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里的现实主义政治

董可馨

如果能坚持完整看过一遍小说《封神演义》，忍过那絮絮叨叨、套路重复、辞藻单调的语言，封神的故事其实很有趣。

主线武王伐纣，实则神仙打架，似乎高大上的封神，不过是最高领导给自己招聘打工人的行为，神仙也不想996啊，所以，尽是打架打输了的，才被迫飘去封神台，给自己领一份差事。

这样一来，很意外却也不再意外地，武王其实一点也不想伐纣。周文王临死之前特意交代武王，你可千万不能大逆不道、犯上作乱，听信了身边人的怂恿鼓舞，跑去攻打那剁了我儿伯邑考，把他做成肉饼给我吃，还把我囚禁了7年的君王纣。

武王的确很听爸爸的话，所以，虽名为武王伐纣，这趟起义之旅却似乎无关武王，全程是姜子牙及一众神仙借着天命归周和封神的名义，裹挟着武王一步步打到了商朝首都朝歌。

武王自己还三番五次地表示不愿打仗，很想回家，一路上不断与尚父商量：“咱们回吧，回去过安分日子。”姜子牙嘴上勤快，对武王连哄带骗，后来索性骗也懒得骗，领导你说你的，我回复个“好的”，照打不误。

伐纣之旅的最高潮，是两派三教一众神仙大打出手，打得元始天尊、太上老君、通天教主以及他们的老师鸿钧老祖都出面，这还有凡人什么事，武王当然只有瑟瑟发抖的份儿。于是我们甚至在书中看到了这样一幕：姜子牙打赢了回去给武王报喜，武王小心翼翼地说：“我想那里有众多仙人在，不敢差人来问候。”

人间角色是跑龙套的，这场封神的具体执行方昆仑山仙班，和它的主要障碍制造者蓬莱岛，才是真正的主角。这由人间世界想象出来的封神宇宙，也和人世高度同构；人间有的权力斗争，真实政治世界里的意识形态战、官僚政治、部门斗争，仙界玩得有过之而无不及。

谁掌握天命

封神，是这个故事的核心线索。因为一切都是从昊天上帝打算封神开始的。

而所谓封神，意思是，世界创立了之后，风火雷电、婚丧嫁娶、吃饭如厕，各项具体的事务，都得有专岗专员来对接、管理，相當于在天界设立一套官僚体系。

做神，就意味着有了编制，有了岗位职责，要受到天庭规章制度的管束，不再像仙那样逍遥自在。对于神仙们来说，神道比仙道要低一等，能修仙成正果的，都不想做神。

而既然谁都不愿主动去做神，那大家商量通过协议，各出一点人头来解决问题。于是封神世界里的两大派，截教首领通天教主所领导的蓬莱岛，和阐教首领元始天尊的昆仑山一起签押封神榜，由昆仑山玉虚宫负责具体代理封神任务。

具体的方式，就是伐纣灭商，一路收编战死者为神。

对于完成政治任务来说，有两个方面很重要，一个是保证有稳定的组织，一个是意识统一。

姜子牙组织伐纣团队，来自师父元始天尊的要求，他自己修仙40年没啥成果，没有任何军事才能，也看不出多么强大的武力值、多么高明的智慧，主要背靠强硬的玉虚宫。

有了打神鞭，就有了收编神仙的真实权力，而掌握了天命，就拥有了正当性支撑。

姜子牙的上面，还有十几位师兄，包括元老级弟子燃灯道人、南极仙翁、雷震子的师父云中子和主要弟子十二金仙。哪吒的师父太乙真人、杨戬的师父玉鼎真人、纣王大儿子殷郊的师父广成子、二儿子殷洪的师父赤精子、金吒的师父文殊广法天尊、木吒的师父普贤真人、土行孙的师父惧留孙，都在十二金仙之内。姜子牙只要坐在帐中，他的师兄师弟，同门同道，都会一个个主动上门来帮忙，遇上难过的关、打不过的对手，也随时跑回昆仑山老家寻求帮助。

姜子牙自己，主要靠两样，一个是打神鞭，另一个是不断申张天命在己，强调自己所从事事业的崇高和正义。有了打神鞭，就有了收编神仙的真实权力，而掌握了天命，就拥有了正当性支撑。

这套天命话语，不仅在子牙壮大队伍、攻击敌人的时候，讲得很溜，就连主打一个“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哪吒，打架降服对手之前，也会拿“尔等何必违背天命”说事。

在天命之下，惑乱纣王的妲己，其实和代表正义之师的姜子牙，工作目标是一致的，只是部门和分工不同罢了。

但是天命不全然等同于意识形态，它有两层，意识形态只是更小的那层。除此之外，天命还是高于意识形态的某种超自然秩序。

商纣要亡，因为天命；周武灭商代之，要存活八百年，因为天命；姜子牙死了七次，一次次死而复生，因为天命；子牙帐下大将黄天化战死被救回，因为天命没完成，第二次战死却没被救，也是因为根据天命他该死了。看起来，什么都得服从这神秘的力量。

重要的不是天命究竟是什么，而是谁掌握了解释天命的权力。在《封神演义》里，姜子牙和玉虚宫，就垄断了天命的解释权。

所以阐教徒众，一直靠宣扬自己在道义上占理来掌握心理优势。人一旦坚信自己是对的，就会自信，就会强势。哪吒出场，顽皮胡闹，无法无天，不断打死人，太乙真人全然不加管束，还拱火浇油，就是因为他们自认为有伟大的事业在身，别人通通得让步。哪吒一箭误杀截教门人石矶娘娘的童子，石矶娘娘跑来讨个说法，太乙真人也是仗着自己是正确的代言人，连石矶娘娘也一并打死。

由天命所塑造的观念的力量，比武力还要强大。它不仅让其中的人亢奋、充满干劲，也约束团队内的所有人都服从于一种话语，一个目标，包括领导者武王在内。武王既是伐纣行动的发起者，也得顺应它的逻辑。当需要武王身先士卒、身犯险境时，姜子牙的理由就是“没关系，你是天命所系，自有鸿福”。

在天命的加持下，代表着正义的阐教也有点仗势欺人、冷酷无情。姜子牙杀伐果断，耽误了他完成任务的自己人，处死起来也毫不手软。反倒是反派截教，显得心慈手软，三界还有真情在，抓了姜子牙的兵马，很少马上杀掉，而是都先关起来。所以截教的战损，也远高于阐教。

天命的软肋

正是因为截教首领通天教主知道，封神不是什么好事，担心自己门下徒众死伤，所以他还特意贴了通知，广而告之，告诉他的门人弟子，封神要开始了，你们在家里乖乖待好，没事别往外跑。

但没想到，截教还是和阐教大打出手了，打到后来通天教主自己也下场，加入这场神仙的战争。

问题是，截教本来是封神榜的签字方，是认可并同意封神行动的，怎么就变成了姜子牙伐纣路上的主要反对力量呢？

因为正义的事业往往是排他的。正义的事业由共享的观念所凝聚，而这种观念由于要延伸为共同的行动，服从于具体的政治目标，所以具有高度的政治性。

而政治就是分出敌我。你和我不站在一起，就容易成为我的对立面。

纵观截教门人走上反对派之路，主要有三种情况。

一种是闻太师这种坚定维护商纣王朝、力挽狂澜于大厦之将倾、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他自然会成为姜子牙和阐教的头号敌对力量。他才是封神世界里真正坚定的“逆行者”，天命何所惧，一片赤胆忠心，直到战死要封神，魂魄还不忘先飘趟朝歌，最后再劝谏一次纣王。

还有一种是，出于情谊来帮忙的。截教的损耗，很多由这种构成，他们本来也不是商纣王朝的守护者，只是因为自己的道友被打死、打伤了，姐妹兄弟情深，才出手支持。但这也意味着，阐、截两教的对立在逐渐扩大。

最后一种，则是因为由天命自信凝聚起来的阐教，自视高人一等，把别人不放在眼里，令截教徒众感到尊严被冒犯，生存空间被压缩，必须起而自卫、反击。

封神之战后期的大规模升级，就是因为这样。

这事源于广成子打死了截教的重要弟子火灵圣母，被截教众人追打。广成子眼见打不过对方，直接登门蓬莱岛找通天教主诉苦：“您门下的弟子阻拦姜子牙履行天命，还打伤了好几个人，我奉我老师之命来帮忙，再三劝导，她还是不听，我不得已出手，不小心结果了她的性命，现在您的门人不放过我，您看怎么办？”

通天教主一开始是支持广成子的，还安抚道：“你和姜子牙说，他有打神鞭，如果我教下门人阻拦他，任凭他打。我早就和他们说过，要好好待在家里，别乱跑，不听劝的，是咎由自取。”

天命得一遍遍地强调，在人性面前，也容易不堪一击。申公豹说反殷郊、殷洪，就显示了话语共识的脆弱性。

广成子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乐呵呵地走了，但是早已憋了一肚子气的截教徒众，却不答应。

“你通天教主仁慈宽厚，说什么‘红花白藕青荷叶，三教都是一样的，可人家阐教可不是这样对咱们的，他们总骂咱们是旁门左道，拿天命欺负咱们，甚至说教主您是鸟兽之辈，这怎么能行？”

通天教主一听，这回炸了。你可以打死我的弟子，但不能侮辱我的尊严。天命算什么，让我举全教之力，来打服你，叫你不敢不正视我。

所以后来，通天教主设下诛仙阵和万仙阵，誓要和阐教一比高低，哪怕被骑着青牛的老子一顿“拐扁”，也在所不惜。

当然，阐教虽然掌握了天命的最终解释权，不意味着就是无懈可击的。因为天命得一遍遍地强调，思想是很难真正统一的，在人性面前，也容易不堪一击。

申公豹说反殷郊、殷洪，就显示了话语共识的脆弱性。殷郊、殷洪，因为纣王逼死了他们的生母姜皇后，还要诛杀自己，匆忙逃出朝歌，在性命攸关之际，分别被阐教的广成子和赤精子所救，在山上修道习艺。在修行中，他们接受了师父所说的天命在周这一套，也愿意加入伐纣大军。

结果两人在下山投奔姜子牙的时候，碰上申公豹，受其三言两语的劝说，很快变心，又转而反周。申公豹说服他们的理由主要是两个，一个是以亲情动人，纣王毕竟是你们的生父，哪有儿子反杀父亲的；再就是以利动人，你们成功之后，重整殷商事业，还能做天子。

这两人真的很快就听进去了，比起虚无缥缈的天命，亲情和利益，才真正切己。

而申公豹呢，和姜子牙师出同门，为师兄弟，却成为阐教内部迷之坚定的反姜力量，主要是因为他自认为被姜子牙轻视，伤自尊了，也不管那所谓天命，一心给师兄使绊子。

那些游离在伐纣核心团队之外的阐教弟子，就很容易成为他说反的目标。土行孙本来是十二金仙中惧留孙的弟子，竟然根本不清楚自己的师父和团队在干什么，被申公豹一撺掇，就跑去了敵人大营，直到被惧留孙怒揪回来。

神界如人间

万仙阵神仙大战，是封神的最高潮，两派三教，所有的师父辈神仙都出场了，截教也出动了自己五岳三山四海的全部弟子，看得对面阐教也不能不连连惊叹。

这种彼此都赌上了一切的架势，也断了给自己留退路的余地。一旦真正开打，当然两败俱伤。

这场残局最后的收场方式，是更高权威、两派共同的老师鸿钧老祖出面，一番训斥，各回各家。从此，昆仑山和蓬莱岛众仙都消停了，主场重新留给姜子牙的伐纣小团队。

但是，经历过这趟灭商之旅，阐、截两派都元气大伤，参与的神仙们要么死伤惨重，要么破了千年修行，得从头再来。唯有远方的西方教渔翁得利，收编了不少子弟。连十二金仙后来也有不少加入佛门，文殊广法天尊、普贤真人、慈航道人，转身一变，分别成为文殊菩萨、普贤菩萨、观音菩萨，惧留孙则成了惧留佛。

在背后笑而不语的，是昊天上帝和女娲娘娘。他们都圆满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前者实现了封神的要求，后者借妲己和姜子牙之手除掉了亵渎自己的纣王，还顺手了结了引起众怨的妲己，再给自己博一个美名。而人间领袖武王，则不再是搭便车的工具人，重新找回了王者威仪。功成之后，姜子牙被武王一句“师尚父年老，不便在朝”，便打发回封地，颐养天年去了。

天命纵然可以笼络观念，但不能笼络利益。这个世界或许会有某种整体的福利，但不同群体的利益和个人的利益，往往会在现实行为中占据更高的优先级。

过回安静日子的姜子牙，重新复盘这一切，或许会有不一样的感受。

天命纵然可以笼络观念，但不能笼络利益。这个世界或许会有某种整体的福利，但不同群体的利益和个人的利益，往往会在现实行为中占据更高的优先级。

封神故事作为中国古典神话，非常有趣的地方在于，天上神界，也不是什么清白之地。大家都不愿去做神，做了神的，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封神演义》中，很逗的一幕是，飞廉、恶来两个奸臣，眼见纣王大势已去，转而投奔了武王，结果被姜子牙一眼识破，抓了起来。

姜子牙一边把俩人拎来斩首，一边拍案大喊：“快引他们的魂魄来坛前受封！”简直就是为了封神才杀了他们。而历数他们罪行的时候，他也忘了念一路的天命归周、商纣必亡的说辞，理由竟然是二人“断送成汤社稷，死有余辜”。

这样被封来的神仙，既不让人爱，也不让人敬，却是更惹人嫌。

这点倒是和希腊神话中住在奥林匹斯山上的神仙们很像，高高在上的神，私生乱伦、打架斗狠，比凡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希腊和特洛伊之间的战争，也是神仙借人之手打架。战争之所以爆发，就是因为宙斯的妻子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爱与美之神阿佛洛狄忒几个女神的嫉妒和占有欲。

赫拉和智慧女神雅典娜站在希腊一边，战神阿瑞斯和远射神阿波罗站在特洛伊一边。雅典娜给谁力量，谁就力大无穷、势如破竹，在她的神力加持下，凡人还获得了能打过神仙的自信。被打哭的阿瑞斯，会跑去找爸爸宙斯求安慰，受委屈的雅典娜也会跑去找爸爸宙斯评理。而宙斯呢，心里不满妻子赫拉，又不敢公开吵架，于是在女儿和老婆之间暗中平衡。

这些有善有恶、有七情六欲、更像人的神，实在比只能叫人爱、叫人惧的神，有意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