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武
怀念一位诗人的最好方式就是读他的诗。好友李英杰离开已经一年多了。读他的遗作我不禁感慨:李英杰不管生活多么窘困,他都是一个贵族,一个精神上的骑士,一个美和爱忠实的信徒。詩歌是他一生积累的无价的财富,是他生命的宗教和天堂。并不是说他现实生活毫无温暖和光亮,恰好相反,他把生活的每一丝光亮和温暖都升华为诗歌,升华为至高的美。通过诗歌,他也把自己提升到与伟大灵魂同行的高度,在那里,他与萨福、策兰、卡米耶·克洛岱尔、薇依、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等杰出诗人对话,共享诗人的伟大荣光。
李英杰去世后,我第一时间整理出他的一组诗歌,并取名《山中的木教堂》在磨镜者公众号刊发。我认为这组诗歌代表了李英杰诗歌创作的最好水平,也是洞见他诗学追求和精神质地的最具有代表性文本。从抒情角度来看,李英杰的诗歌既有浪漫主义诗歌的特点,又不完全是浪漫主义的,语言和形式包括情感取向都带有象征主义和意象主义的美学要素。这使得他的诗具有了情感和语言双重张力,有了隐喻和表现的现代性特征。例如:
爱来得何其迟晏
一块投入水中的石头
希望在时间中开口说话
但那亿万年的沉寂
心的涟漪、引力波
只有黑夜的使者
唱着黎明的歌
为了不让自己失望,他依靠“唱着黎明的歌”走出黑夜,而那个令他欢喜的黎明“来得何其迟晏”,其到来的难度犹如让石头“开口说话”。这是一首哀伤的诗歌,但诗句并没有被情绪所裹挟,而是展现出跳跃变化的诗意空间,仿佛诗人并不是在为自己哀唱,而是为所有被爱和光明遗忘的心灵哀唱。
我钦佩李英杰的抒情能力,他对情感的把握总是恰当好处,这一点,他克服了浪漫主义对自我情感的无限放纵,而在语言上又总是能展现撼动人心的诗意。比如:
我在白雪上点燃了这些灯
日瓦戈医生的血
溅在拉拉的衣裳上
——《花楸树——致薇依》
诗句的画面感和反差十分醒目和强烈,一下把人带入到一个凄清之境。
一个个人将会扔掉手中的斧子
并且指头上奇迹地开出花来
——《山中的木头教堂》
“扔掉手中的斧子”和“指头上开出花”在这里构成因果关系,这种因果关系尽管逻辑上不成立,但在诗意上展现出神奇魅力。那个神奇的力量或许来自天意,或许来自神赐。
握过死亡的手;现在举着玫瑰
月亮:她接过了刀子上的泪光
哦,是爱
让我们用尽了力量
——《我们》
在表达绝望上,这首诗是我读过的汉语诗歌中最有震撼力的作品。那种来自死亡之后的爱应该是怎样的爱呢?那种从伤害中发现的完美和纯洁应该是怎样的完美和纯洁呢?这深重的生命意识若非经历过生死之爱,是无法体会到的。特别是最后两句,“哦,是爱/让我们用尽了力量”,既表达了对爱倾情投入的誓言,也表达了为爱毁灭的决绝与自足。
当爱降临的时候,他是幸福的,甚至那种幸福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和感受。他曾写过一组爱的献诗,表达了他在爱情中的沉醉、痴狂和自我迷失,其中有些句子让人过目不忘,比如:
是啊!我用吻在你的身上寻找着春天
在寻找光明的时候眼睛就丢失了自己
——《给伊琳娜的十四行诗》
假如我采摘果实的手触到了芒刺
伊琳娜,请给我甜蜜的伤痛
——《荒芜的庭院》
我在一条叶脉上走得累了,伊琳娜
我想绝望,请让我垂下语言的头颅
洁白的纸张却说:
走吧!最美的一朵还在前面
——《远行》
李英杰除了在抒情方面十分出色以外,他在处理现实题材上也总有自己独特的视角。例如《哈尔滨车站的夜晚》:
雨水是忧伤的
是躲在暗处的。是耳朵听不到的
但也许看得到心跳
又似乎看到了疾速的光
车站是旅途上一个迎送之地,英杰正是把握住了车站的这一特性,将一个喧嚣的场所与人内心做了对应,呈现出诗人暗自伤别的内心复杂情绪。这样的诗很考验诗人的写作功力。
而《广场》是他在处理题材上十分出色的一首诗。李英杰并没有从广场的开放性着眼构建他的诗歌语境,而是回到一个人的内心,洞见到自身的孤独和无助。“我和一柄花伞在广场散步”,开头一句就紧紧抓住了我们的心,刚刚下过一场雨,人们都被雨驱散,广场被“巨大的沉默”所笼罩,那个最先出来走过广场的人既孤单,又仿佛带着某种渴念和神秘的使命。这种孤独映现出的是一个诗人的处境,他内心充满了歌赞,大地和生活回应他的却是冷默和无视。
啊,唯一的诗人,贫穷的富者
幸福的马蹄只消在脑海一闪
哦,那残阳因痛苦而吐出的心啊
只一脚就被黄昏的大足踢向远方
尽管诗人面临的生活如此残酷和无情,但李英杰并没有对诗歌绝望,而是更坚定了自己的选择。他在诗中通过“贫穷的富者”对自我价值做了认同,通过“那残阳因痛苦而吐出的心”对自己追求爱和牺牲的光明人生作了认同。为此,他需要自我保护,自我鼓励,自我独行。
李英杰写诗出道很早,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他就在国内的诗歌刊物以及综合文学期刊、日报副刊上发表诗歌。我是1983年开始诗歌写作的,在我开始写作时,他在哈尔滨已经是非常知名的诗人了。那时,他留着长发,经常坐在街边边喝酒边弹着吉他唱歌,身边聚集了不少追随他的男孩和女孩。他在哈尔滨工程机械厂上班,收入不高。一有钱他就买书、喝酒。李英杰一生酷爱读书,晚年视力不好,影响了他的阅读。当年我们经常一起逛书店,交流阅读体会。他诗歌鲜明的现代特征与他对现当代诗歌、文学和艺术以及文艺理论的阅读密切相关。他的文学视野是开放的,也是开阔的。
李英杰是一位十分性情的诗人,是一个靠燃烧自己而发光的诗人。当得知他去世的消息时,我没有悲伤,反而有一丝为死而喜的感觉。我们相识40余年,他在极其孤独和艰难的生活中坚守。他是那样贫穷,有时难免有一些落魄,可他从没有低下那颗向往爱和美的头颅。他孤傲的心和他的处境仿佛是这个世界对一个诗人开的玩笑。他嫉恶如仇,却因自己人微言轻,只能在酒中寻找知音。他给这个社会增加的最大麻烦就是他喝多了,找不到家,被带到派出所寻求帮助。很多次,我接到派出所打来的电话,问我是否知道他这个人,我都迫不及待地告诉他们:“他是诗人,不是坏人!”我很庆幸,他在喝醉后,还能记得我的电话。他如此干净地活了一生,遗存给这个世界的除了女儿以外,就是诗歌。他也许不像一个伟大的诗人那样在创作上给这个时代带来多么大的艺术创建和贡献,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他是一个用生命写作的诗人!
我在2000年写过一篇《诗在哈尔滨》的文章,其中有一段谈到了我对李英杰的印象和评价。现转录如下:有两种东西与李英杰的一生纠缠不清,一个是爱情,一个是酒精。这个狄兰·托马斯式的诗人从不知道怜惜自己的生命。他要么是在痛苦中孤独地与酒豪饮,要么是在投入中爱得疯狂。他总是让自己的情感充分燃烧之后才开始写作。他既是女神与诗神虔诚的崇拜者,同时也是一个情种。诗歌是这二者在李英杰身上冲突后撞击出的火焰,是最纯粹的魂灵。他对崇高美的向往和期待,他对爱情的痴迷和歌唱以及他对自己痛苦心灵的清醒面对构成了李英杰独有的诗歌内涵。是的,他的诗是不加遮饰的心灵袒露,他传达给我们的绝不仅仅是一种声音,更是可以触摸到热度的血液的涌流,是有力的心跳。尽管生活常不如意,但他并不依赖诗歌的拯救。事实上,诗歌只能使他在燃烧中毁灭,一次次陷入瞬间或缓慢的煎熬,直到最后的热情化作灰烬。需要指出的是这种毁灭带给他的是美轮美奂的满足。他就像一只扑火的飞蛾,从一个火堆里挣扎出来,养好残破的翅膀再飞向另一个火堆。
祈祷英杰如他所愿得到天使的引导和呵护,不再孤单,不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