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学武
7月13日,德国外长贝尔伯克代表德国政府发布《中国战略》。该文件的德文原文看似语言温和,但暗藏玄机,给未来中德双边关系的发展留下一些隐患。其中,有八点潜在危害尤为值得注意。
尽管如此,现实是中德两国的关系已经如胶似漆地紧紧地粘连在一起了,很难人为切割。
“敌友思维”贯穿长达64页的整个文件。《中国战略》虽然采用了“合作伙伴、竞争者和体制对手”的对华定位,而且不断强调同中国合作的重要性,但文件撰写人的思维始终定格在“中国变了,已不再是可信赖的朋友”这个刻板判断上。
在中国究竟是“机遇”还是“威胁”这个大是大非问题上,文件作出了明确的回答:中国的中央集权体制与德国的联邦议会体制格格不入;中国在南海、台湾海峡、新疆、西藏和香港地区追求的核心利益,与德国的价值观和利益诉求方枘圆凿;中国憧憬的世界秩序与德国的“以规则为基础的”世界秩序格格不入。
在这一思维的主导下,中国已经不再被视为“机遇”,而是“威胁”。未来中德关系中默克尔时代经常出现的生动活泼、推心置腹的现象将很难重现。冷峻枯燥、局限于事务性和技术层面的合作与对话将成为常态,北京与柏林在战略层次上的良性互动将陷入低潮。除非柏林和北京在气候合作、第三方合作方面有所突破,中德之间发自内心的政治互信将日益稀薄。
“去风险”思维像一条红线,贯穿于整个《中国战略》之中,成为未来德国与中国打交道的主导思想。在其指导下,本届德国政府几乎失去提升中德关系的动力,它不再是未来中德关系向前发展的“推动器”,而是“制动器”。
“去风险”意味着德国政府未来对华关系的工作重点将转向防范中国,核心是减少对中国经济和供应链的依赖性。用德国外长贝尔伯克在介绍该战略时的用语来讲,德国将更加关注经济安全,“最大限度地减少那种不仅涉及个体,而且影响整个经济的群体性风险”。
“群体性风险”概念在《中国战略》中多次出现。它的重复使用,是对持续活跃在中国市场,不仅不愿意退出中国市场,而且还要加大在中国投资的德国企业,尤其是对其中大型跨国企业的警告。与以往的德国政府不同,本届德国政府开始对德企进军中国大踩刹车。
《中国战略》要求企业具有强烈的“风险意识”,要在原有的纯商业风险意识的基础上再加上一个“地缘政治风险意识”,企业和投资者要牢牢地绷紧这根弦。
《中国战略》的作者明确告诉企业家们,德国政府不会再拿纳税人的钱为他们在中国的经营风险买单。企业家要自行承担在华经营的风险,尤其是“群体性风险”。他们不能再指望政府动用公共资金帮助他们消除风险,而是必须“自行消除风险”。
对于德国企业与在华投资或对华出口相关的贷款,《中国战略》将德国政府的担保降到了最低程度。对于德国企业总额超过30亿欧元的在华投资,政府担保将不会再现。这无疑对习惯了以往政府慷慨担保的德国企业界来讲,是一个重大打击。
很难想象习惯了自主决策的德国企业们会“享受”这种与政府官员的“定期交流”,向他们公开企业的商业信息,接受他们的“风险说教”。对于企业来讲,这将成为一种“官僚主义”的负担。
然而,即使这样一个“打击”,也是德国企业据理力争来的一个“妥协”。在《中国战略》的初版中,德国政府原本对企业投资中国的“刹车”更为猛烈。绿党主导的外交部和经济部,曾试图在文件中引入一种强制性措施,要求企业定期提供在华经营状况报告,申报投资计划,并接受政府风险压力测试。
德国政府虽然最后放弃了这些强制性义务,但还是设计了一种“警钟长鸣”机制,定期给在华经营的企业“敲警钟”。《中国战略》明确告诉它们,政府官员们将强化与企业的“交流”,定期约谈它们的负责人,帮助它们“提高涉华风险意识”。
《中国战略》要求企业特别细心地处理与中国相关的事态发展、数据和风险,并把这些工作纳入现有的风险管理流程。“我们将与和中国关系密切的企业闭门讨论与中国相关的风险分析,以便及早发现群体性风险。”
很难想象习惯了自主决策的德国企业们会“享受”这种与政府官员的“定期交流”,向他们公开企业的商业信息,接受他们的“风险说教”。对于企业来讲,这将成为一种“官僚主义”的负担。它的直接后果,将是越来越多的企业远离中国市场,以逃避这种政府以定期“约谈”方式对企业的干涉,换取自己的“安宁”。
《中国战略》视中国政府推行的“军民融合政策”为对德国的安全威胁。文件认为,“军民融合政策”使得民间企业利益和军事能力的发展不再能明确分开。在这种背景下,如果德国继续向中国投资者开放市场或放任技术出口中国,可能会对德国公共秩序和国家安全构成风险。
德国政府表明,为了阻止事关安全的敏感技术外流,将强化对中国来德国投资的审核,尤其是对涉及先进和基础技术的投资。为此,本届政府将专门制定一部新的投资审查法,以确保军民两用技术不会通过“中国企业对德投资”这个渠道流向中国。
未来德国涉华出口管制的重点,也将是军民两用技术。《中国战略》偏执地认为,对华技术出口未来要慎之又慎,因为“两用技术可以帮助中国政府對内实行‘高压,对外更加咄咄逼人”,它的出口不符合德国的利益。
预计未来中德之间的技术交流将因此受到重大冲击。由于军民两用技术与纯粹的民用技术的分界并不是永远清晰的,德国的这种“去风险”战略设计,很可能挫伤中国投资者的意愿或压抑德国技术出口者的冲动,使两国在科技领域的投资和出口出现死气沉沉的局面。
德国政府的《中国战略》宣称:“原则上,技术出口管制也适用于无形知识和技术转让。”这一方针明显是冲着两国高校、企业和科研单位的合作而来。
《中国战略》的撰写人虽然强调“自由的国际学术交流对于联邦政府以及中国来说都是宝贵的资产”,但宣布要“提高德国科研界对人权和安全领域的认识”。
言下之意,德国政府要求科研机构对中国保持高度警惕。这样一来,在选择科研合作伙伴时,共同的研究兴趣、差异互补、成果分享和协同创新前景,不再是唯一的考量。合作方国家的“人权状况”和对德国构成的“安全威胁”,也成了选择的标准。
这个要求对一般的德国科学研究者来讲,将造成巨大的困惑。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审查所带来的各种麻烦和干扰,他们可能会尽量避免同中国的研究机构合作,尽管合作从学术上来讲前景光明。
对中德科技合作来讲,这是一个无形的“杀手”。预计未来来自中国高校科研机构和企业的合作项目将很难找到德国合作方,现有的合作项目在合同到期后也很难继续延长。长此以往,中德之间的科技合作将会进入寒冬。
《中国战略》宣称,核心和关键基础设施事关德国的国家安全和人民福祉,必须确保进入这些基础设施的技术和产品能满足德国的安全标准。
《中国战略》强调,关键基础设施的安全和主权运行,本质上取决于某些应该履行特别关键功能的关键组件。因此,对供货商产品的选择,在降低风险和维护德国关键基础设施的功能方面发挥着特殊作用。
德国政府在文件中,虽然回避了是否将华为的5G设备移出德国网络通信基础设施的敏感问题,但直接指出,对于网络中具有关键功能的关键设施的安全性,正在依据德国网络电信安全法的规定实施审核。
按照《中国战略》撰写人的说法,这个审核之所以进行,是因为“按照中国安全立法的要求,每一个中国公民、企业和实体都有配合中国安全与情报部门的义务”。言下之意,即使华为产品的技术安全性无可指责,也会因为华为的中国背景,政治安全性存疑。
在选择科研合作伙伴时,共同的研究兴趣、差异互补、成果分享和协同创新前景,不再是唯一的考量。合作方国家的“人权状况”和对德国构成的“安全威胁”,也成了选择的标准。
这个思路会延伸到未来所有来自中国、试图进入德国关键基础设施的产品和技术。本届德国政府准备制定一部《关键基础设施框架法》,确定哪些行业、哪些企业和哪些设施为关键基础设施。
随着这部法律的问世,预计德国的关键基础设施的核心领域会对中国的产品关闭。华为的设备目前占德国三大电信运营商网络设施的60%左右,但华为进入这个市场时,地缘政治的风暴尚未形成;未来设备更新换代时,德国政府是否会继续对华为网开一面尚是未知数,这是一个很大的隐患。
《中国战略》视中国为对德国网络空间安全的威胁,指责“中国网络行为者试图通过间谍活动获取德国的商业和研究机密,而且重点锁定高科技公司和世界工业市场领导者”。
德国政府在这个领域的态度显得非常强硬,通过合作和对话的方式来解决分歧看来并不是柏林的首选。恰恰相反,《中国战略》誓言要与欧盟和北约盟友合作,捍卫德国的网络安全。
《中国战略》明确拒绝承认中国自己的网络产品安全認证书,而坚持只接受德国、美国、法国、英国和加拿大1993年发起的“共同标准”(Common Criteria)认证书。
这一立场的直接后果是,所有的中国ITC产品在进入德国市场时,必须接受德国通信技术安全总署(BSI)的审核,只有达到了“共同标准”的要求,产品才能得到认证书。
目前尚未有任何迹象表明中德能跳出这个IT产品安全认证的分裂阴影。华为进入德国的产品都要首先得到BSI的认证,这不仅会产生巨大的费用和公开技术数据的代价,而且还处于非常被动的战略地位。
为了消除这个越来越大的隐患,北京不妨考虑像荷兰、澳大利亚、西班牙和日本那样,加入Common Criteria,主动开放,为中国IT企业打入西方市场扫清障碍。
《中国战略》的撰写人对中国外贸投资政策的动机持怀疑态度,用词充满敌意,如傲慢地宣称“中国正在更多地利用其经济手段达到政治目的:要么是通过制造对它的依赖性和使用对它的依赖性,要么是通过给予或取消好处,使他国就范和顺从”。
在评价中国的“双循环”战略时,《中国战略》的作者自以为是地写道:“中国政府一方面力图减少自己对外部世界的依赖,另一方面又试图加强其他国家对中国的依赖。”
听闻有这样一个如此负面和阴暗地看待中国对外经济政策的战略文件,北京可能会感到愤怒。因为经济纽带和外贸合作毕竟是中德关系多年来的压舱石和稳定器,德方如此质疑中国的对外开放和经济政策,很可能会动摇中德关系的基础。
可能更让北京感到惊讶的是,《中国战略》毫不掩饰地提出,要保持和强化中国对德国出口产品的依赖,因为“单方面降低中国对德国出口产品的依赖不符合德国利益”。
把德国对中国市场的依赖性降下来,把中国对德国产品的依赖性搞上去,这是《中国战略》策划者给德国政经人士开出的“良方”。其力主“用市场经济手段吸引企业疏远中国,分散风险,降低对华依赖”,虽然矛盾重重,但思路锋芒毕露。
《中国战略》的作者,几乎全盘公开拒绝了中国政府最为上心的几个重要外交倡议和利益诉求,可以说是“处处跟北京过不去,处处跟中国唱反调”。
在世贸组织的改革谈判中,北京一直坚持中国仍然是“发展中国家”的立场,但《中国战略》则表示要和盟友们一起合作,“推动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中国放弃世贸组织法律下作为发展中国家的特权”。
“一带一路”是当下中国政府外交政策的旗舰,是北京寄予厚望的重大全球互联互通布局。然而《中国战略》的撰写人妄言:“我们对‘一带一路违反社会与生态标准和带来的(他国对中国的)依赖性持批评态度。联邦政府不参加这一倡议。”
中国近年来提出的“全球发展倡议”和“全球安全倡议”,也被《中国战略》的作者们定义为“中国按照自己的设想重塑世界秩序”的努力。他们公开保持距离,拒绝成为这两个倡议的成员。
北京不妨考虑像荷兰、澳大利亚、西班牙和日本那样,加入Common Criteria,主動开放,为中国IT企业打入西方市场扫清障碍。
《中国战略》的作者对中国在联合国作用的评价,可能更让北京费解。《中国战略》写道:“中国在联合国的所作所为,多是将自己的利益凌驾于多边原则之上,中国提出的新倡议都是为了按照自己的设想改变联合国政策。”
这几乎是对中国在联合国工作的全盘否定。连中国籍人士不断当选为联合国特别组织的主要领导人,也被《中国战略》的撰写人视为“中国政府的渗透”。其誓言今后要加强同欧美盟友的合作,共同推出候选人,“回击”北京对国际组织领导权的“蚕食”。
《中国战略》直率地表明,德国的安全仰仗于北约和美国,“中国与美国的敌对关系不符合德国的利益”。德国人虽然没有说要选边站在美国一边,但亲疏分明,不言自白。
对中国与俄罗斯的关系,《中国战略》也是持不客观的否定态度,认为北京与莫斯科的紧密合作不符合中国作为联合国常任理事国所应承担的维护世界和平的责任,所谓“不谴责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入侵,让人难以信服北京对尊重领土完整原则的承诺”。
未来的两年,中国和德国在世界秩序重组和改革的博弈中可能会渐行渐远。彻底撕破脸皮的可能性不大,但隐患无处不在,双方的共同语言可能会越来越少。
一篇《中国战略》,暴露八个隐患。中德关系何去何从,取决于这些隐患能否被及时排除。如果说德国政府的《中国战略》对北京有什么价值的话,就是它如实地说出了柏林执政精英对中国的真实想法,只要有可能,他们真愿意远离中国,至少敬而远之。
可惜现实是,中德两国的关系已经如胶似漆地紧紧地粘连在一起了,人为地切割,他们承担不起,也不愿意承担这个风险,至少一部分政治人物可能是这样想的。
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强硬派外长贝尔伯克在推出《中国战略》时略显孤单了。务实的总理朔尔茨没有为她站台,而一个月前当德国政府推出《安全战略》时,政府内阁的核心成员都来了,总理朔尔茨就站在中心,笑容满面,一派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