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己:不对天地喊冤屈

2023-09-13 10:18施晶晶
南风窗 2023年16期
关键词:封神榜白狐纣王

施晶晶

妲己祸国殃民的形象是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要想替她喊声冤都不容易。

脱胎于史书记载中对于“纣妃”“妲己”的只言片语,在商朝灭亡的800年以后、成书于西汉的《列女传》里,炮烙之刑、剖心以观、造酒池肉林等种种具体的暴行都被安到了妲己头上。明朝陈仲琳编著的小说《封神演义》更极尽所能地编排了她残害忠良的各种细节,影响了市井平民,反派面具才彻彻底底地烙在了妲己脸上。

不過,只要意识到,这种反面形象建立在民间文学任意编排的基础上、是虚构远大于史实,我们就能跳出“红颜祸水”论调的思维陷阱,看清楚真正影响我们的是一群幕后操刀手—他们如何编排才是值得关注和警惕的。

时至今日,编剧们仍不厌其烦地讲述妲己的故事,光是演过妲己的演员就不下10位。同题材的激烈竞争中,去看不同改编版本的取舍和阐释,才是真正的趣味所在。

父亲不忍、女娲隐身

最贴近明小说《封神演义》的影视改编,当属1990年版陆港台三地合作的《封神榜》,饰演妲己的是演员傅艺伟。

大多数改编里,妲己的故事都分为“人妲己”和“狐妖妲己”两部分。她本是商朝臣子冀州侯苏护的女儿,进宫途中被九尾狐狸杀死附身,才开启了她惑乱君心的主线任务。而1990年版《封神榜》对妲己做的最大变动在于“人妲己”部分。

剧里,苏护是个好爸爸。当商大王帝辛(即纣王)提出要他女儿进宫为妃,他不只是从君臣纲纪的角度劝谏大王,也认为让女儿进宫是断送了她的终身幸福,是糟蹋了她。之后,迫于形势送女儿进宫时,他流露出对不住女儿的样子,反倒是妲己认为,是自己给全家带来了灾祸,要自缢来解救全家和全城百姓,主动牺牲。

但在小说里,苏护却是迥异的一副模样。

大王找他要女儿之后,他想的是:若不将此女进贡,昏君必兴问罪之师;若要送此女进宫,以后昏君失德,使天下人耻笑我不智—他担心的是自己的安危和名声。他把责任推到女儿身上,怪罪妲己:生了你一人,断送我苏氏一门。

他一时不忍,就公开题诗反商,致兵临城下,是有勇而无谋。更可怕的是,危急时刻,他却想着,与其城池被攻破之后,妻女被押往朝歌,抛头露面,惹天下诸侯笑他是无谋之辈,不如先杀了妻女再自刎,来保全自己“大丈夫”的脸面,甚至提剑到了妲己面前。

当父亲苏护变得仁慈、女娲隐身不再是始作俑者,这两个为合理化而作的改编,其实也是为旧社会权威不光彩的一面遮羞。

后来连他的督粮官郑伦都看不下去了,问苏护究竟哪根筋不对,竟说出此等“不堪言语”,堂堂一诸侯竟如此“自视卑弱”。他当初公开题反诗有多不管不顾,最终同意“进女朝商赎罪”并说出“吾何爱此一女而自取灭亡”时,就有多荒谬。

他的心理活动和行事逻辑都凸显出,无论作为臣子、一城之主、丈夫、父亲,苏护的面目都是自私无情无脑,残暴得近乎背离人伦。

我们已经知道,对苏护,1990年版《封神榜》没有像对待其他情节内容一样地贴近原作,而是维护了他,把苏护改造成一位更符合现代人想象的慈父,遮住了一位封建大家长的残暴人性,也让符合人伦的父亲形象更容易被观众接受和理解。

与此同时,这一合理化改编,建立在妲己的自我牺牲之上,又悄悄转嫁了责任,似乎只要是妲己自愿的,这一切就合理了。于是她背过了本就不属于她的责任,去换取一方安宁。可即便如此,她始终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她的身体和意志也很快被狐妖占据,“人妲己”的故事内核是保守和不幸的。

但1990年版《封神榜》的罕见之处是,相比后来的其他改编,只有它还保留了原著中女娲作为始作俑者的角色作用—“狐妖妲己”惑乱君心的主线任务,就是从女娲这里接来的。

因为纣王在女娲宫里题了一首垂涎她美色的诗,女娲不满纣王“不畏上天,吟诗亵我,甚是可恶”,就要降下惩罚报应,显其神威。她召唤了三妖来,让她们托身宫院,惑乱君心,助武王伐纣成功。女娲还许诺了好处,事成之后,三妖可以修成正果,位列仙班。这个时候,女娲的形象已经一反常态,她轻易动怒,还跟凡人滥施神威以泄私愤,几乎就是个反派角色。

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故事结尾里,三妖如约完成了女娲下派的任务,在三妖被杨戬、雷震子等人追杀的时候,女娲专程赶来,她怪罪三妖“无端造孽,残贼生灵,屠毒忠烈,惨恶异常,大拂上天好生之仁”。

可狐妖妲己也冤,要想让纣王走向灭亡,可不就得让他残暴无道、以致众叛亲离?毕竟一众朝臣也不乏忠义之辈,要是他们天天劝谏纣王诛杀自己,狐妖妲己又能惑乱到几时,如何完成任务?

但面对女娲,三妖无处辩驳申冤,反被女娲捆绑交给了杨戬,最终身首异处。在吸纳了众多反派角色的封神榜里,三妖不仅无缘封神成仙,连小命都丢了。反倒是女娲不仅坐享其成,也撇清了自己的责任,还得了杨戬一个“女娲娘娘大发仁慈”的好名声—活脱脱一段借刀杀人又过河拆桥的戏码,神之虚伪,莫过于此。

正是因为这样一位女娲背离了“人之始祖”的光辉形象,更多改编里,选择了隐去女娲这一不光彩事迹,维护了“神”的权威和脸面。

从1990年版《封神榜》里,我们能找到两个取舍焦点,对应着“人妲己”的苏护形象,对应着“狐妖妲己”的女娲形象。两组关系反映的是父亲和女儿的矛盾、神和妖的矛盾,而他们的共同点是,封建社会大家长和至高无上的神,都是更高等级的权威,前者存在于现实,后者存在于民间信仰。

当父亲苏护变得仁慈、女娲隐身不再是始作俑者,这两个为合理化而作的改编,其实也是为旧社会权威不光彩的一面遮羞。

新妲己,爱与权

动画片《哪吒传奇》也堪称经典,这部2003年问世的作品讲述了与众不同的妲己故事,这位妲己是为爱而来,她单纯地爱上了纣王。

为爱而来的白狐妲己、谋求政治权力的妲己,在新世纪之初的新故事里,双双不落窠臼。

妲己没有人的这重身份,她从一开始就是只拥有9条命的白狐。她以狐狸之身,爱上了立于江上舟头的纣王,仰慕于他的威风,就此情根深种。后来她甚至以命相护,为纣王挡住了由哪吒射出的轩辕箭,救了纣王一命。她又以身犯险尝百草,寻找传说中能把狐狸变成美女的仙草,虽如愿以偿,但也为此丢了6条命。

不幸是反派角色石矶带来的,是她把妲己打回原形,以“让纣王变得残暴昏庸来增强邪恶力量”为交换条件,才让她恢复人形,回到纣王身边。白狐妲己不是不知道是非,她甚至和石磯讲起道理:“可这样不是爱他,而是害他。”石矶也抓住了她的痛处:“你的爱本来就是骗来的,你要永远骗下去。”

出其不意的是,即便夹杂着谎言,白狐妲己的爱也得到了纣王的回应。众叛亲离、兵临城下的那一天,纣王告诉妲己,自己早知道她是狐狸变的,但对她的爱没有变。他们在偌大的宫殿里上演了一幕“霸王别姬”:妲己一舞,纣王弹剑奏乐。舞毕,纣王身披妲己给他系上的绸带,独自迎敌,为她而战。大厦将倾的那一刻,他们互饮一杯酒,携手走进大火之中,随摘星楼一起灭亡。

这部儿童向的动画片《哪吒传奇》是如此坦然和开放,制片导演和编剧都没有视男女爱情为大敌,然后把它归入少儿不宜、需要避讳的那一类。他们也不削足适履,保守迁就,顾忌什么反面人物一旦有了正面的情感和人性会误导孩子。

孩童时,我读不懂纣王和妲己的故事,只看到哪吒降妖除魔、四处历险的快意。如今,成年后重新打量它,我才注意到了这段跨越种族的真挚爱情,也发现这个故事竟如此包罗万象,格局开阔,敢于在这对不寻常恋人身上模糊“真善美”那自古以来就生硬刻板的界线。

世纪初的文艺作品的确呈现出一派新气象,它充斥着想象力,洒脱且自由,大胆而前卫。和《哪吒传奇》同时期,2002年,香港TVB也出了一部《封神榜》,妲己的角色设定更加大胆锐意。

TVB版《封神榜》的妲己扮演者是温碧霞。这位妲己的故事线,是一个女子受尽欺凌之后,发现唯有紧握权力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由此迷恋上权力。和一众妲己迥异的是,在她身上,你看不到任何妖气和狐媚样,温碧霞呈现的是一种贵气的美。与这份贵气相匹配的是,这一版妲己拥有独立的人格,她不是九尾狐的肉身躯壳,不受他人意志摆布,她摆脱了工具化的存在,带有现代女性自我觉醒的色彩。

为了一个祸国殃民的预言,父亲苏护执意不教妲己读书识字,要她蒙昧一生。但妲己自我意识的觉醒,读书识字倒也不是唯一的通途。她遇见雕梁画栋的工匠,就问为什么一定是“龙在上,凤在下”,而不是相反。她用“阴阳”“雌雄”来论述“男女”一词所昭示的“男在前,女在后”的排序并不是绝对的。

因为她背负的不祥预言,纣王一开始就把她打进冷宫,后宫妃嫔和朝臣也屡屡为难和迫害她。起初她也是善良的小白兔,是风霜刀剑严相逼之下,她才决心复仇。

复仇之路上,这位妲己最大胆的反叛,莫过于杀死纣王并取而代之,自立为王。她意识到,比起他人的万千宠爱,还是手握权力更牢靠。她从心底里厌恶那条骄奢淫逸的龙,看不起这个贪图享乐、把江山拱手相送,又跪在自己面前求饶的一国之君。

女子参政似乎离经叛道,但商朝武丁时期就有王后妇好统帅大军东征西战的故事,既有这位有史以来第一位女性政治家和军事家的先例,那么让妲己称王也不见得是什么罪过。这版故事最后,反倒是这位妲己,为商朝战到了最后。姜子牙率大军杀入皇宫,她独坐龙椅、不乱不逃,一言不发地替最后的6万士兵签下了降书,直至引颈就戮。

这一版妲己享受权力,号令天下的影响力或许也让她着迷,但最后让她幻灭的,或许不是她再也不能一呼百应,而是她原本自信满满地认为:只要给她十年的时间,她一定能让大商国祚更浓,亲手打破那个没来由的预言,却发现满朝文武尽是庸才,不堪用。毁灭她的,是政治理想的幻灭。

神性的衰落是从看见和肯定人的欲望开始的,因为现实中的人也发现了,欲望本就无所谓正邪善恶。

为爱而来的白狐妲己、谋求政治权力的妲己,在新世纪之初的新故事里,双双不落窠臼。无论是跨越禁制的自由恋爱,还是女性走向自立自强并积极介入政治,都是个人主义崛起的显现,浓烈的反叛精神也契合着求新求变的新时代,成为黄金年代的自由先声。

正视欲望

三千年来,人们对妲己的兴趣不减反增,即便她自始至终都被塑造成反派角色,我们却还能从改编中找到新意。其中关键在于,反派角色往往是欲望的化身,而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又在漫长时间里被刻意忽视和掩盖。

傅艺伟版的狐妖妲己,她的欲望是修成正果,实现从妖到仙的阶级跃升;动画里的白狐妲己,她的动力源是爱欲,愿得一人心;温碧霞版的妲己,是对权力的欲望,不甘屈居人下再受欺凌。

相比之下,调动主角团的,通常是单一的、道德化的使命感。他们要清心寡欲,不主动谋求名利权力;成仙封神只能是事后的嘉奖,以避免功利的动机;即便要谈恋爱,也不能干扰大业,必要时得舍小家为大家。他们的动力源,往往是抽象的道德,而这也使得他们接近于神性。

现实层面,高度道德化的儒家思想构成了中国人的精神内核,尤其宋明理学之后,存天理灭人欲,更加重了套在中国人身上的精神枷锁。信仰层面,深刻影响中国人的佛教和道教也主张禁欲,认为欲望是邪恶的。

这些禁欲的观念也渗透在民间神话叙事里,七情六欲是苦是劫,神仙始终要维持在断情绝爱、心如止水的状态,恪守天规。但恰恰因为中国的神仙都是起源于人的人神,神性和人性也免不了要拉扯打架,神仙也有突破种种禁忌的冲动。

天蓬元帅猪八戒尚且垂涎嫦娥美色,天仙配、牛郎和织女的故事,都是人性欲望在神身上的保留和彰显。更不用说,神仙还配享凡人的祭祀香火,接受贿赂了;《封神演义》里的女娲还挟私报复,受封成神的名单里,早已不分正邪是非了。

今天的仙侠剧里,禁欲松动的迹象更显著。主角团都升级成了大罗神仙,压根儿没几个人影,可你怎么看,他们都不过是摆脱不了七情六欲的凡人心性,不复有神的性灵。

神性的衰落是从看见和肯定人的欲望开始的,因为现实中的人也发现了,欲望本就无所谓正邪善恶。无欲无求的人生是寡淡无趣的,那会让人陷入虚无的困境,也无法获得真正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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