FIRST也有着别样的感受。“FIRST 相对氛围更轻松些,毕竟里面几乎都是比我岁数小的创作者,听他们的想法和看他们的状态都很有意思。”这种时候,天赋和经验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常使她下意识地产生某种直觉,作为早入行一些的人,应该给青年创作者们一些自己的建议,分享的同时她自己也得到了成长。
2022年寒冬,她在湿冷的广州拍《热搜》,吃了很多牛肉火锅;春夏交接时,在福建漳州拍《鹦鹉杀》,在海边住了两个月。因没有尝试过极冷,对拍摄《燃冬》的日子也有许多想象,后来不得不承认延吉是自己工作过的最冷的地方,“偶尔也能冷中作乐,比如玩泼热水成冰的游戏。”
她感谢演员的职业带来多变的生活,让她得以在同等时间内体验如同平行时空般多种可能性的人生,做出许多“周冬雨”本体一辈子也不会做出来的事,比如少女时期抽烟、喝酒、打架,比如受欺负时只知道哭。与此同时,人物延展了她对于世界的理解,“我觉得之前演过的角色或多或少都在我身上留下点什么。”这些角色让她越来越感知到女性的丰富性,在一段时间内,她们与她有身体和生命体验上的共享,这种体认因此而直接,作不得假。
然而,在这些全然迥异的角色身上,始终不变的是她极具辨识度的灵韵,绝大部分时候,她的诠释都游刃有余又惊喜频出,个人风格相当明显,生动得近乎有侵略性,又自然得让观众无可指摘。
周冬雨喜歡Lady Bird里的妈妈,但对于自己的母亲,却有更为依赖的感情。
她家教严格,少女时期,为了学业和特长,妈妈给她报了一串培训班,掐着点计算她到家的时间,也管着她用手机,直到18岁拍摄《山楂树之恋》时,因为工作沟通,周冬雨才有了自己人生中第一部手机。
小时候,周冬雨对美丑有些粗线条,“穿什么都是大人安排的。”以至于到今天,回想自己以前是否爱美,她的回答是,“看小时候照片,感觉我妈眼光还不错。”
偶尔,她也会打扮一番,凑到妈妈面前问“好不好看”,经常逗着喊她“小兔崽子”的妈妈会故意继续逗她,笑着说句不好看。
某种程度上,或许是这些成就了周冬雨身上难以复制的纯净、生动和自然。
在纯净之上,她逐渐为角色赋予更多意想之外的东西。在周冬雨看来,自己从小就是“一个比较敏感的人,但我的外在表现比较迟钝,因为我怕我的敏感伤害到他人”。这种她过去尽力收敛的特质在表演上运用起来恰如其分。而一次次对于掌握未知的东西的生猛尝试,也尽数为她赢来褒奖。
北京电影学院帮她建立更为系统性的表演方法,想起那段时光,周冬雨说,“我记得?渤老师讲过一句话,大意是说天赋多少因人而异,但电影学院会教给你怎么激发和运用天赋,我觉得说得特好。”
她的合作者和观众钟爱她的天赋,那是一种神来之笔。被津津乐道的包括但不限于《七月与安生》里,七月离席而去,安生盈着泪笑嘻嘻;《喜欢你》里她与金城武饰演的路晋玩到兴处,猝不及防的一句“我性不性感?”让金城武呆愣却觉新鲜;《后来的我们》被现实棒打的怨侣在车中重逢,周冬雨的方小晓心碎满地,却未流下一滴眼泪。
陈可辛颇为俏皮地形容了周冬雨的魅力:“每一个镜头她的表达,都是你想不到的,不管是笑的戏、哭的戏,所以很多时候想拍什么电影,第一个永远先想到周冬雨,要是她演会怎么样,好像被她下了降头一样(笑)。”
18岁时出道逢伯乐诚然是一个巨大的转折,但这并非是单纯幸运的结果,往后走,仅凭运气更显不够。事实上,没有什么能够承诺一个人长久的顺遂。周冬雨选择了捍卫她的生动和机变。
她对自己的外形建立了越来越精确的认识,在数年摸索后,树立了一种标志性的美,贯彻着先锋、强烈、精巧、得体的时尚风格,也在公众视野内带来一种颠覆性的多元。如今的她,在镜头前或捕捉细微情绪,或宣泄压抑的情感,她敢于将面容和身体完全又恰如其分地安放在闪光灯下。
内心是她更为坚守的东西。面对外部世界,她显然是更成熟了,但工作之余,她运动、养植物、逛街、郊游、出国旅行……从地理上,将自己从惯常的生活中抽离出来,去“过日子”。她喜欢配几个字的文案,字和字之前打上空格,因此每句配文都仿佛有声读物般,好似能听见她用跳跃夸张的语气宣告此刻心情。
和她聊天的时候,她的眼睛总是真诚地望着对方,像全心交付的小动物,然而问及诸如“对自己身体哪一部分感到不满”的问题,她却冷不丁回一句,“阑尾吧。”用三个词评价自己的外形,她对答:“很好很香很健康。”说到自己哪里敏感,她又说,“每一个蚊子包都很敏感。”“最近一次落泪是因為什么?”“在沙漠玩的时候,眼睛里进沙子了,哭了半天,给沙子都哭感动了,它才出来。”
她的跳脱和透彻在这个期待个性的时代,常常会产生一种奇特的豁免权。观众默许了她的飘忽不定,她以作品作答,以双手劈开一条并不好走的路。
她当然也背负了许多舆论。这些代价在她出道时就铺天盖地而来,13年间,如潮水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感谢大家对我的包容,很多批评也挺对的。有时候一些不实的评价或者污蔑确实让我挺惊讶,这都哪跟哪啊,不过你也没办法去挨个解释澄清对不对。说实话,你解释也不一定有用,比如有人硬说周冬雨是外星人,那你怎么证明自己是地球的呢?天天声明澄清的,还干不干正事儿了?”
周冬雨总在自我肯定和自我否定间不断摇摆。不过,即使拉扯,这种角力也总会被她快速消化掉,抛之脑后。“只能自己消化,做好自己的工作,过好自己的日子。别太较真呗,咋整。”这看起来举重若轻,然而,内心世界的修复和重建,除了她自己,没有目击者。
聊起天来,周冬雨常提到的一句话是“浪费时间”。她自有标准,没做过MBTI,“万一测得不准吧,挺浪费时间”,不看朋友圈因为“有点浪费时间”,这几年最有成就感的事是“没有浪费太多时间”……
31岁的女演员,华语电影史上最年轻的三金影后 ,却有一种不由分说的急迫感。她觉得自己对于表演,远远还未顿悟,顶多能说在“顿着,还没悟……等啥时候悟了我们再聊这个话题。”当然,这些时间用来胡思乱想、走南闯北、陪亲伴友,就不算浪费。
“如果MBTI测得准呢?”我们追问。
“那感觉也挺奇怪的,是吧。”她立即回道。
她不觉得性格测试能够描摹和总结自己的天性,也认为没必要做任何程度的自我欺骗。她已经足够成熟,愿意耐心地发掘自己,然后客观地接纳。
拍摄已经进行到了尾声。沪上仲夏,雾紫色暮光缱绻,这一天,难得地有些许凉意,在晚风中隐现。她换上一袭豆绿长裙,高高地拢着俏丽的发髻,流连于蒸汽袅袅的火车站,又将时间与空间拉回到一百年前,使观者皆恍惚,所有人沉浸在她营造的故事中,而她则如同一位旅人,无论是归来或出走,都敢于在一个充满不确定的时代中,做自己的主。
弗朗西斯·斯科特·基·菲茨杰拉德曾在书中写道,“我爱上了她的勇气、她的真诚和她燃烧的自尊心。即使整个世界对她是何模样充满怀疑,我依然坚信我所看见的特质。我爱她,这是一切的开始。”
这段话,或许是周冬雨和她所有角色关系的写照。她们各是一部分的她,但远非确切的她,在每一个角色的身体里,有一个那时那刻的周冬雨。她坚持认为达到导演的要求是她最大的追求,她像一笔浓墨,任何导演挥洒她时都觉得自如,当墨落在纸面上,永远都会再向外生长一点,而当墨滴入水中,她的形态是纯然、无法预测的自由。
最后聊到待映的《热搜》时,周冬雨再一次称赞导演忻钰坤,“他视野很开阔,专业、认真、细致,而且为人温和,跟他工作会有很强的安全感。”想了半晌,她总结道,“他是一个比作品还要好的人。”
这大概就是周冬雨版的极高评价了,某种程度上,也映射了她的认同:做人比演好角色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