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承波
在《封神演义》中,殷郊是一个最容易被忽视、或者被曲解的角色。
他的戏份有限。作为殷商大太子,学道于广成子,后因违背誓言抗周,受犁耕而死。如果不考虑小说的隐藏叙事,至此,殷郊便只是一个万人唾弃的“叛徒”。
如果把《封神演义》看作神操控凡人命运的权力游戏,那么,作为这场大阴谋中不太起眼的“小人物”,殷郊命运之悲催,早已是暗中书写好的剧本。
浑然不知的他,以最为曲折的方式,参与了这场炼狱般的演出。就这样,曾经温柔、正直且善良的王子,终于如约谢幕,被封为凶神恶煞的“值年岁君太岁之神”(或称太岁),主司善恶吉凶。
殷郊及弟殷洪,是封神世界中最具宿命感的两枚棋子。
封神战争,其实起于纣王与女娲娘娘的一点“纠纷”。在女娲宫进香时,纣王被女娲圣像的绝世之姿所吸引,忍不住题了一首淫诗。
感受到亵渎的女娲娘娘,扬言要杀了纣王。
朝歌上空,两道红光冲天而起,阻止了来势汹汹的女娲娘娘。那便是殷郊与殷洪兄弟头顶散发的。
封神战争的真正伏笔,是在这里埋下的。女娲掐指算出纣王还有28年气运,心生一计,派出轩辕坟三妖,迷惑纣王,以祸乱殷商天下。
接下来的故事,我们都知道,被附身的苏妲己进了宫,陷害了姜皇后,也就是殷郊兄弟的生母;兄弟二人,也被他们的父亲押到午門斩首。
这才有了阐教十二金仙的广成子与赤精子的现身,各救其一,带回山中修行。
高高在上的十二金仙,为何大发慈悲?个中缘由,且看原文,广成子说的:“况且俱是姜子牙帐下名将,你我道心无处不慈悲,何不救他一救?”
在他的掐算中,兄弟俩,将来是姜子牙帐下名将。
《封神演义》的隐藏故事里,是十二金仙及背后元始天尊一手策划的“游戏”,广成子显然有备而来。
姜子牙在封神台上长篇大论,频说“劫运”:“忠诚良将,将与不道之师、奸佞之辈,俱依劫运,遵玉敕一一封定神位。”
到这里,读者会发现,封神的标准,从来不是道德水平。好人坏人,一起封。唯一的参照,便是“劫运”。
所谓劫运,表面上是冥冥中的定数,是某种不可知的命运使然。但在封神世界里,它并不涉及什么哲学概念,纯粹是出于一个巨大的阴谋。
为什么搞这一出?
《封神演义》第十五回,透露了所谓“天机”。简言之,昊天上帝要人来管理天庭,想让“十二仙首”臣服于他,这些人自然不乐意,众神仙们一同商议,决定在人间搞一场“炼狱”,选出有能耐的死者“封神”,给上帝打工去。
话说回广成子,他真认为殷郊殷洪是姜子牙帐下名将?其实未必,对他们来说,什么人间正道,压根不放在眼里。这两兄弟,也不过是这场惊天大阴谋下任人摆布的棋子。
殷郊,是解读《封神演义》阴谋论的题眼。
要引发封神之战,必须给殷商一个日期限定的“劫运”,殷商劫运的关键,在于纣王,他必须失德,必须昏庸残暴。
但仅此一点远远不够,殷商未来,不是还有个正直善良的太子—殷郊?
从这个角度回看,当初女娲娘娘的收手,或许能咂摸出一些不一样的意味:两个小毛孩,头上何来冲天的红光?女娲娘娘的报复之心,又为何被这两个手无寸铁的孩子拦下?女娲娘娘又如何算出了纣王剩下28年气运?
不得不说,所谓气运,其实是一出在棋盘上精心安排的好戏。
《封神演义》反复讲劫数。这是来自道教的观念,所谓在劫难逃,是说命中注定的厄运,也是宇宙毁成的周期。
劫数看似代表了某种历史与自然的规律,但其实并不如其他宗教思想那般严谨。这种设定本质是神之棋盘上的一场游戏。
殷郊颇有些“性格即命运”的古希腊悲剧意味,能三言两语把他忽悠瘸了,立刻背叛了师门,皆因申公豹拿准了他的弱点。
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按照上界天意,签了封神榜,以观三教中众人的根行。上界给所有人定下了劫数。元始天尊门下十二弟子修行不够,“犯了红尘之厄,杀罚临身”,需要征诛杀伐,才能完此劫数。
姜子牙,必然要经历他的七死三灾,一如残暴的纣王,也自有他的去处。
姜子牙和纣王尚且如此,区区落难王子—殷郊与殷洪—自然不能例外。
你问为什么如此,其实毫无道理可讲的,它就是如此。
殷郊修行20年,“虽是纣王之子,实与妲己为仇。父王反信奸言,诛妻杀子,母死无辜,此恨时时在心,刻刻挂念,不能有忘”。
殷郊决定下山助周时,不想路遇申公豹,后者劝说殷郊伐周,先是讲父子君臣大义,都没能打动殷郊。殷郊深知一点,“天数已定”,不可违逆。申公豹见不起作用,换了策略,引出姜子牙害死其弟殷洪的“事实”,意图诓骗殷郊。
事实上,小说前几回,殷洪下山帮助周武王时,也遇上了申公豹,后者以亲情为饵,劝诱他归降商军。最终,背叛师门的殷洪,被老师赤精子用太极图所擒,在图中被火刑,因身负毒誓,最终灰飞烟灭。
殷郊与殷洪共历患难,手足情笃,得知殷洪被姜子牙害死,殷郊很是心痛。待殷洪之死得到证实,殷郊“大叫一声,昏倒在地”,醒后,他将令箭折为两段,誓杀姜子牙,为弟报仇。
弟弟,是他最大的软肋。
当然,除了不可违逆的神之意志。殷郊颇有些“性格即命运”的古希腊悲剧意味,能三言两语把他忽悠瘸了,立刻背叛了师门,皆因申公豹拿准了他的弱点。
这其实是一个命运怪圈,跳出来的代价,则是另一种背叛与死亡。
对于神仙而言,进入什么阵营,选择何种信条、理念与善恶标准,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杀劫,逃不掉。
事实上,在平行的封神宇宙中,殷郊并没有这等悲惨命运。
殷郊的原型,其实相当混乱。最早是在元代成书的《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他以“太岁神”的名义出现,殷郊的降生,是其母“见地巨人足迹,后以足践之,而孕”,这显然沿袭了周始祖后稷的传说。殷郊是被剑剖球而出,且“正名唫哪吒”—这和后来《封神演义》的哪吒,同出一辙。
相比《封神演义》,殷郊在《武王伐纣平话》中,有著截然不同的形象塑造。
这本流行于宋元时期的话本,也可能是采集了野史传说,虚构了这一形象。《平话》中的殷郊,人物形象也是完整的。殷郊是姜皇后所生,“因王打泥神,天降此人”,得知妲己陷害生母后,殷郊跟父亲进谏,要他斩了妲己,纣王不从,殷郊自己动了手。纣王大怒,令杀殷郊,后被胡嵩救下,在浪子神庙得“破纣之斧”,逃入华山。武王起兵伐纣,殷郊助战,以斧斩杀了纣王和妲己。
《平话》深受流行于民间的果报观念和血亲复仇意识的影响,残暴的纣王,死在亲生儿子的手中,彰显了彼时百姓对残暴君主的深刻仇恨。
这与西方文化传统中的弑父母题,有本质的区别。在中国文学史上,这种弑父情结,还是少见的。不过很快,其弑父所蕴含的伦理危险性,就得到了历史的修正。明代成书的《列国志传》,虽说“按先儒史鉴列传”,也将野史上的殷郊形象采撷入书,只是去除了很多过度演绎的情节,如“托梦得斧”等人物经历,斧斩纣王的情节至此也消失了。故事被改成了纣王自焚,殷郊劈死妲己。
因吃了仙豆而长出三头六臂的他,没办法像哪吒那样伸缩自如。怨愤和悲疚,则加速了他的扭曲。
显然,这时的创作者们,已经开始考虑艺术作品对现实伦理造成的潜在冲击了。到了《封神演义》,弑父的殷郊,完成了180度的大改写。
就这样,殷郊,一个叛逆的正面角色,到了《封神演义》变得复杂起来。有一种说不得的意味,说不得善,也说不得恶,说不得好,也说不得坏。
《封神演义》其实是无巧不成书,偏因作者创作思路上的矛盾与撕裂(而非艺术自觉),将殷郊塑造得也极为扭捏和矛盾。这场权力游戏中,棋子殷郊,始终受人摆布,也始终深陷矛盾,他进不得,也退不得。
事实上,他身上的纠葛与矛盾,是多重的:伦理、道德、情感、忠诚与背叛。复仇,扭曲了他的本心。原本因吃了仙豆而长出三头六臂的他,没办法像哪吒那样伸缩自如。怨愤和悲疚,则加速了他的扭曲。
这位曾经温柔、正直而又善良的王子,变得更加凶神恶煞。至此,属于他的“劫数”,终于到来:他被姜子牙和燃灯道人引入岐山,广成子、文殊广法天尊、燃灯道人、姜子牙等人,用借来的五方五色仙旗,让殷郊受了天犁之厄。
与弟弟一样,他也因毒誓身首异处,四肢化为灰烬而去。
劫数,意味着“封神”,凶神恶煞的他,终于成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