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忌
韩国人不只不想生孩子,越来越多的餐厅、咖啡厅等公共场所,都拒绝儿童入内了。
儿童节当天,韩国议员容惠仁带着23个月大的儿子站在韩国立法机关大楼内的讲台上,提出主张废除“no kid zones”(无孩童区),并以自己的故事为例,发表了声情并茂的演讲——
她和家人曾被一家门口写着“无孩童区”字样的咖啡馆所拒绝,而当时,她正与产后抑郁症作斗争,丈夫想带她出去散步,让她开心起来。提起此事,她泪流满面,无助地说:“感觉社会不想要像我这样的人。”
取缔“无孩童区”并非易事。在韩国,“无孩童区”已成为一种常见的景象。根据智库济州研究院的估计,韩国大约有500个禁止儿童区域。民意调查公司韩泰研究去年的一项调查显示,73%的受访者支持企业设立“无孩童区”,投出反对票的也就仅有18%。
事实上,关于这个现象的争论,在很多国家早已持续多年。设立“无孩童区”似乎已经成了公众舆论的主流声音。鲜有人留意到,当我们在谈论应该圈定更多孩童禁区时,这些孩童和家长可以去哪。
要问韩国为什么有这么多“no kid zones”(无孩童区),就不得不提过去十年间,餐厅与带孩童就餐的家长之间频繁发生的冲突事件了。
其中较为戏剧化的事件,发生在2012年。当时,一名用餐者端着热汤,不小心烫伤了一个孩子。事后,孩子的母亲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一系列攻击这家餐馆的帖子。
起初,这个母亲得到了网友的同情,被指控的肇事者也受到了广泛批评。然而,当闭路电视录像被披露时,风评开始转向。原来,当时是孩子在餐厅里到处乱跑,不小心撞到了这名客人,才酿成了事故。于是,网友又把责任归咎于母亲的失责,也对母亲扮演受害者角色的行为表示不满。
接下来的几年里,围绕孩童监护人及私营企业的权利与责任等问题,社交媒体上展开了广泛讨论。到了2014年,“无孩童区”的标识便开始普遍出现在咖啡馆、餐馆等场所。
“无孩童区”的支持者表示,他们不过是想保护自己享受安静的权利,企业也可以行使经营的自由权利,借此预防儿童事故的发生。反对者则认为,“无孩童区”不仅构成对孩子的歧视,也是对整个家庭的歧视,不利于营造良好的育儿环境。
此外,在美国芝加哥,一米其林餐厅大厨曾因孩子在餐厅大哭,而与其母亲发生争执;澳大利亚昆士兰州的一家餐厅,也因孩童争吵而推出了儿童年龄限制,之后还创下了开业以来最好的营业成绩。
这些餐厅有的发端于争执、投诉事件,有的出于对集体用餐体验,或者对用餐环境、产品的考虑而推出年龄限制。
像近日被曝拒绝12岁以下儿童就餐的“新荣记”,就有不少网友表示支持。因为餐厅环境是开放式空间,对儿童来说可能有安全隐患。工作人员也表示,如果携带12岁以下儿童,可以预订包间就餐。
事实上,比餐厅更需要安静的电影院、图书馆,以及高铁和飞机等公共场所,早已“苦孩子久矣”。该不该在这些地方设置幼龄儿童专区?這样做会不会造成对儿童和有孩家庭的歧视?这些问题一直是舆论焦点。
尽管可能背上“不公平对待”的争议,依旧有越来越多人表示需要这项服务。
2012年,亚洲航空表示将为12岁及以上的乘客提供无婴儿的“安静区”,且无须额外付费。日本航空、马来西亚航空、印度靛蓝航空等多家航空公司,为乘客提供了选择远离幼儿或婴儿的座位选择。Tripadvisor曾发布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超过三分之一的英国人愿意支付额外费用,只为乘坐飞机旅行时没有儿童在场。
有意思的是,支持韩国“无孩童区”的群体里,不仅有单身的成年人,还有不少是有孩子的家长:“大多数禁止儿童进入的餐厅和咖啡馆,通常都是不适合儿童的场所,容易发生事故。作为一个负责任的父母,我一开始就不会带孩子去这样的地方。”
这不仅是出于对他人和商家的理解。当下生活压力大,家长渴望不受干扰的育儿环境,自愿被公共场所隔离在外,这种规定对于他们来说,或许就像一个“逃跑计划”。
但一刀切的做法,确实让不少安静自觉的孩子及其家长受到不公平的对待。许多支持者也在反思,问题的核心出发点在于照顾者的责任,而不应把矛头指向孩子本身。
为了回应这一观点,越来越多的咖啡馆将“禁止儿童”的标签改成了“照顾孩子”或者“禁止失责父母”的字样。
尽管如此,当今的韩国似乎还是更趋向于承认个人自由和隐私,更愿意帮助成年人免于与儿童交往,不必承担所谓的育儿责任。当城市的“无孩童区”逐步扩张,有孩家庭势必会陷入更难的处境。
《纽约时报》有文章提到,在过去16年间,韩国政府花费了超过2000亿美元,尝试激励年轻人生孩子,但依旧挽救不了出生率世界最低的局面。
不少韩国人认为,政府与其投入更多资金改变年轻人的生育意识,还不如关心人们在养育过程中遇到的困难,并创造宽松、包容的社会环境,让人们更愿意生小孩。
由于就业难、住房和儿童保育成本上涨等原因,韩国年轻人大多选择不生孩子。相比起儿童和家庭的自由权利,他们更愿意为企业和商家,以及个人的权利买单。
愈演愈烈的“无孩童区”现象,也在提高养育子女的难度,进一步加剧出生率的下降。但成人和孩童的权利,不应该是对立的。
生活在城市里,孩子应该去哪玩?这不仅是韩国家长面临的难题,也是对整个东亚的国家乃至全世界的发问。
过去70年,全球出生率的持续下降,也重塑了人口结构和公共生活。如今的家庭关系,高度依赖消费社会,当今育儿成本和儿童保育观念,已经与以往大不相同。
以前的孩子不需要专门的付费游乐场所,也没有那么多华丽精美的商铺,给他们提供源源不断的玩具。而现在城市里的孩子,周末大多被圈在某商城各色波波池、人工沙池里玩乐,家长则在圈外刷着手机,一脸疲惫。
儿童空间的商业化成了一种新趋势。尤其在上海、天津、新加坡、首尔、东京等东亚城市,越来越多的亲子商业空间正不断涌现。
在国内,你可以看到这样的城市亲子业态:某城市小区附近的商城,完整配备了为儿童量身定做的商業服务,包括母婴零售店,儿童服装店,儿童娱乐场所,绘画、趣味英语、形体舞蹈等课外兴趣班,以及像手工课、展览等亲子体验店。
消费社会和新自由主义改革的背景下,儿童服务的供应不再完全由政府的公共部门承担。以儿童为导向的商业亲子空间激增,儿童的自由空间反而开始萎缩。
如今,建设一座儿童友好城市的挑战和代价,比以往更大。尤其在人口密度高的城市,在做主要的公共空间设计和规划时,出于经济效益的考量,会优先考虑成年人的需求,很容易忽略儿童。
在国内的主要城市,“付费玩耍”成了一种常态。但基于欧洲的研究发现,儿童更喜欢免费的公共空间,这些场所对于他们的认知、体能、情感和道德发展都有好处。
早在1996年,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和联合国人居署就提出了“儿童友好型城市”(CFC)的理念。从2016年起,中国就将它作为国家发展目标之一。
在这一点上,荷兰鹿特丹倡议了至少十年。此前,不少家庭从这里出走,鹿特丹甚至曾被评为“荷兰最不适宜抚养孩子”的城市。但现在,鹿特丹拥有大约1400个游乐空间,所占公共设施比例高于荷兰其他城市。
这座曾经高度以汽车为中心的城市,拓宽了人行道,给自行车的基础设施提供了比汽车还高的预算。此外,鹿特丹重新设计了许多公园、绿地、校园、广场和街道,建造了更多适合家庭居住的住房。
在建设儿童友好型城市的路上,北欧一直是优等生。北欧人相信,“玩耍是每个人都有权享受的事情”,这几乎成为了城市生活里的一项基本服务。
在丹麦的哥本哈根等城市,他们依照城市环境,将游乐设施融入其中:街道上有篮球场,山坡上建有滑梯。
芬兰首都的阿莫斯雷克斯艺术博物馆,其起伏圆顶就是一个大型的游乐场,各个年龄段的游客都可以在这里爬上滑下。
在瑞典的斯德哥尔摩,一些私人公园转化为公共公园,新建的游乐场数量减少,单个游乐场面积却在增加,设备也得到了更新和升级。
这些建筑语言和环境的感染力,就像无形的软黄金。家长不需要花力气去“娱乐”孩子,他们会很自然地融入空间,成为主人。
素有“美国第一儿童友好城市”之称的丹佛市,就以打造“见学地景”模式闻名。全市46块废弃的学校场地,被改造成充满吸引力、多用途的户外儿童游乐空间。社区入口、阴凉处、自然野生公园、户外艺术等各个场地,都有游戏教育元素的设施。
德国慕尼黑的特色,则是将城市开放空间充分利用起来,打造极富特色的儿童游乐教育空间。慕尼黑机场就是世界儿童友好型机场的典范。
截至目前,已有1000多个城市和地区获得了“儿童友好型城市”的认证。像德国的游戏场地建设、日本的婴幼儿照护服务、美国的博物馆体系等,都很有参考价值。
国内城市中,走在前列的是深圳。它率先在全国提出系统性建设儿童友好型城市的目标,并发布了关于儿童友好型社区、学校、图书馆、医院、公园、母婴室、出行系统七大领域的建设指引。
但打造“儿童友好型城市”,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包容”,不应止于口号。当社会能考虑到不同群体的需求,儿童有了足以释放天性的场所,成年人也有安静放松的自由空间,该不该有“无孩童区”,也就不再成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