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佳佳
关于王柳云的故事,存在一个通俗版本—
一个年过五十,时常以洗碗工、保洁员为职业的女人,在经历了半生由贫穷、暴力、孤独联合的围剿后,终于能够背离她原有的生活,走入她所爱的文学与艺术。
在她偶然“捡来”的新生活里,她昼夜不舍地创作油画,也在手机上写下她观察和构想了几十年的故事。流传出去的画作使她成为别人口中的“画家”,接连出版的书籍又为她冠上“作家”的标签。
但无论是“画家”还是“作家”,对于一个在命运中反叛了半生的女人而言,都是太过简化而粗暴的叙事。
她渴望刻畫与书写的,是天空中烈焰般往来自由的流云,是悬崖边生长起来的繁盛的巨树,是那些如同她一样辛辣而顽强的生命。
而我们要讲的故事是关于,在这个时常将人划分为三六九等的、充满了傲慢与成见的世界,一个出身寒微、命途坎坷,却笃信自己内心高尚的女人,怎样如同烧不尽的野草那样,去寻找她的立身之地。
在北京黄寺大街上的金融科技大楼里,王柳云握着被水润湿了的拖把,一边拖地,一边大声地骂那些曾经来采访的记者。
“一家著名的媒体,来了就说,‘阿姨你先说一下,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什么职业,你是哪里来的?他还怕我说不出来,自己写好了给我看,叫我照着说一遍。我最恶心这个玩意儿了!我说,‘我就不说!”
周末的大厦内部空旷得近乎寂寞,领导办公室的地面覆盖着半干的水渍,窗外是初春时节冷冽而萧瑟的北京城。王柳云停下拖地的动作,将拖把杵在地上,像一门架好的大炮那样开火。
“我说我没有职业。他说,那你这个(保洁员的工作呢)?我说这是职业吗?我是从生到死在做这一份工作吗?给我上五险一金了吗?给我退休了吗?职业?他说,‘哎,你先说一遍嘛。我就不说!这些王八蛋!”
她痛恨记者们报道她的新闻标题,痛恨那些像胶水一样黏着在手机屏幕上的字眼—清洁工、农妇、保洁员。
在第一次见面结束以后,她发消息来问:“请你告诉我,你将在文字里怎么称呼我?”
她的灵魂,具有一种非凡的敏锐,使得她能够迅速辨认出哪怕最隐匿的傲慢。她曾跟一位记者强调了多次,不要在标题中写她是位“农妇”,但对方还是执意以这样的称谓发布了报道。
“本来世界没有谁了不起谁。我还跟她说了三次。我真的想问她一句:那你的妈妈是工人,我应该叫你的妈妈‘工妇吗?”
在她的批评对象中,出现得最多的人名是作家王朔。年轻时她看他写的书,认为乏味至极,判定此人是个“肤浅的流氓”。后来她看王朔有句经典名言流传甚广,说的是“世界上最无耻、最阴险、最歹毒的赞美,就是用穷人的艰辛和苦难,当做励志故事愚弄底层人”。
她气得跳脚:“王朔你妈的,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你认为你是上层人吗?那么底层人是按什么等级来排呢?哪里是底层,哪里是中层,哪里是上层?有几等几级呢?你认为你自己排在第几个档次?狗不如的东西!”
与王柳云打交道,是一场对采访者的考验。
如果你无法理解她讲述的那些痛苦的记忆、记混了她故事中的时间地点、在她讲述的过程中不合时宜地露出笑容或者皱起眉头—都有可能会招致她的批评。她会用最显而易见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耐烦,一位记者曾告诉我,她在采访结束之后就被王柳云拉黑了微信。
只有来访者能够做到真正尊重他人,并且足够认真地倾听他人的声音,王柳云才会愿意敞开心扉,让你参观她绚丽的心。
怎样才能在孤独中保持从容而不至于痛苦?她迅速地作答,告诉我:“一个人孤独孤独以后,灵魂里就盛满了甘露。”
我笃信她有一颗绚丽的心。在认识之初,我曾向她求道,怎样才能在孤独中保持从容而不至于痛苦?她迅速地作答,告诉我:“一个人孤独孤独以后,灵魂里就盛满了甘露。”
2017年,曾经为了修建房子、抚养女儿、偿还债务而四处奔波打工的王柳云年满五十,女儿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为了装修房子而欠下的债务也终于偿清。她决心要“换一种活法”,比如,到杭州去学点做小吃的技艺,以便今后摆个早点摊养活自己。
但在去杭州之前,她先到福建省屏南县双溪镇走了一趟。她曾在央视纪录片里看到,在双溪镇的免费画室里,一名全无美术基础的老妇人画出了一盏马灯。“我只(到现场)看一眼就满足了,我想。”她回忆道。
正是从双溪镇开始,王柳云的人生走向迥然不同的方向。画画,最终成为她“捡来的”一种稀释孤独的办法,而画画带来的机遇,又帮助她进一步开启了她为之准备了一生的文学生命。
我们应当首先让王柳云来重新介绍她自己:
王柳云,来自世界最富庶的农村之一:台州。借杜甫诗:台州地阔海冥冥,云水长和岛屿青。人间福地。画家,散文家,兼任爱鸟协会会长,社会问题学家。极具才华的家庭主妇,会做多种名小吃。会说相声,生性幽默且豁达,从小习过武,爱打抱不平。几十年游历半个中国,也是双溪画室最优秀亲和的扫地工。请向我学习。谢谢。
在双溪镇1000平米的画室里,王柳云执意要找到她曾在电视上看见过的那盏马灯。终于找到的时候,她发现马灯已经残破得只剩下一绺捻子和一个底座,连可以提起来的铁丝架都没有了。
她望向助教王亚飞,想知道该从何画起。她本以为王亚飞能够教她,但对方只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2015年,福建画商林正碌在双溪镇创办了“安泰艺术城”,打出了“人人都是艺术家”的标语,声称为全国各地的人们提供免费的油画教学。但当王柳云来到此地,她才明白,这里没有真正的老师。她能够获取的是一些实际的东西:免费的颜料、画笔,和画纸。
王亚飞说,你想象一下一盏新的马灯是什么样子,我两个小时后来看。
于是王柳云坐在画架前,和自己较上了劲。面前的马灯黑溜溜的,难看得“像狗屎一样”,但在她年幼的时候,马灯曾真实地点亮过无数个夜晚。她眯起眼睛,一星火光在她眼前亮了起来。光源的中心最为明亮,橘黄色的光晕弥散在周围,最外侧是暗红色的气流,逐渐隐没在黑暗中。
两个小时后,王亚飞看到了王柳云笔下的火焰。王柳云记得她说,画得好神奇哦,“像梦幻一样”。
在今年出版的自传性散文集《青芥人生》中,她写下当时的内心震颤:
“如果是以前,我才不相信!这世上,这大半生,我从来就是垫底的那个,以我为标准,其他人再层层高级上去。几十年来,我的心早已由悲凉转而完全相信自己不是个东西,也不该是个东西。”
“……可是现在却有人忽然一下把我赞到顶,虽奇怪,心里却有些不踏实的高兴!所以,学画的第二天,我起个绝早,走到双溪镇外的田园之上,内心感慨,多少年低头劳作,多少年已久违天空!”
原本只是“看一眼就满足”的王柳云,从此决定在双溪镇留下来。
年过半百独自外出游历的女人总是难免招人非议。在台州的村庄里,乡邻之间流言四起,邻居们撺掇她的丈夫老林跑到双溪镇来寻她回家,说是怕她跟别的男人跑了。
他跟王柳云掉眼泪,说乡亲们讲得他没面子。王柳云发了脾气,她说,要是非得逼她回去,她就从桥上跳下去,“我说你就把我拿回去就行了”。
老林才不相信她会跟别人跑,他30多岁和王柳云结婚,别的本事没有,全心全意相信她还是做得到的。但他仍旧跑到双溪劝王柳云回家,他跟王柳云掉眼泪,说乡亲们讲得他没面子。王柳云发了脾气,她说,要是非得逼她回去,她就从桥上跳下去,“我说你就把我拿回去就行了”。
老林不敢再做声,“夹着尾巴就回去了”。
报大人见到王柳云时,她已在双溪镇画画一月有余。在一篇名为《农妇流云》的文章中,报大人以王柳云为原型,写下了“流云”的故事。当时“流云”的画,大都是用笨拙的线条去勾勒乡村中最常见的事物:鸡、鸭、篱笆院儿、树木、稻田。她运用的色彩总是艳丽,绿色占据画面的主体。报大人觉得,那些画虽显笨拙,却具有“一种原生态的、近乎野蛮气息的吸引力”。
在距离双溪画室几十公里之外的另一个村庄,报大人曾偶然碰到“流云”,她正推着自行车沿河岸行走。他惊诧于这场相遇,“难道你是骑自行车过来的?那可是几十公里山路啊,处处陡坡”。她说是啊,她骑自行车前来寻找好的景色写生,等回去以后画成油画。
等到王柳云感到再也难以在双溪画室学到更多技巧后,2017年底,她决定离开,后又在画友的极力邀约下,前往深圳大芬油画村继续学画。
但在大芬油画村,真正技术娴熟的画师压根不屑于收王柳云为徒。她原本想去找一位画刀笔画的老画家,学那种能用一把胶片做刀来画画的技法—刀笔的表现力强,能够画出很有质感的山体。
她跑到画家的画室门口说“你好,我跟你学习好吗”,却只引来画家“哈哈”的大笑声。她还没完全走出门,就听画家和旁人说,那个人还想到我这里学,老到什么地步了?
为了学习,也为了保护自己的自尊,她练就了一套“偷师学艺”的本领。
当她寻到又一位心仪的画家,她再也不会请求拜师,但她会每周都去画室里看他画画。当她出现时,画家的笔东西难辨地胡乱游移,如同障眼法。画家也不禁止她看,只是说,就算你天天在这里看也看不懂。
“我对全国人民说,我还真看懂了。不管你的笔怎么用,我最后只看结果,我就知道你那些笔是该怎么用的。”王柳云说。
于她而言,大芬油画村就是一所大学。她蜗居在此,继续她对自己的人生教育。
每年从大芬销往世界各地的油画超过100万张,画师们临摹的“星空”“蒙娜丽莎”“梵高自画像”远渡重洋,被裝裱在精美的画框里,挂进欧洲富人们的豪宅中。这里可以买到世界各地顶尖的油画资料,在街头巷尾,还能捡到离开大芬的人们留下的锅碗瓢盆。阁楼上的小房间,租金600元,王柳云和画友平摊。
她这一生大多时候都没有余钱,始终过的是一种“用问题把钱解决掉”的生活,在她眼里,钱不是个东西,问题才是。报大人曾写“流云”有一栋“非常气派的”四层楼房,这就是王柳云之所以负债累累的原因,她想要把房子装修得漂亮,没钱没关系,借钱来修,打工来还。这是她的人生哲学。如今她想要学习,钱永远不是个问题。
那时候,王柳云的女儿林伊达每个月都会给2000元做她在大芬的生活费。实在拮据的时候,她还会去酒店里打零工。如她所言,“我凭劳动养活我自己”。
她的房东舒友文也是一名画商,在王柳云离开大芬后,他们仍然维持着联系。舒友文记得,在大芬的王柳云没什么朋友,她总是独来独往,长时间把自己关在屋里闷头画画。
那是2018年,王柳云以她高度的勤奋给舒友文留下了深刻印象。舒友文说,王柳云总是在天刚亮的时候就起床,在画师们都还在沉睡的时候,她已经在她画画的画室门口等待。画室主人的妻子还为此和王柳云闹得有些不愉快,根本原因就是“王柳云来得太早了”。
她听老师讲课讲得牛头不对马嘴,就在上课时拿根木棍不耐烦地敲桌子。老师因此让她去教室外面罚站,问她为何这样做,她直截了当答:“你讲课讲得不好。”
这是一种奇妙的生活。林伊达记得,母亲从前在工厂里面踩缝纫机,回家后总说脚疼。但如今哪怕要跋山涉水去写生,也不会让王柳云感到疲累。“看着自己每天画出不同的事物,我觉得生命被翻篇,很多纠缠我的思维与肉体病痛,在沉浸于快乐的忙碌中被遗忘,被驱逐。”
她反复写下那种感受:就像换了一种人生,重新活过。
在开始学画的第二天清晨,站立在双溪镇外的田园之上时,她仰头望向南方雾霭沉沉的天空,太阳陷落在云雾之中迟迟不肯升起。但有一种新鲜的变化正在她的内心之中剧烈地发生,仿佛太阳从未属意于照亮这苍茫人间,而是退回并悬于低空,从来未曾落下,“只为等待我看它的眼色,等着一再照亮我”。
王柳云的前半生,是一部与恶劣的命运缠斗的历史。她与之作战的对象,分别是贫穷、偏见、暴力,和孤独。改变命运的契机一度降临,却又暴虐地转瞬即逝。但她从未放弃武装自己。几十年过去,她说她已变得非常强大,因为人要学会用苦难做盔甲。
她生于1967年,家中原本有七个孩子,夭折了两个。在活下来的孩子里,她最年幼,排行老五。在一个母亲刻薄、父亲残疾的贫困家庭中,排行最末意味着,她出生时父母已然年迈,她还未独立成人时,父母皆已离世,因而从小到大未曾得到妥善的照顾。
直到她8岁那年,有老师上门来问,你要去读书吗?她不知道读书意味着什么,老师说,“读了书能够到外面去”。她这才动心,开始去上一年级,从此展露出她在学习上的天分。
那些年她时常吃不饱饭,饿着肚子上课没精神,几乎从头到尾睡过去,在半梦半醒之间拼命听老师在讲些什么。数学老师看她打瞌睡,把她叫上讲台做题目,本想以示惩罚,却没想到她竟做了出来。她记得老师咂舌,说没办法,这是天才。
但除此之外,她从未得到过老师们真心实意的夸奖,她将之归结为老师们认为她太过骄傲,同时嫌弃她家庭贫穷。
她的身体里似乎蕴藏着一股藐视权威的天性。她听老师讲课讲得牛头不对马嘴,就在上课时拿根木棍不耐烦地敲桌子。老师因此让她去教室外面罚站,问她为何这样做,她直截了当答:“你讲课讲得不好。”
来自成年世界的恶意,很早就在她的心灵中投下了阴影。
她记得自己曾被校长先生深刻地“仇恨”过。当学生们在操场上集合,校长站在前面讲话,太阳光从他的脑袋后方照射过来,王柳云个头小,站在前排,校长的影子刚好投射到她的脚下。于是她在原地跳过去,又跳过来。校长问她为什么,她说,老师,我踩到你的头了。
王柳云认为,正是因为这句话,校长从她三年级开始恨她,直至毕业。
“他在课堂上一再讲驼子死了以后的故事。驼子死了以后,就用一块木板压住他,先让脸朝天,两个人压着踩,要跳着把他压平。我心里想,那骨头不就断了吗?但我不敢做声。他还不解恨,还说要把死尸再翻过来,再把这个木板又压到他背上,再踩,踩平为止—我父亲是驼子,知道吗?”
她天生悲悯她的父亲,一个因先天性骨骼硬化而残疾的男人。因为驼背的缘故,父亲逢人必须先抬眼帘再抬头,小孩们常奚落他,说怎么看也不像个好人。
只有王柳云知道,父亲是这世上最温和善良的人,连一只蚂蚁的生命也不忍心践踏。
在回忆父亲的文章中,她写:“我做女儿的,为捍卫你直接就是打架长大。”白天打完架,晚上就在破楼里对着哥哥买来的一本拳书学功夫。讲不通的道理,拳头之下见真章。
至于那些挖苦并欺负父亲的大人,王柳云有另外的办法。
她曾挑无人防备的夜晚,捡起大石头去砸别人房顶的青瓦,一声巨响就造成一个大窟窿。她的老家在湖南新化,雨水时常光临,若不及时补上窟窿,屋子就会遭水浸泡。要是谁跑来想教训她,那也是没门的,她随便抄起一根棍子,管他是谁都敢打。
升入初中以后,她渴望成为一名工程师,因此拼命地学习物理、化学和数学。但贫穷始终还是一道无形却牢固的缰绳,在她刚进入高中后不久就勒紧了她的脖子。
高一上学期,王柳云辍学了。整个小学和初中,她不怎么需要为两三元钱的学费发愁,但读高中需要缴纳每学期接近两百元的学费和住宿费。她因此被迫中断学业,回家种了四五年田,度过了一段“非常忧伤”的时期。
俯身在贫瘠而又无望的田地之中,她穿着褪了色的衣裳,脸上黑黑的,起满了麻子。
颜料与文字,让王柳云终于得到机会袒露她苦难之下丰盛的内心,让她从一个“受苦的女人”重新成为“人”本身。
21岁那年,命运的转折时刻到来。她从报纸上看见,隔壁县里有位姓刘的老师经营着一家园艺场,专门培育优良品种。她写信联系刘老师,得到允许去学习种树苗,于是她卖掉50斤大米,用得来的10元钱坐车去了隔壁县。
她学成技术的时候,恰好赶上当地采用经济作物去绿化荒山,她回家后种出的第一批树苗,就以4900多元卖给了县林业局。那是上世纪80年代末期,掌握了致富密码的王柳云,在一两年内就赚到了两万多元,成为了创业楷模。
然而,与财富一同到来的,还有她的第一任丈夫,那是噩梦的开端。总是命运弄人,她好像在不断地“从一座地狱走向另一座地狱”,再“从一片死海游向另一片死海”。
在他们的女儿林伊达出生之前,前夫伪装得很好,待她无微不至,会跪在地上为王柳云擦亮皮鞋。但在此之后,他暴露本性,想方设法套走王柳云所有的钱。心情不好的時候,他掐她的脖子,穿着她买给他的皮鞋踹她的身体。他时常夜不归宿,光明正大地搞婚外情。
为了威胁她,他说,如果胆敢逃跑,他将不计代价地寻找,找到以后,首先就要把她的女儿掐死、摔死、割掉—就好像伊达不是他的女儿那样。
这是王柳云记忆中讳莫如深的禁区,一个阴森恐怖的修罗场。她讲述这一切的时候如同恶鬼附体,鼓着双眼,突然冲上来掐我的脖子,以模仿前夫恶毒的言行。
她说,“我才不痛苦”,在面临这一切的时候,她心里只有唯一的念头—“这个人必须死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不断地念他的名字,咒他去死。不然,“真的哪天被他搞残了,那我生不如死啊,是吧?”
在这段婚姻维持了7年以后的某个夜晚,王柳云记得,她煮了三次米饭都煮不熟。而前夫非要在晚上10点开车出门,不知道要去做什么事情。就在这天夜里的凌晨两点多钟,前夫开车时径直撞向一堵墙,撞断了树,也撞穿了墙,他蹊跷地死在了车里。
王柳云认定前夫不是酒驾,因为他总怕别人在他醉酒后害他。她相信那天夜里是有鬼作祟。她说前夫死前途经的那条路两旁就是他们家种下的树苗,土地是向农民租来的,前夫嫌人家的祖坟占了他种树的地方,拿着铁锹把坟铲掉了。此后不久,他就在那附近撞死了自己。
林伊达朦胧地想起,她在读一二年级时的某天,母亲在上课期间突然来找她,告知她生父的死讯。正是从那时候起,王柳云母女才真正脱离了又一座人间炼狱。
2002年,王柳云在浙江打工期间遇见了老林,老林年纪比她小些,还没结过婚。他不喜欢赚钱,对物质生活的要求非常低。林伊达说,当地的其他男人做木工,每月至少工作20天,可是老林每月最多只愿做5到10天。“他不愿意出去工作,觉得外面工作好苦。”
但王柳云看中他的善良。20年里,老林将伊达视如己出,他虽怠于工作,但也尽力地赚一点钱,仅够伊达学习和生活。
这段婚姻从现实层面让王柳云基本满意,但在精神层面,又让她饱尝孤独的滋味。
她对我说她从来不哭,但林伊达推翻了她的话。伊达说,20年间,母亲赚钱赚得很辛苦,有时候身体不舒服,转头看见身边的男人一点帮助都无法提供,时常在家里崩溃得大哭。
那是一种很深刻的孤独,来自她毕生高傲的心气与落魄的现实之间的冲突。
不管是街坊邻居,还是老林,都无法理解为什么非要把房子装修得那么漂亮。十几万元的装修债务,落到王柳云身上,全都要用血汗钱来偿还。
画画,是她怀着功利的动机无意间寻到的一种“稀释孤独的办法”。
“因为这个世界的人都是以钱来计量人的价值,是吗?人家都要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所有人,搞得我老是处在一个对立的环境里面。这就很痛苦,知道吗?所以我就老是对着天说,你为什么要给我思想?你给了我思想,那你就给我相应的物质和地位是吗?那我说的话也有人听嘛,因为现在的我说出来的话,就跟我父亲当年说的话一样,在别人的耳朵里,只能成为奇谈怪论。”
“我走到哪里都不能融入。”
林伊达小时候常听王柳云讲起一个故事,说的是她当年出门闯荡江湖,在往返于湖南和广西两地的路上曾遇到土匪路霸。两三个小伙子拿着刀拦车抢劫,而王柳云走上前,握住其中一个人的手,和他讲:“有什么困难跟姐说,不要这样子。”
故事里的男人们都愣住了,骂骂咧咧地离开。在他们走之前,其中一个人举着刀威胁司机:“这个大姐的钱,你不准收。”
在王柳云此后的一生中,无论她身处何种境况,她都未曾改变过她的心性。她很天然地认为,自己终将离开糟糕的环境,离开所有鄙夷和轻贱的目光,她说:“我会走出去的,我自认为我会走得比他们高尚。”
从园艺场到双溪镇,王柳云从没放弃过从命运中突围。她前往双溪镇学画并非偶然,而是经年累月搜集全国各地潜在机遇的结果。她收集到的信息包括:山东寿光种菜的基地地址、无土栽培技术、大面积种花、杭州培训面点技术的免费机构、深圳大芬油画村、福建屏南双溪镇上的免费画室……
画画,是她怀着功利的动机无意间寻到的一种“稀释孤独的办法”。当她因画画而吸引了第一批记者以后,其中一个女孩帮她开通了微博,让她有机会开始面向陌生人写作。
早年间,她从毛主席的传记里学会了在看书的同时写批注的本事,只要书不是借来的,她就可以密密麻麻地写她的批注。初中时期老师讲课,她笔走如飞,当场就能把听到的所有东西记下来。
她形容自己读书就像饿狗扑食。她读捡来的报纸、包过糖的报纸、乡政府办事处陈列的报纸,只要有一点养料就行。无论走到哪里,她首先去找当地的书店,囫囵吞枣地把很多书都翻过去。她从外国文学读到中国名著,再钻进四书五经,唐诗宋词,《离骚》《九章》《天问》……她说:“我读书养育我的灵魂。”
如今,几十年积累起来的文学热望就像地下河,她偶然挖开心间的一块泥土,文字就像泉水一样哗啦啦地涌现出来。她每天从早到晚可以写下一万字,从不需要打草稿。“我准备了一辈子,我不断地思考,不断地观察。”
颜料与文字,让王柳云终于得到机会袒露她苦难之下丰盛的内心,让她从一个“受苦的女人”重新成为“人”本身。
小时候,没人有空照顾她,她最常趴在地上找乐子,观察各种昆虫和植物。
她问我,你见过苔藓开花吗?她说春天的时候,苔藓会长得高高的,像人的眼睫毛那样细,它们会开出句号那么小的花,有粉色、紫红色和深红色的花瓣。她说她数过了,认定苔藓的花有五片花瓣。
下雨天,蚂蚁也会外出觅食,细细的双腿在泥巴地里面行走,等到天晴之后就会穿上泥巴做的“靴子”。没有风的时候,乡村只剩下一片寂静,她说自己会趴在地上,听蚂蚁穿着靴子走路的声音,“叮叮咚咚地响”。
她曾經厌恶密集出现的蚂蚁,每每见到就要“弄死它们”,直到她中年以后,她才意识到蚂蚁的生命与人的生命一样平等。她见过蚂蚁将死去的同伴抬回洞穴,她用棍子撬开它们的家,发现它们会把同伴的尸体抬进一个“房间”,码放整齐,就像人类祭奠自己逝去的亲人和祖先。
那是她眼中的世界,真切得令旁人难以辨明虚实。我不知道蚂蚁的文化传统,但是我向重庆大学环境与生态学院的教授杨永川请教了苔藓的问题,我问他,苔藓是否会开花?他说,苔藓植物咋会开花嘛。
“所谓的苔花,是苔藓植物孢子体顶端产生孢子的膨大部分,孢蒴。”
但客观世界与人的精神世界之间本来就存在天然的鸿沟,人只能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她想,蚂蚁纵然渺小到如此地步,也在努力求生,试图改变自身的命运。因此,她为自身弄死蚂蚁的残暴行径而内疚万分。“我不停地向它们忏悔。”
她的画里最常见大自然的景观,其中被称赞最多的是她笔下的云彩。但她看了几十年也热爱了几十年的天空,觉得可能终其一生都画不出自己眼中最美的彩霞。日落时分,云彩最为变幻莫测,她凝望着它们苦恼万分,她想自己只看见了云的这一面,云的背面又有什么呢?肯定藏着她看不见的东西。“我但愿那朵云裂一个洞,掉个什么东西下来。”
云里有她参不透的道理,深红色的孤云在风中来往自由,对于它曾震撼了她幼时心灵的美,她今生今世都难以表达完全。
一个人与这流俗的世界格格不入没有关系,首先要充分认识自己、相信自己,然后捍卫自己。
她喜欢画那种“非常巨大的树”,树龄几百年,根部千绕百曲。她说自己从小在山林里和树作伴,认为树的根部是树的创伤所在。人类会去砍它做柴火,动物会拿头上的角去蹭它以磨自己的痒。但纵使伤痕累累,树仍然重新生长起来,枝叶参天地,邀请各路植物动物来筑造它们的家。
“还有那种生长在悬崖之上,没有土,根也悬空的,那种生命力巨大的树。我现在想来,就是表现出我自己的生命力,是不是?我天生就有那种生命力,别人都能被这种生命力震撼。”
采访结束的那天,我们打算去餐厅吃饭,她换下保洁员灰色的工作服,准备穿上她自己设计的红色外套。穿在身上的衣服就像是一个人的姓名,能够显示出她炽烈的性情。她的设计绝不流俗,乍看起来像一件悬挂流苏的披风,却又具备双袖,是一件便捷好穿的外套。
她问我,穿这件衣服会显得奇怪吗?我说好看,她眯着眼睛笑了起來。
走到楼下,原本灰败的灌木丛中出现了一群喧闹的小鸟。王柳云指给我看,说她每天把大家吃完不要的剩饭拿到这里来喂鸟,开始只有零星几只,如今成群地来。城市巨大而荒凉,但她说她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曾经滋养她的山野。现下,鸟儿们与她共享这独一份的热闹。
岁月会让这世上大多数承受苦难的人都变得乖顺,面对不公的命运,抗争不过就得接纳。在几十年的战斗之中,王柳云也几乎被苦难磨灭了希望,就像一团燃烧的火,无论一开始烧得有多旺盛,失去新柴都将熄灭。“很多人不是一辈子也没实现自己所谓的理想吗?”
但她看遍佛门经典,只听见佛在回答唯一的问题,就是怎么做人。
她相信自己是用灵魂生活的人。在50年的沉默和压抑之中,她凭借确信自身高尚的信念活了下来,在顽强战斗到即将缴械投降的时刻,苦难的生活终于出现裂缝,一丝新燃起的火光透了进来。
这束崭新的光线印证了王柳云的执念:一个人与这流俗的世界格格不入没有关系,首先要充分认识自己、相信自己,然后捍卫自己。
有天采访结束,她送我进电梯,在电梯门即将合上的刹那,她突然对我说:“永远不要去蹚别人蹚过的水。”
后来我知道,她不仅仅是在告诫我,也是在提醒她自己,永远不要走世人为你设想好的路,永远不要蹚别人早已蹚过的水。生而为人,无论面对命运为你铺设下的怎样崎岖的道路,都要保持独立的思想,用苦难做心灵的盔甲,去战斗到最后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