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书
一
阿猫,是我和先生回村后养的。
三年前,先生从报社退休。我们回到我的老家泸定县小板场村。老家有一幢老宅,带着院子,先生很喜欢。虽然老屋多年没人居住,可装修后,先生却对它极其满意。就这样,我们从康定搬家到了泸定。
我们回家前,老屋空闲了近二十年。二十年里,院墙有的地方已在垮塌。木板的门也是破烂的,摇摇欲坠,而无人居住的房屋就成了流浪猫的收容所。老屋厨房楼顶上有一个空背篼,这个背篼成了一只黄猫和两只黑猫的窝。当我们回到老家时,一只黄猫从楼上跑出跳到厨房里,试图接近人。
猫,先生是不讨厌的。在康定时,我们就曾养过一只狸花猫。那只猫,先生还让它睡在床上。可是有一天晚上,它出了门再也没有回来。连续几天等待无果后,我们确定它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我们眼前了。先生将它的玩具、梳毛刷、指甲剪都放进了一个盒子里,搬家时,这个盒子也被带到了泸定。
蓦然出现一只猫,先生和我一下不知该怎么办。驱逐?还是任其自然?我们回村前,听我的母亲讲,村子里有的猫没人管,常到人家里去乱翻找吃的。那样的猫,我们定然不喜欢。在先生和我犹豫时,黄猫一点一点地接近我们,且边接近边看人的脸色。一旦察觉到对它的不喜欢,它就会立刻跑开,然后站得远远地看着我们。看到它小心翼翼的样子,先生说算了,留下它吧,毕竟它是这间房子的原住民,我们是外来入侵者。就这样,我们和黄猫建立了联系。我给它取了名字叫阿猫。
有了主人,阿猫也就开始被人投喂。它有了自己的碗,它的碗是成人用的,我给它足够的食物。起初,我将先生我们吃剩的菜和着饭喂它,它一顿要吃大半碗,且特别喜欢吃肉。它对肉有着不可抑制的欲望。给它几片腊肉,狼吞虎咽就没了。看着它的馋样,我想它不知多久没有尝过肉的味道了。于是,想给它足够的肉吃,等它肚子里有了油水,就不会如此馋了。我买了火腿肠喂它。对我的做法,帮我们做饭的小琴强烈地不赞同。回老家后,我们请了一个30岁左右的女邻居,帮助我们做饭和在地里种花、种菜。作为本村人,小琴觉得如此喂下去成本太高了。她想给阿猫吃菜,她不知道阿猫有多么地想吃肉。有一天,我外出,小琴在家给它白菜吃,差点没有逼疯阿猫——它竟然跳到饭桌上去抢肉。
看着阿猫对肉痴迷的样子,先生决定,今后都给它火腿肠。果然,一段时间后,阿猫就不再留恋餐桌,对肉也没有那么强烈的欲望了。
肚子里有了油水的阿猫,开始享受时光了。它将屋檐下摆放着的一张沙发作为它的窝,不再睡硬硬的背篼了。它也开始变得有礼貌,再没有跳过餐桌抢吃的。它想吃东西了,就绕着我的脚和小琴的脚,喵喵叫。它也开始挂念家人,每天当我们出去散步时,它会在房屋周围玩耍;当我们回家时,它会出其不意地跳出来迎接我们。有时,它还会在我们面前展露它的绝技。阿猫有一手出色的捉虫技能。夏天傍晚,院子里会飞来蝉。这时几米外的阿猫,看见蝉,可以准确地以弧线飞跃过去,捉住它。
一日日地,阿猫的皮毛越来越有光泽,长相也日渐漂亮,普通的黄毛间杂着淡淡的白色,看上去有了高雅之感,和第一眼先生我们看见的它,真是判若两猫。
阿猫到底是怎样成为老屋楼上的原住民的,它来自哪里?先生很想知道阿猫的过去。他让小琴在村里打听打听。
几天后,小琴带回消息:阿猫原来也是有主人的。可是它太吃得了,遭到了原主人的嫌弃。也许它的原主人认为它抓老鼠的价值抵不上它吃的食物的价值。原主人觉得太不划算,故而不给它食物或给它少量的食物。缺少食物的阿猫被迫成为了一只偷嘴猫。它常跳到村民家的厨房里偷吃的。因此村民们见了它,都会打它,赶它走。最后,阿猫成了一只村里人见人厌的猫,被迫躲藏在老屋的楼上。这就是阿猫的过去,以至于阿猫只要看见村里的人,就会立马躲得远远的。可是我们回来后,它却主动地来亲近。真不知,阿猫为何这样地信任我们。
二
当阿猫和家人的联系加深时,我喂它的食物,也逐步升级。
也许是它过去的遭遇,激发了我的母性想疼它。也可能是因我们曾经养的那只狸花猫留下的遗憾,让我想在阿猫的身上弥补。
在喂养那只狸花猫之前,先生从未接近过猫。因此,他对猫是不了解的。而我虽然从小家里就有猫,可只把它们当作玩伴,没有认真地对待过。那只狸花猫,最初我们也只当它为普通的生物。直到我们的一次离开。
那是一次假期,先生和我去成都。我们将狸花猫带回泸定,寄养在我父母的房里。我的父母离开村子后,在泸定公路边建了房,做生意。那时先生和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在我们离开后,那只猫会该吃吃,该喝喝。可是第二天,母亲打来电话说,那猫竟在家里嘶叫着,寻找自己的主人,且不吃不喝。第三天,猫的叫声小了,依然不吃不喝。第四天喝了些水,不过还是拒绝进食,无论母亲喂它虾,还是火腿肠。第五天也同样。听到母亲一次次讲着狸花猫的境况,先生和我的心一次次被震撼。直到第七天,先生和我回家了,它才好好地进了食,喝了水。那时,我们才第一次发现,原来猫也是有灵性的。那之后,狸花猫真正地走进了我们的心,先生还给它取了名,叫猫小咪。
如今,阿猫也是这样亲近先生和我,我的心里不由得就想对它好些。
不过,最初,先生却认为,应依照村子里村民们的饲养法,不能太娇惯它了。小琴也说,有的猫,吃菜都是肥嘟嘟的。比如她母亲,喂的黑猫又大又肥,每天主要吃的就是白菜。可是在我的坚持下,阿猫的食物还是从米饭到了火腿肠,最后到了鱼。鱼,也是猫小咪喜欢吃的。而我的坚持,先生总是默认。这样,阿猫过上了顿顿有鱼的日子。
当它的猫碗里有了鱼后,阿猫有了奇怪的举动,它并不像吃米饭或火腿肠那样,埋头在碗里吃。每次它会将鱼唅着,到先生书房门口的垫子上吃。
我们将老屋装修后,特意做了一间书房。書房里有书柜、博物架,有一张小床,每天先生会在书房的床上写作。先生曾遭遇车祸,脊椎压缩性骨折,不能长期久坐,只能半躺着。阿猫不知为何,竟选择了先生书房门口的垫子,作为进食的场地。也不知,它看上了那里的哪一点?要说干净呢,它的碗我每天都给它洗了的,可它却不要碗;要说宽敞呢,厨房、院坝都宽敞,可它也不要这些地方。真不知,它为何选择那里。我只能想,也许是因为那里,先生可以看着它吧。
阿猫每次只能唅一块鱼肉。当它在垫子上咯吱咯吱地嚼完后,又跑到它碗边,再次唅鱼。那时看到阿猫一趟趟地唅着鱼,急切地跑,我不由好笑。
阿猫吃上了鱼,且一天五顿都是。尽管它一天要吃这么几顿,可每顿都吃得不多,哪怕是它过去从未吃到过的鱼。每次只要它感到自己不能再吃了,就会停嘴。这样节制,对橘猫来说,实在太不容易。阿猫是橘猫,是传说中的吃货。我曾喂养过的一只小橘猫,就因贪吃而丢了命。可是,阿猫却能抵御诱惑。
每天都有鱼吃。不管它何时回到家,只要“喵喵”叫,我都会给它鱼。阿猫放下了心,也像猫小咪那样,吃饱后伸直了腿,在沙发上睡觉。先生和我对它也越来越放任了。
原本决意留下阿猫时,先生的想法是,给它划定地盘,让它就在屋檐下的沙发上睡觉。可当它的食物水平逐步上升后,它在家里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宽,和人也越来越亲近。进入冬天后,它有时会到先生我们的卧室来蹭热,蜷在我们放睡衣的椅子上。我怕它冬天睡在屋外冷,又买了一个猫窝放在卧室里,先生并不反对。见我们对它敞开了自己的住处,阿猫又跑到先生的书房里,躺在书房的凳子上。先生将就它,特意给它在凳子上放了一个垫子。之后家里每一处地方,都被它一一睡过。看着阿猫在家里占地盘,先生并不骂它,甚至在我们的床上铺了一块毛巾,让阿猫可以在冬天里,舒服地躺在温暖的被子上。
当整个的家都属于阿猫时,它安心了,随时出去玩。不再像最初那样,每天不敢离家远了,蹲守在家里,等着饭点。
三
阿猫的性情彻底变了。
和猫小咪不同,阿猫是多年流浪的,野性在它身上很强。先生和我喂养它后,并没想过它会像猫小咪那样依恋人。在康定时,猫小咪甚至陪着我上班。那时先生我们的住处和我们工作的报社办公大楼,在同一个大院里。每天去上班,猫小咪就会跟着。先生和我想不到,回村后,野性的阿猫和我们的关系也会有根本的改变。
那天我们去散步,阿猫也跟着。半路上,遇到了村外的陌生人,阿猫很害怕,停了下来,坐在路边,不再往前走,而我们还想继续散步,怎么办呢?是让阿猫留在那里,还是将它带着?阿猫从小野惯了,将它像猫小咪一样抱着一起散步是不行的。先生和我商量后,决定将它留在原地,我们想它自己会回家的。
我们走了,猫留在了半路。回家后阿猫没有回来,先生开始着急了。当天快要黑了时,先生无法耐心等候,他怕阿猫走得远了,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们一同沿着曾走过的路线去寻找,先生一路唤着阿猫,我也同样。我们的呼唤声没有回应,先生更着急了,不停地问我,阿猫会不会跑丢了。
终于,在距离阿猫和我们分开不远的地方,听到了它的叫声。我们走向前去,阿猫还在和它分开时的地方坐着。看到阿猫这么长时间依然在原地等待,先生差点哭了。我上前去将它抱住,没想到往日野性十足的阿猫,居然温顺地躺在了我的怀里。那一刻,先生和我的心都融化了,我们没想到阿猫竟也会无条件地信任我们,相信我们不会抛弃它。
或许,那天当先生我们将阿猫抱回家后,它和我们就彼此彻底走进了对方的心,再也无法忘掉。
四
终究阿猫和先生我们还是分离了。它还是被留在了原地。
三年前,先生猝然地离开了世间。我的家散了,我又回到了康定。离开时,我难以决断阿猫该怎么办。那时,阿猫已在先生的宠爱下,像一个孩子了。
那天,先生将在路上等待的阿猫抱回了家后,它对家有了歸属,每天只管快乐地玩儿。饿了,累了,就回家,再也没有可担忧的。在吃饱喝足后,就开始睡觉了。睡着了的阿猫,很快就打起了呼噜。每次,先生看着睡得四仰八叉的阿猫,不由得感叹,一只过去被人厌恶的野猫,也可以变得像个小孩。先生也像对猫小咪那样对阿猫了,给它梳毛,撸它。有时阳光很好,先生会抱着阿猫,到院子里的茶花树下躺着。那时,先生和阿猫都被阳光温暖着,一切都那么美好。可是美好的一切,却无法永远。
反复考虑后,我将阿猫托付给小琴帮助照顾。因为阿猫习惯了村里的一切,无法像一只宠物猫那样待在城市狭小的房里,我只能将它留下,这时它的食物也从鱼变成了猫粮。没有了先生,往日的一切都无法再维持了。
离开后,我会不定期地回家。每次回去时,我会记得阿猫最喜欢吃的鱼,在街上买了拿回去。每次我回家后,阿猫不久就会出现,也不知是它能在远方听到我的声音,还是它原本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等着。
我离开后,阿猫又是半流浪的状态了。尽管有人照管它,给它喂吃的,但毕竟不会像我那样细心了。它也不能在寒冷的冬天里,睡到温暖的床上了。春天跳蚤跳到身上,也没有人及时地为它捉了。村子里,草丛中,有一种虱子叫草虱,会跳到动物身上,将头扎进去吸血。在村里时,每年春天,我都会给阿猫捉虱子,将那吸得鼓鼓的虱子扯下。我走了后,再没有人每晚等阿猫回来,给它扯身上沾着的鬼针草和草虱了。
阿猫属于半流浪状态了。再次流浪的它,应该恢复流浪的习性了。毕竟它原来也是被主人抛弃过的。如今它再次失去主人,应该又变得像村里的其他流浪猫那样没有规矩、毫无讲究了。况且一只猫的记忆是有限的。我们和它在一起的日子,它应该记不了那么久。我这样想着。
我的想法,一次次被阿猫打破。无论我离开家多久,它再次见到鱼时,总是将鱼唅去先生书房门口的垫子上去吃,看着它延续着往日的习惯,我也做过实验,试图干扰它的记忆。我不断变换它碗的位置,我想给它换了投喂的地方,或许就忘了过去,不再执着于在哪里吃鱼了,毕竟它曾经也是随意的。可是不管我在哪里喂它,它唅了鱼后,始终会去老地方。即使有时鱼在半路上掉了,它也会立马唅起来,摇摇晃晃地去先生书房门口。一定要将鱼放在垫子上,才开始进食。
三年了,阿猫就这样向我展示着它不变的习惯。一只猫应有的记忆时限,在阿猫这里一次次被打破。
今天,再次看着阿猫在垫子上细细地吃鱼,我不由感慨:一只野性的猫,因为爱的照亮可以改变,变得有自己的坚持,打破生物固有的常识。如果万物之灵的人,从小即接受爱的教育,人人都从小养成爱的习惯,人间又会是怎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