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莽
让写作者到指定的地点去体验指定的生活,这在有人听来是对牛弹琴,问题倒并不完全是牛非知音,有的牛就认为世上最美妙的音乐是咯吱咯吱的嚼草声。我承认自己就是这样的牛,生活和我的关系不是让我去体验它,停车坐看枫林晚,或一日看尽长安花,却是无处没有的生活也检验我认识和表现生活的能力。这样的写作者通常是任性的,无视某类题材附加于文学的优势,因此而失去一些利益也是活该。
我所理解的生活二字,含义是生命还活着,还能与其他活着的生命发生关联。结合自己的写作经历,就是在我想写的时候,每次都随便挑几个记忆深刻,或近期相遇勾起了某种记忆的人。我这样认为,只要能准确地认识并且真实地表现他们,自然就是一部文学作品。这部文学作品的价值一半儿取决于生活,另一半儿取决于作家,首先是作家的价值观,其次是才华和技术。
有时候我会想《西游记》的生活怎么体验,《三国演义》是否经过了战地记者的采访,《水浒传》的原作者是深入梁山的圣手书生萧让吗?别的我不敢说,《我们家的小花》肯定不是那个套路。因为是我们家的,我要回家,就不可能不发现这个人物,不与之发生如下的故事。这几乎是必然的,若说偶然,那只是回家忙完一些重大的事情之后,感觉尚有余勇,不忘初心地还想写点儿什么,这个人物就适时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年纪很轻的时候,初学写作的时候,我和我的诸多同行一样是听话的,勤快的,迷信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的,无限珍惜稍纵即逝的飞来灵感,一旦为某个人物兴奋和激动,极其担心这阵子狂热过去,瞬间风平浪静,雁过无痕,即将诞生的伟大作品又被新的素材所取代。或在列队待写的作品排行榜上降至十位以下,因此恨不得半夜起床,开灯找纸,迅雷不及掩耳地写下一个暂定的篇名。最好再来一句开头,哪怕是一行平庸的字,只要它在天亮以后,还能勾起我今晚的记忆。这样就仿佛与自己签下合同,黎明即起,洒扫动笔,君子不可违约。
然而现在,我不吃那一套了,什么车到山前,什么船到桥头,什么水到渠成,什么安娜·卡列尼娜到时候自然就会卧轨,包法利夫人到时候自然就会服毒,娜娜走后自然还会回来。不行,我不相信“自然”,我得亲自先把她们的死安顿好了,然后再写她们活着时的偷情。人老了就是多事,否则为什么说老到,老练,老鬼难缠呢?我会想到仅有好的开头是不行的,还得有好的结尾,一篇好的小说,没有一个好的结尾行么?
小说中的小花原型是叫小芳,三十多年前汪曾祺先生在世的时候,我去他家见过一个安徽的小保姆,后来我读到他一篇名叫《小芳》的小说。那一年冯牧先生也在,发表评论说他写得炉火纯青。那应该是汪老晚期的作品,从容平淡之至,在冯牧先生眼中则是丹要炼成的标志,颜色已达化境。我记住了小芳的名字,三十多年未曾忘记,把我们家的小芳改叫小花,是要把她们两个区别开来,同时也把我们两个,我和汪老区别开来。此外,那年还有一个同名的流行歌曲风靡了全国,那可比小说要红得多。
与小芳的平淡相比,小花恰是激烈而悲壮的,这不仅是作者对他所处世界的观察和认识,更是小说中人物本来的命运。
小说写于父亲辞世的周年,在我再次回乡,住在父亲一年前住过的屋子里,白天有无数要做的事情,心情无比烦乱。由于父亲的离去,照看他的小花立刻没有了工作,家有残疾的丈夫,读书的女儿,这也成了我为之操心的项目。因此小说写得匆忙了些,现在读来,还少了几个无须加工的故事。举例说,我的朋友送我父亲几支长白山人参,附言说每日熬汤一盅,小花是不识字的,将它与猪蹄子炖成一锅,盛情劝客,一顿吃光。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每天我在灵芝汤里炖进一只海参喂他,小花却一顿炖六只,叫他一次吃个够,取意六六顺,想的是起死回生挽大厦之将倾,在我家立下盖世奇功。
但我即便这样写了,挖空心思安在结尾,也只能加重她的忠诚、善良、淳朴和可爱,为这个原本沉重的故事浅涂一层喜剧的油漆,反而使之轻松惬意。而要让读者的心灵受到震撼,最好还得有一件粗暴的事,让所有的人都来认清这个世界的正义和邪恶。而这类事在我们的身边,或稍远一点儿的地方,几乎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不必体验,号召体验生活的人也不许体验。
男人在远方给人打工从高空摔下来成为残疾是有的;老板协议赔偿但一直限于纸上是有的,妻子几次三番上门讨要无果也是有的;目前只是没有如何解决問题的方案。不过天下人都没有的,小说家却可以有,许多年前我写过一篇名叫《找打》的小说,结果证明主人公有根的那个方案并不科学,很多年后的小花应该做得更好。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的智慧告诉读者有很多种,这次我选择的是其中之一。
我从今日世界看到,一个讨薪的农民工被捕了,一个被强奸的女子败诉了,一个为母复仇的儿子死在法庭宣判的一声枪响。还有,一群欺世盗名的男女成了著名的书法家和文学家。这几片阴冷丑陋的花瓣,它们从墙外飞来,被我像接飞镖一类的暗器接住,稍加调整,嫁接给了狱中待释的小花。
我希望未来社会是这样的,也许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