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thout thought的“无意识”误区
——深泽直人(Naoto Fukasawa,1956~)设计观念的思想基础及其开展路径阐析

2023-09-08 08:50通讯作者
艺术设计研究 2023年4期
关键词:无意识禅学直人

占 炜 宋 武(通讯作者)

Without thought(下文简称WT)是深泽直人设计理念的基础,这是“与为了要接触人的意识的设计手法截然相反的思想,从‘不思考’、‘不自觉’记忆或行为之中,引导出设计的素材并将之物件化”①。因WT含有靠近“无意识”的内容,国内学者也将其翻译为“无意识设计”并广为传播,在该译名的影响下,很多学者围绕着“无意识”对深泽直人的设计思想进行解读和展开研究。这里首先指出,无意识虽在诸多领域皆有讨论,但在哲学、心理学与病理学等不同领域有着不同的含义和应用方向,不能一概而论。目前,在我国设计界,对WT中的无意识内涵以及开展路径存在诸多误解:一些学者从有机体遗传本能、个体无觉知状态下的行动等角度引入无意识概念用以解读WT设计理念;在此基础上,意图通过观察、分析用户的无意识行为,并将这些行为和目标产品的特征之间建立逻辑关联进而“推理”出创新设计(方案)。可以论证,以这些视角来理解WT的无意识内容是不正确或不全面的,而以“分析—推理”为基本范式的设计开展路径则有悖于WT的初衷,深泽直人明确指出其设计并不是依靠“理性”方式得来的。②

鉴于此,本文首先指出目前学界对WT中无意识内容及其设计开展路径的误解,在生态心理学和禅学思想的观照下,从“行为—意义—价值”三个维度阐释WT的无意识内容和内涵,进而剖析用“分析—推理”方式践行WT理念的错误之处,阐明深泽直人设计理念中的“人—物”观和方法论特征,最后对WT在启示设计师思维方式及其开展路径的本质特征等方面展开讨论。

一、without thought设计理念的“无意识”误区

1、误区一:认为WT中强调的无意识行为是一种遗传本能

有学者将WT的无意识理解为是人的遗传本能,比如,手指遇到热物会自动缩回、对强光会不自觉眨眼转头等。这类无意识行为是一种基于遗传的反应模式,其中的动作是人在受到环境刺激下、在大脑未作出反馈和下达指令前完成的,其基本成分是反射,美国行为主义心理学家华生(J.B. Watson,1878~1958)所认为的“本能”正是这种在适当刺激作用下系统地展现出来的“先天反应的组合”③。在某种层面上可以认为,这类基于本能和反射机制的无意识行为属于生理活动而非心理活动,或可称为“心灵低级阶段的产物”④,这与WT中所强调的无意识内容是有本质区别的。

以图1两件设计作品为例。人在进入房间前将伞倚靠在墙上,壁挂的CD让人联想到厨房排风扇的形式并触发人的不自觉动作和心智体验,可以看出,这些设计案例所涉及的无意识行为并非出自有机体的“反射”本能,而是与其长期生活的经验图式有关—若人没有长期搁置雨伞的经验,没有长期身处厨房空间中对排气扇形式和使用的感知经验,就不会产生上述的无意识行为。因此,对比遗传因素带来的“刺激—反射”这种低级的无意识行为,WT理念中所强调的无意识行为更多指的是一种高级的直觉行为,是使用者通过生活习惯、反复练习后而产生的直觉性、自动进行的行为,与人的经验图式密切相关,若此过程中缺乏相关的图式,则会导致这种直觉行为无用武之地⑤,例如,一位从未用过毛笔的外国人在练习中国书法的过程中,其握笔动作是很难在“无意识”中进行的。按照日本设计师佐佐木正人(Masato Sasaki)的理解,WT实际上是为寻找人的“核心意识”,这种核心意识是每个人共同认识的日常行为或现象中与身体(视觉、触觉)融合的记忆,是在日复一日的反复经历中形成的。⑥

图1:隐藏的伞架(左)/音乐播放器(右),来源:深泽直人著:《深泽直人》,2016年,第6-7、19-21页

2、误区二:只关注个体无觉知状态下的行动

相较于“遗传本能”,更多学者将WT中的无意识看成是无觉知状态下的行动,这种理解是不够全面的。在上述案例中,使用者把伞靠在墙边,并把伞尖插在瓷砖接缝中属于“无觉知的行动”;然而,在壁挂式CD工作时,用户对其形式的感知同样是接触到了无意识,但此时并没有相应的“动作”发生。因此,WT中的“无意识”除了人在无觉知状态下的行动外,还包括接触使用者的认知、习惯等无意识心理,即,还包括“不随意注意,无意识记忆和无意识想象等未被意识到的心理活动”⑦。这些心理活动往往是没有能直接观察的“动作”相对应的,因此,只关注使用者在无觉知状态下的动作是将感知和行动强行区分,而只注重其中有具体行动表征的无意识感知,这是对WT无意识内容的片面理解。

3、误区三:意图通过“观察—分析”无意识行为“推理”出创新设计方案

沿着误区二的理路,在践行WT理念时,相关学者普遍倾向于一种实证性和规范化的研究路径:对产品使用中用户的无意识行为加以关注和提取,并在这些行为和产品特征之间建立逻辑关联,最后依据这些关联(效果)推导/优化出新的设计方案,以期达到靠近“无意识”的目的。参照上述对WT无意识内容的初步分析,这种研究路径明显的疏漏在于WT中很多无意识属于心理感知,其中是没有相应的“动作”可供观察的,这些內隐的心理活动我们是无法推演和证实的。

当然,这里还有一个疑问,毕竟有些无意识的感知是有具体行动发生的,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利用观察、分析、推理的“理性”方法来针对这部分无意识内容展开创新设计呢?答案是否定的,前文已提及,这种开展路径与深泽直人的设计主张是相矛盾的,但要澄清这个问题,首先得阐明WT的思想来源、理论主张以及其中“无意识”的内容和内涵。

二、Without thought的思想基础及其“无意识”的内容和内涵

1、WT的思想来源:生态心理学和禅学

深泽直人曾经多次组织和参与以生态心理学为主题的研讨会,其对美国生态心理学家吉布森(J. J.Gibson,1904~1979)的直接知觉和Affordance⑧理论有充分而深入的考察,甚至可以说,“(其)设计灵活地探索着生态心理学最为核心之处。”⑨然而,众所周知,生态心理学中的直接知觉和Affordance理论指涉的是“个体”行动者,或如吉布森所说,Affordance是“相关于某一特殊动物和该动物身体的一种环境布局(layout)”⑩。由此引申出的问题是:生态心理学中的“无意识”(身体意识)所强调的个体意义是一个中性概念,其本身并不带有普遍价值的成分,那么,为什么深泽直人主张设计要接触“无意识”呢?或者说,接触“无意识”的设计为什么是“好设计”呢?要解答这个问题,需要深入到日本的文化语境和思维观念—禅学中去。“禅学在日本人的性格塑造方面起着及其重要的作用”⑪,而无意识在禅文化中有着独特的内涵,是日本民众理解自然和生命的一种重要载体,因此,WT理念中对“无意识”的强调充分体现出日本禅文化的思想内核,反之,对禅学思想和方法的考察也能进一步理解WT的无意识内涵和路径特征。

总体来说,生态心理学及其Affordance理论与日本禅文化中的“无意识”有着观念上的一致性,皆表现出崇尚自然和生命的态度,此外,这些观念还与日本“以‘直观’为基础而形成的民艺审美机制和精神内核”⑫密不可分。在生态心理学和禅学思想的观照下,WT中无意识的内涵可以从“行为—意义—价值”三个层面来理解,如图2。

2、感知行为:从“感知”到“行动”

吉布森认为,感知环境就是感知它们的Affordance,在与环境中的目标事物进行互动时,行动者并不用通过心理表征的推理活动就可以“直观”到环境中事物的价值和意义。⑬这里,我们首先得明确吉布森理论下行动和感知之间的关系。一般而言,在直接知觉理论中,“感知和行动准备是交织在一起的……在感知和行动之间的任何清晰的分离有时更多的是概念上的, 而不是实际上的”⑭,这也是吉布森的生态知觉观念与传统知觉观念的差异所在:传统的知觉观认为知觉是对视网膜成像的消极感知,而吉布森则认为“知觉是一种行动,感知本身是一种活动”⑮。因此,如前所述,WT中的“无意识”应包括用户在使用产品时“不假思索”的行动,以及在无意识联想、无意识记忆等方式下接触“无意识”但没有具体行动表征的感知。

(1)研究表明,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所做的事情很多都是高度自动化的,在这些情况下,“意识将行为的开始和进行委托给无意识”⑯,不仅如此,无意识的直觉思维往往比有意识的逻辑思维有着更“合理”的结果⑰。这些无意识行为具有可学习性,很多动作开始时受到意识控制,多次重复练习后可以转化为自动进行的动作⑱,比如在一段时间练习后,学毛笔字的人能在无觉知的状态下握笔写字,而且,这种自动的行为一旦被习得后就较难改变⑲。这些无觉知的行动可以由一定的环境引发,按照美国心理学家布鲁纳(J. S. Bruner,1915~2016)的说法,“习惯一旦确立,也会承担动机的角色,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水手会产生出海的欲望”⑳,而长期的生活习惯所产生的经验,则会产生无意识搁置雨伞和拉动厨房排风扇开关线的动机。

(2)此外,WT中提及的无意识还包括希望靠近人的“不自觉”的记忆和联想等接触“核心意识”的感知。例如,深泽直人体察人在沏茶、喝茶过程中的意识问题,认为在此过程中,人存在一个“核心意识”—“茶色正好、可以饮用”,正是这个“核心意识”成为人与物交互感觉的中心所在,基于此,深泽直人设计了一款系有红褐色(足够浓的茶色)、半透明指环的茶包,意在接触用户饮茶时的“核心意识”;此外,深泽直人还在一款洗衣机上盖中用显著的、清晰可见的圆形灯带来指示其工作状态,这些夸大的视觉信号也是为了接触“核心意识”,并强化用户的视觉感知,使用户能直观地感知到洗衣机的工作状态。㉑(图3)

图3:茶包(左)/洗衣机提示灯(右),来源:深泽直人著:《深泽直人》,第41、50-51页

3、意义发生:从“具身认知”到“反思体验”

深泽直人非常重视产品(使用)的意义问题,他认为,“如果(设计中)不包含意义,结果只是表现现象而已,很快就会令人厌倦”㉒。从发生的视角,WT中“无意识”的意义具有两层含义:

(1)根据生态心理学的观点,人在环境中可以无意识地直接拾取(pickup)到事物的意义(Affordance)㉓,这种具身性的“直观”是深泽直人阐述“人—物”关系的根本出发点,即,使用者对环境事物的直观感知构成了第一层面的意义。

(2)此外,从主观体验方面来说,有意识活动和无意识活动都是个体脑内主观性的心智体验,一般认为,“在有意识活动时,个体有主观的体验,而在无意识状态时,个体没有主观体验”㉔,如此,是不是说无意识行为就不会引发主观体验呢?不是的。这种体验是通过行为后的反思实现的,是深泽直人所强调的“Later Wow”的惊喜和感受。深泽直人认为,“First Wow”是看见物品瞬间得到的强烈印象,“Later Wow”则强调在不经意(无意识)的状态后,经过一定时间间隔才明白其意义而获得的反思性的体验,而设计的深度正是体现在“从不经意的使用慢慢向双方(使用者和设计者)的感觉靠拢”㉕,这种时间差下产生的“Later Wow”是接触“无意识”之后发生的积极情绪,是与“核心意识”密切相关的、对自然智慧和生命智慧的感悟。

4、价值承载:从“自然观念”到“生命哲学”

在禅学思想中,无意识是与科学相对的概念。科学是离心的、外向的,主张拉开主体和客体的距离,让人客观地“观看”物体,这是西方对于实体特征描述的一种二元视角,这种看待实物的方式意图提炼主体的感官和智力内容,而这些从物体中抽离出来的抽象内容即被认为是物体,当然,所有这些行为都在“意识”的范畴之下进行。㉖然而,日本禅学大师铃木大拙(Suzuki Teitaro Daisetz,1870~1966)认为,这些被抽象出来的“内容之和”并不是物体本身,因此,他主张“直接进入物体”来趋近实体,他说,要认识这朵花,就要去成为这朵花,只有这样,才能知道这朵花所脉动着的全部生命,而且,“由于我把自己失却在花中,我知道了花以及我的自我”㉗。禅学中把这种区别于西方科学分析的方法称为禅的方法,这种方法与意识相对,是无意识的。可以看出,在禅的思想中,无意识代表着一种自然观念和生命哲学。

(1)禅学中“无意识”的自然观念体现在人处于该状态时是更为真实的,这也可以从对无意识感知的研究中得到证实:美国心理学博士墨菲(S. T.Murphy)等学者的研究表明,人的情感反应更容易受到无意识感知的影响,进而证明了无意识感知在决定情感反应方面的重要性要大于有意识的感知;㉘另一位来自加拿大的心理学博士梅里克尔(P.M. Merikle)的研究则表明,有意识的感知允许受试者遵循指令,导致一些更为规范的行为,而无意识感知到的信息会导致感知者无法控制的、更为自动的反应。㉙因此,人在无意识状态下的行为和心智活动会更为接近其本真状态。深泽直人特别强调这种真实性对于日本文化的价值,他认为,“在当代社会,人从身体得到的信息与脑中所存储的知识间的平衡已明显紊乱,人与环境的直观互动是身体的真正心声,触动了人内心存在的‘真实性’,这种真实性借由行为的动作而产生一种流丽的美。”㉚正是从这种意义上说,深泽直人认为(物品)使用的意义/美学就是使用者真实性的表达和理解。

(2)禅学中“无意识”的生命哲学则体现在人处于该状态时是更具有想象力和创造性的。一般而言,“意识的工作是自上而下的,或示意性的,而无意识的工作是自下而上的,是象征性的”㉛:当一个人有意识地思考时,这种理性的模式很难避免会“跳到结论”,即,意识思维是集中、收敛的和趋同的,其目的是做出决定;而一个人处于无意识状态时,过程中的变化是随时可能的,“无意识思维比意识思维更具有联想性和发散性”㉜。于此呼应,深泽直人强调人和事物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稳定的,当新物品出现在场景中时,它会创建出一种全新的关系,也因所处的环境在不停地变化,人们会在其中不定地寻找最有用的价值(功能)以适应各种状况,我们也可称之为“正在进行中的行为”㉝。

三、Without Thought的“人—物”观及其方法理路

1、WT开展路径(误区三)错误的进一步分析

回到前文(误区三)中遗留的问题:能否针对有具体行动表征的“无意识”,利用“分析—推理”的方法来践行WT设计理念呢?答案是否定的。将无意识行为客观化,意图在行为和产品特征之间建立逻辑关联,进而推理出产品创新方案,这种设计路径的错误之处在于:

(1)按照吉布森生态心理学的理论主张,有机体是在与整体环境互动过程中发生和调整相应行为的,而在上述研究方式中则需要把关注点聚焦在环境中的某一产品上,这种将有机体与环境的复杂关系简化为有机体与产品的简单关系会割裂有机体在真实环境中的认知事实,而将问题简化为能在实验室或图纸中进行模拟推论的简单变量的考证,这种做法违背了生态学的基本主张,是“非生态”的,吉布森一直以来都对“区分事物的变量进而考察它们的含义”的实验心理学主张持反对态度㉞。

(2)以具体产品使用过程中的“无意识行为”为研究对象隐含着“使用”这一有目的的行为,而“使用目的”往往伴随着将物对象化和主题化的“意识”活动—即,研究“无意识”的行为实则是将其视为“意识”行为来看待—因此,这种研究逻辑是矛盾的。

(3)在生态心理学所强调的“人—物”之间瞬时的、交互的直观行为中,环境的改变会导致“人—物”关系的改变,而改变后的“人—物”关系依然是瞬时的并带有个体性特征的—即,新关系下的行为是无法预测的—因此,以“当下行为”为研究基础进而推理出新的设计方案,与生态学的理论逻辑是相悖的。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在设计中实现接近“无意识”这一目的呢?要理清这个问题,需要先阐明深泽直人对观察者和被观察者间视角问题的态度,而这种态度的理论根源还得回到生态心理学以及禅学思想中进行考证。

2、从超越二元的“人—物”观到“设计师—他者”的方法论

在“人—物”的关系上,吉布森说,“Affordance涉及有机体和环境两方面,这意味着意识和物质是不能独立考虑的,感知世界就是感知自己,这与任何形式的二元论都不同”㉟,Affordance是因有机体和环境二者的关系而存在的生态事实,这种超越二元论的事物最终会表现在“环境与人的统一和整体性上”㊱。因此,生态学思想关注有机体和环境(人与物)之间的适应性问题,主张“主体参与下对世界的创造性建构”的研究路径。㊲此外,禅学思想中对于“人—物”关系的理解也同样秉持着“主—客”同一的态度,铃木大拙认为,人的经验事实本身并无“身”也无“心”,没有主观和客观,也并无“我”和“非我”,这些二元关系都是反省、再构成、分极化的结果。㊳美国心理学家弗洛姆(E.Fromm,1900~1980)正是受禅学思想的启发,对其老师来自奥地利的心理学家弗洛伊德(S. Freud,1856~1939)的精神分析路径进行了彻底的纠正,他认为,(弗洛伊德)将分析者视为“一个站开来的观察者—而患者是他观察的对象”的观念是错误的,是达不到对“他者”的理解的,对于另一个人的“无意识”知识,“需要在他里面,要去成为他……分析者只有在自身之内体验到患者所体验的一切,才能够对患者有所了解”㊴。

从二元的对象性关系到生态的整体性关系,深泽直人在“设计师—他者”方法论上曾经发生过转变:早期,深泽直人认为环境是自己身体的“外部”(图4A);后来,他将环境重新做了定义,认为自己、他人都包含在内嵌套状态的事物,都是“环境”的一部分(图4B)。㊵也就是说,深泽直人认为他人、自我和其外在事物是处于同一个环境系统中的,主张“观察者”融入到该环境进行体察、感受,这种对行动者与环境事物间关系的解读超越了对象化的“二元”观念,而与生态心理学和禅学思想中“主、客同一”的观点具有一致性。深泽直人认为,“设计者应该站在接收者的那一端,和大家一同看待物品的意义”㊶,因此,在接触无意识的设计开展路径中,深泽直人尤其推崇日本俳句大家高滨虚子(1874~1959)的“客观写生”㊷方法,“设计并不是我所创造的,它原本就在那里,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将它呈现出来”㊸。

图4:深泽直人对“设计师与他者关系”的观念转变,来源:(日)深泽直人等著:《设计的生态学》,第88页

此外,深泽直人提及的“与行为相即的设计”、“设计消解在行为之中”、Super normal㊹(超级寻常)、Found object㊺(被发现的形状)等接近“无意识”的设计路径也都可从“人—物(产品)”间(超越二元)的一体关系上来理解:将所设计的物体隐藏、Super normal是让新产生的物品对环境的改变限制在最小范围之内,使得有机体和环境之间的即有关系不会因设计的参与而过多改变;而“与行为相即的设计”、Found object则是使新物品与有机体即有的认知图式建立关联,使其能快速适应新物品的使用。

四、结论与讨论

1、WT观念对设计师思考方式的启示—重返“生活世界”

通过前文的论述,我们可以将设计中所关注的二种意识状态及其对应的设计理路、研究目标做大体关联:意识—“二元”对象性—科学的(主要指精确性方面)、实用的;无意识—生态整体性—具身的、启发性的。通过这个对应关系可以看出,目前对于WT开展路径的误解实质上是以当前主导的具有实用主义特质的研究方法来“践行”WT设计观念,这种研究应用试图回答“怎样去做”的技术问题,焦点则集中在“实用性理论或模型的推介及应用上”㊻,这与WT的理论要义有着根本区别。

实用主义的设计研究理路往往预设目标群体中诸如“规约”等抽象内容的客观存在,在此基础上,设计者便可将“他者”主题化和对象化,并以一种抽象化、理性化的方式探寻这个“规约”来为设计建构奠定基础,这种思维的运作方式迫使行为主体(设计者)需要沉浸在抽象化的理念世界中,而这样的设计研究方法也往往被冠以“科学”之名。然而,按照现象学的观点,这些抽象化的理念(如“规约”)并不是本原性的,他是行动者在生活世界中才得以产生的,更进一步说,尽管具有无限性特征的理念世界是对自然认识实践中直观视域的超越,但是,对于理念世界无限性的认识还是得回溯地束缚在一个“在科学以外实践的直观视域中显现出来的”㊼生活世界中。

因此,对于设计实践而言,若一开始就将规约等抽象理念作为思考的起点,就会让设计者先入为主地将其与他者交遇的方式设定在一种表象作用下的规范之中,即认为必须在如“规约”这样的抽象理念下才可以产生认识他人和他物的意识,这种理论的预设在很大程度上忽视了生活世界这个行为发生的基础条件。更为根本的是,这种关于实践生活的客观主义会忽视生活本身的非现成性和生成性,更进一步说,作为设计创造这一“意义实践生活”中存在的时机性、境域性等实际内容,是无法被完全理念化、客观化的,设计者对这些抽象观念的领会同样是在实际“生活”的进行中“以非客体化、非主题化的方式进行的,而非以理念化的、客观化的和无限化的方式去确定的”㊽。因此,笔者认为,深泽直人WT理念的开展路径从根源上说是让设计者返回到生活世界中,让设计者在这一本原处找回理念世界中缺失的东西—一种感性的、直观的表达,“客观写生”方法的第一层要义也就是要求设计者在生活世界中对他者进行直接体察,这种体察方式并不依赖于抽象化、符号化的理念思维,而是直面生活本身,在这个以感性直观构成的本真世界中,设计师将永远保持着“活的现实”,并与“他者”一道置于环境中(图4B)、感受意义,进而发现、描绘本该在这个世界中存在的事物。

2、WT设计开展路径的本质特征:扩展设计主体的自我边界

前文已阐明,以“客观观察—综合分析—严谨推论”为基本范式以获得设计特征的理性方法并不符合深泽直人的设计主张。然而,深泽直人也赞同设计者要对用户行为进行观察,“设计者若完全靠自己的意志开展则会导致客观性缺失,观察近乎完全客观状态之人的经验对于设计灵感是十分有用的”㊾。那么,最后的问题是,在深泽直人看来,对使用者行为的观察在设计实践中是如何起作用的呢?

在同情感与他者的现象学理论中,德国现象学家马克斯·舍勒(Max Scheler,1874~1928)认为,自笛卡尔以来,有机世界机械论形而上学和试图通过投射式的移情使我们理解生命“现象”的客观移情论,及其二者相互支持和论证的主张,是完全错误的,㊿而且,在对“他者”理解问题上,舍勒认为“本己自我对他人的意识的获取是以已经获得的我之意识为前提的”,WT设计开展路径中对“人”的研究也同样依赖于个体的具身认知(能力),而这种能力正是现象学所强调的“对事物本质直接体验的直观能力”。在共主观性的实现路径上,德国现象学家胡塞尔(Husserl 1859~1938)认为,“身体是诸感觉领域之载体,是主观的运动之载体,是产生作用的器官,也是知觉的器官”,设计者通过自己的身体对“他者”的语言、行为、距离、温度的感知过程也是自身的“生命体验”,在此过程中,“我之意识”得以建构和加强,使设计者具备理解他者的“能力”。因此,深泽直人虽然喜欢做分析,但他不会把分析的断片堆集(进行推理),在他眼中的设计(分析)是“直观的”。据此,深泽直人主张对用户行为展开观察和分析则可理解为是为了加强设计师主体的生命体验,这也如芬兰设计师尤哈尼·帕拉斯玛(Juhani Pallasmaa)所说,“设计师的创造应该从质疑世界的绝对性和扩展自我的边界开始”。

注释:

① (日)后藤武、佐佐木正人、深泽直人著,黄友玟译:《设计的生态学》,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01页。

② 本刊编辑部:《“无意识设计”的产品设计大师—深泽直人》,《艺术设计研究》2015年第2期,第15-18页。

③ 张厚粲著:《行为主义心理学》,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58页。

④ 车文博主编:《弗洛伊德文集》第二卷,长春:长春出版社,2004年,第379-380页。

⑤ 罗俊龙著:《直觉心理学》,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9年,第54页。

⑥ (日)深泽直人著,路意译:《深泽直人》,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62-65页。

⑦ 鲁枢元等主编:《文艺心理学大辞典》,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0页。

⑧ Affordance是吉布森为了解释有机体知觉和所处环境之间的关系问题而创造的一个新名词。因该词有多种中译名,为避免混乱,本文在注释相关内容时统一将该词还原为“Affordance”引用。

⑨ 同⑥,第65页。

⑩ James J. Gibson,The Ecological Approach to Visual Perception, New York: Psychology Press, 2015, p. 150.

⑪ (日)铃木大拙著,钱爱琴等译:《禅与日本文化》,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年,第3页。

⑫ 彭肜、武涛:《物的“直观”—日本民艺审美机制的生成与衍义》,《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2020年第4期,第153-158+210页。

⑬ 同⑩, p. 119.

⑭ Nick Brancazio, “Being perceived and being‘seen’: interpersonal affordances, agency, and selfhood”,Frontiers in Psychology, vol. 11,no. 1750 (July 2020), pp. 1-12.

⑮ Alva Noë, “Concept pluralism, direct perception, and the fragility of presence”, In T.Metzinger & J. M. Windt (Eds), Open MIND:27(T), Frankfurt am Main: MIND Group, 2015,pp. 1-15.

⑯ H. Aarts, A. Dijksterhuis, “Habits as knowledge structures: Automaticity in goal-directed behavior”, Journal of Personality & Social Psychology, vol. 78, no. 1 (2000), pp. 53-63.

⑰ Ap Dijksterhuis, Loran F. Nordgren, “A Theory of Unconscious Thought”, Perspectives on Psychological Science, vol. 1, no. 2 (June 2006), pp. 95-109.

⑱ M. Raichle, “Practice-related Changes in Human Brain Functional Anatomy during Nonmotor Learning”,Cerebral Cortex, vol. 1,no. 1 (1994), pp. 8-26.

⑲ Richard M. Shiffrin, Walter Schneider,“Controlled and automatic human information processing II”,Psychological Review, vol. 84,no. 2 (March 1977), pp. 127-190.

⑳ (美)杰罗姆·布鲁纳著,魏志敏译:《有意义的行为》,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63页。

㉑ 同⑥,第41、44-47、50-51页。

㉒ 同①,第57页。

㉓ 同⑩, p. 119.

㉔ 唐孝威著:《心智的无意识活动》,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9-30页。

㉕ 同①,第112页。

㉖ (日)铃木大拙、(美)佛洛姆著,孟祥森译:《禅与心理分析》,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31-33页。

㉗ 同㉖,第32-33页。

㉘ Sheila T. Murphy, Robert B. Zajonc, “Affect,cognition, and awareness: affective priming with optimal and suboptimal stimulus exposures”,Journal of Personality & Social Psychology,vol. 64, no. 5 (June 1993), pp. 723-739.

㉙ Philip M. Merikle,“Psychological investigations of unconscious perception”,Journal of Consciousness Studies, vol. 5, no. 14(January 1998), pp. 5-18.

㉚ 同①,第150页。

㉛ 同⑰。

㉜ Ap Dijksterhuis, Teun Meurs, “Where creativity resides: The generative power of unconscious thought”,Consciousness & Cognition, vol. 15,no. 1 (2006), pp. 135-146.

㉝ 同⑥,第13页。

㉞ 同⑩,p.135.

㉟ 同⑩,p.132-133.

㊱ James J. Gibson, “On theories for visual space perception”, In E. Reed, R. Jone, (Eds.),Reason for realism: Selected essays of James J. Gibson. Hillsdale, NJ: Lawrence Erlbaum Associates, Inc, 1982, pp.89.

㊲ 秦晓利著:《生态心理学》,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40-48页。

㊳(日)铃木大拙著,欧阳晓译:《禅百题》,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5页。

㊴ 同㉖,第171-172页。

㊵ 同①,第87-88页。

㊶ 同①,第170页。

㊷ 高滨虚子认为,致力于客观写生,主观便可以渗透而出,而对于一般认为俳句是咏叹作者心情的误解,高滨虚子认为原原本本地咏叹现象本身,反而可以在作者和读者间产生某种默契的沟通,赋予作品深度、产生价值。同①,第171页。

㊸ 同⑥,第6页。

㊹ Super normal是日常生活中经过反复检验而被人们完全接受了的设计,深泽直人认为,那些我们习以为常的物品,以至于我们看见或者使用他们的时候都“无需思考”。

㊺ Found object提倡在设计中采用在日常生活中所使用的、早已被图像化的物品形象,因为这类物品往往承载着人类的共通行为,其附着在其他物品中,可以暗示新物品的功能或意义。同⑥,第39页。

㊻ 周志:《对象、目的、方法:交叉学科视域下设计理论研究的反思》,《艺术设计研究》2022年第6期,第42-49页。

㊼(德)胡塞尔著,(德)黑尔德编,倪梁康等译:《生活世界现象学》,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42页。

㊽ 朱刚著:《开端与未来—从现象学到解构》,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44页。

㊾ 同①,第88页。

㊿ (德)马克思·舍勒著,朱雁冰等译:《同情感与他者》,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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