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迅
在乡间居住,我照例每天醒得很早。这醒得早,不像以前那样被乡间晨际的鸟们吵醒,而是一种生命的习惯与自然。当然也有鸟鸣。除了鹧鸪远远悠长的啼咕,屋边那些叽叽喳喳或脆脆的鸟鸣声也很悦耳。但我吃惊地发现,听着这些鸟鸣,我却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如同现在回到老家看见村庄许多孩子,儿童相见不相识,我叫不出来他们的名字一样。
在乡间居住,早上起来我会去母亲的房间请一声安。记得祖母在世时,我若是在家,也会在早上走进祖母的房间问候一声。但那时年轻贪睡,更多的时候还是祖母颠着小脚,走进我的房间喊我起床。直到现在,妻子还在笑话我,说我爱睡懒觉,但只要祖母早上一喊我,我就乖乖地爬起来吃早饭……祖母逝世已经多年,这回我居住在乡间,是因为我的母亲摔伤,在医院做了一个手术。尽管治疗一段时间,她也出了医院,但她还不能完全起床下地。弟弟告诉我,母亲这次摔伤,完全是在一个平地上。母亲摔了一跤就变成这样,不仅表明母亲实实在在地老了,更表明生命的一种脆弱。
母亲年轻的时候,承担着一大家的家务活。生活让她拼命地劳作,她很少有这样卧床休息的时间。但母亲终于走到她人生的暮年。这次母亲摔到时,我在外地,母亲住院手术时,妻子赶了回去,妹妹赶了回去,轮流陪伴着母親。作为儿子,我当然应该陪伴自己的母亲——我自年轻时外出谋生,后来把家安顿在了异乡,离母亲越来越远。我陪母亲实际上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心灵的仪式。我无法给母亲改变什么,不能让母亲轻松,不能还原母亲原有的美丽和年轻。我陪母亲就是陪伴生我养我且伟大的生命。
这回我在乡间居住,也不全是陪伴母亲。其中还有祭奠我的两位亲人——我的二叔和一位婶娘的意思。两位亲人都在那年腊月相继离世,其时二叔86岁,小婶71岁,一个年迈,一个患病。在我们这一大家子里,这两位亲人都真切地存在过。他们养育着自己的儿女,也给予过我温暖和爱。二叔生前曾在县棉织厂食堂工作几年,我第一次进入县城,了解城市的生活就是因为二叔。我住在二叔的宿舍里,在县戏院看完一场戏回来,县棉织厂灯火通明,织机声声。深夜,二叔将他亲手蒸的馒头递给了我。在那个饥饿的年代,那白白的馒头给一个少年永远留下了幸福的记忆。这是在二叔生前我没有对他说过的。
相对于二叔,我的婶娘略显年轻,但年轻的婶娘却是这个家族下辈们喜欢的长辈。她豁达、开朗,她关注着家族的每一个人。记得那年我在异乡生病,我没有告诉母亲,但她闻讯后和小叔不远千里赶到北京看我。她关心我,也关心我的孩子和我的母亲。然而,她不幸被病魔盯上,没有逃脱那个腊月……两位亲人相继辞世,表明了生命的无常。面对无常的生命,我们一直软弱无奈。我这次回到乡间,正赶在了他们的忌日,按照乡间的风俗,我们得跪拜磕头,表达活着的生命对逝去生命的一种哀思。
我在乡间居住,当然也会被朋友们喊着外出。看看风景或者吃饭什么的。一个异乡人,尤其在一些朋友们眼里看着还算是顺眼的人,有时还被朋友当作本地一条新闻被传播。在自媒体发达的时间,稍有一点动静,都会被朋友们贴上朋友圈。对于这些,有些人可能理所当然,甚至会有一种深深的成功与自豪。但我没有。真的没有。我不但没有成功感,反而还感到一些惶恐。因为我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成功。我为家乡的贡献很少,我为人类所做的几乎是零,甚至是个负数。我只是一个年轻时拼命奔向异乡,到老了又拼命地想回故乡的人。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我和我的前辈一样,也走进了人生的宿命。外面的世界很热闹。在热闹中回到乡间居住,我更像一个在外面弄得遍体鳞伤,回到乡村暗自舔着自己伤口的哺乳动物。我应该感谢我的乡村。
终于说到乡村了。说到乡村,我发觉人生大多是在画一个圆圈,早年我要离开的乡村——也即现在乡村的孩子正拼命离开的地方,竟然是我无限留恋,却又无法深刻理解的故土。在这片故土上,曾经生活过我的父亲、我的祖父……一代又一代。
我的祖辈们在这块土地生活与生存,或许有过迁徙,也有过逃离,但他们进入历史和某种永恒之后,他们身后的山、池塘、河流、村庄……乡村一切的一切大都保持原貌。他们陌生、熟悉,再陌生、再熟悉的乡村,留给他们的只有一个活着的背景。我和他们一样。我们谁也没有探究出土地和乡村的秘密。就是门口的一条河,一棵树,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它们也依然这样“生长”。天性比人的寿命悠长。有鸟儿飞过天空,有鸟儿栖息村庄,乡间总有鸟鸣……乡村有许多的秘密,或许什么也没有。我们对鸟儿的不认识,就表明我们认识世界的东西其实很少很少。我们认识自然的能力非常非常有限。对山川河流的无力改变,只能表明自然的强大……看到或认真地想到这些,我就真切地发现,人是多么的渺小和无知。我是多么的渺小和无知。
选自《中国社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