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峰 吴平先
内容提要 更有效地利用乡村存量资源是推进落实乡村振兴战略的理性选择。贵州省安顺市的实践证明,农村籍退役军人可以作为乡村治理型人才的一个有益补充。在乡村和兵营两种场域影响下,“兵支书”在合法性、能力素养、社会资本三个方面具有较明显的能动优势。在乡村复杂的制度和社会文化环境中,“兵支书”展现了独特的示范效应,他们依靠政治势能聚合乡村治理资源,借助互动交往形塑乡村社会秩序,通过利益调和探索共富的发展路径。应深入分析农村籍退役军人的人力资源特点、乡村治理潜力和主体能动性,充分利用当前“三农”和退役军人政策利好,吸引更多优秀退役军人投身乡村治理,探索更适合地方特点的乡村振兴路径。
关键词 乡村治理 “兵支书” 乡村振兴 能动优势
刘晓峰,南京邮电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副院长、副教授
吴平先,南京邮电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研究助理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基层政府制度执行力的生成机理与提升路径研究”(20BZZ058)的阶段性成果。
乡村是中国社会的基础,是国家政治、经济、文化和道德生活的根基[1]。改革开放以来,中央高度重视乡村建设,连续发布了25个“中央一号文件”聚焦“三农”问题,引领乡村发展。特别是党的十九大将乡村振兴上升为国家战略,乡村发展迎来新的历史机遇。近年来,伴随市场化和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乡村也面临更为复杂的治理环境,乡村空心化、农业边缘化、农民老龄化等问题日益凸显[2]。因此,推进落实乡村振兴战略的根本路径是解决基层治理制度和治理主体不能满足乡村发展与治理需求的矛盾[3]。作为乡村治理的关键主体,村干部始终是乡村振兴最直接的组织者、领导者和实施者,扮演了国家代理人与村庄当家人的“双重角色”[1]。
伴随乡村振兴战略的深入推进,中央和地方政府越来越重视吸纳多元力量充实村干部队伍,但在实践推进中却存在着体制性权力与内生性权力相分离的现象。建设一支能真正扎根于乡村、内化于乡土,且有能力、有韧劲的村干部队伍仍然面临挑战。“兵支书”是近年来兴起的乡村治理主体新类型,是对有过部队服役经历,退役后回乡担任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村支两委委员群体的统称。本文以贵州省安顺市推进中的“兵支书”建设为个案开展实证研究,研究资料来自2021年7月至10月和2022年8月至9月期间笔者在贵州省安顺市开展的驻村调研。由于当地对“兵支书”工作的重视,本研究得到了安顺市委组织部的帮助,获取了34位“兵支书”的个体资料以及22份相关政策文件、工作报告、领导讲话,对5个村庄的17位“兵支书”进行了半结构化访谈,对市委组织部、市发改委以及镇政府的12位干部和8位村民进行了非结构化访谈。笔者还通过4个多月的驻村观察,对“兵支书”形成了更直观且深刻的认知。在此基础上,本文尝试分析“兵支书”的能动优势及其示范效应,以期为推进落实乡村振兴提供经验启示。
一、研究背景
村干部是国家与农民之间张力的焦点。在当前乡村振兴与社会转型的双重力量作用之下,深入研究以村支书为核心的村干部群体意义重大。该领域的已有研究主要呈现出三种研究路径。
一是“国家-社会”二元视角。“双轨政治”[2]传统下,村干部具有国家代理人和村庄当家人的“双重身份”[3]。学界尤为关注由国家与乡土社会冲突引发的制度扭曲与行为异化现象,如“国家政权的内卷化”[4]“地方法团主义”[5]“谋利型政权经营者”[6]等都是这一框架下的解释路径。还有学者从重大制度性变革角度切入,研究“费改税”“取消农业税”等改革措施对国家与乡土间关系的影响。“汲取型政权”向“悬浮型政权”的演变[7]成为理解村干部行为的重要视角。
二是微观过程视角。如孙立平运用“过程-事件”方法分析了基层干部如何通过权力的“非正式运作”“使国家的意志能够在农村中得到贯彻执行”[8]。吴毅采用人类学方法,生动描绘了村干部之间以及干群之间的互动情景[9]。应星则用“变通”这一概念解释村干部在执行国家政策时的行为特征[10]。近年来,学界更加关注村干部的激励和规制问题,如讨论职业化改革对村干部的激励意义[11],或从乡村振兴战略要求入手,重新反思村干部特别是村支书的角色期望和能力提升问题[12]。
三是精英主义视角。改革开放以来,伴随农村社会的分化与重组,乡村精英呈现多元化发展趋势。20世纪90年代,在浙江、重庆等地,部分先富的经济能人进入了村两委。2000年以后,“富人治村”现象更加普遍。“富人”借助经济优势主导乡村政治[1],成为地方自主性的一个独特形式,但其“逐名”“逐利”等复杂动机以及“寡头统治”和“精英俘获”倾向也受到学界关注[2]。2018年“中央一号文件”提出要“积极发挥新乡贤作用”[3]之后,学界对“乡贤治村”进行了广泛讨论,认为“乡贤治村”的意义在于修复城乡循环关系、化解乡村社会矛盾、重构乡村秩序[4],但也面临时空区位限制、干预村治秩序、自主动力不足等挑战[5]。“中坚农民”是指自愿留在农村从事农业生产并参与村庄治理的农民群体。有学者认为“中坚农民维持了农村基本的社会秩序,让农村得以正常发展”,是支撑农村的新力量[6],是农民主体性的彰显。上述三种治理精英,在资源基础、能动优势和异化风险等方面存在差异(表1)。
上述成果为深化村治研究提供了丰富的视角和扎实的理论基础,但仍存在学术推进空间。首先,伴随乡村振兴战略的推进,学界对于村治主体新类型的回应力度不足。其次,如何有效补充乡村治理型人才?如何实现乡村体制性权力与内生性权力的并存与融合?对这些问题尚缺乏充分有力的分析。本研究延续“精英主义”视角,在上述方面做相应推进,尝试在贡献有关“兵支书”经验事实基础上,提出解释“兵支书”这一精英类型的能动优势及其示范效应。
二、“兵支书”的兴起背景与能动优势
1.样本选择
安顺市位于贵州省中西部,距省会贵阳90公里,地处长江水系乌江流域和珠江水系北盘江流域的分水岭地带,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集中地区,总面积9267平方公里。2021年末常住人口245.9万人,其中,农村人口132.4万人,占比53.59%。2021年,地区生产总值1078.91亿元,在全国333个地级行政区中排名第240位。2020年10月,安順市被退役军人事务部授予“全国双拥模范城”称号。
典型性是本文案例选择的主要考虑因素。贵州省是全国最早开展“兵支书”建设工作的省份。2020年8月,贵州省退役军人事务厅等多部门联合下发《关于在优秀退役军人中选树基层组织带头人的意见》,明确选、育、管、用“兵支书”的制度规范,并按照省级示范培训、市级重点培训、县级普遍培训、基层党委兜底培训的总体工作思路,推动“兵支书”普遍轮训常态化、制度化。目前,贵州省共有“兵支书”9226位;其中,有2000余人担任村党支部书记,占“兵支书”总数的30%;有1000余人担任村委会主任,占“兵支书”总数的14%;全省“兵支书”中担任村两委主要负责人的比例占“兵支书”总数的四成以上[1]。安顺市从2018年开始推行“兵支书”制度,是贵州省最早的试点地区。截至2020年10月,該市“兵支书”共709人[2],占安顺市村干部总数的75%。笔者调研的34位“兵支书”中,有28位是中共党员,23位任职时间超过3年,40岁以下占1/3。
案例选择的另一个考虑是资料获取的方便性和充分性。笔者的故乡与安顺市相邻,笔者熟悉这里的语言和风土人情,这是调研得以顺利开展的重要条件。在本研究开始之前,笔者及研究团队已经参与了安顺市委组织部的委托课题——“贵州省安顺市乡镇(街道)高质量发展考核指标体系研究”,建立了可靠的社会网络资源,保证了数据的真实性和稳健性。2022年8月至9月,笔者参与了由贵州民族大学组织开展的“安顺市陶官村、阿歪寨村、牛蹄关村‘村史编写”项目,以及在本寨村、云山村等村落开展的“随行贵州”活动,并借此机会对相关人员和村庄进行了回访,有效补充更新了已有研究资料,确保了调研数据的充分性。
2.兴起背景:退役军人的返乡困境与乡村振兴的治理难题
在乡村空心化加剧的背景下,出身乡土且具有军人品质的退役人员成为乡村内生型治理人才的重要补充,这是特殊发展阶段乡村结构性张力作用的结果。
(1)退役军人的返乡困境
退役军人就业安置工作关系社会稳定和国家长治久安,是新时期党和国家的重点工作之一。2018年3月第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批准成立退役军人事务部。2020年11月11日,十三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二十三次会议表决通过《退役军人保障法》,旨在进一步加强退役军人保障工作。每年70万~80万的退役军人中,大量农村籍退役军人以退伍、复员、转业等形式返回家乡。尽管各地方政府正努力做好退役军人安置、创业扶持、技能培训等工作,但部分返乡退役军人仍面临双重困境。
一是社会融入性困境。按照布尔迪厄的场域理论,场域形塑了独特的惯习。当行动者从长期生活的场域进入新场域时,会产生惯习冲突而难以适应新场域[3]。军营和乡土社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场域,长期的军旅生活使退役军人形成了以严守纪律和等级、集体观念为特征的惯习,这与散漫、自由的乡村社会惯习是相排斥的。返乡退役军人的兵龄越长越难适应乡土生活,在返乡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处于旧关系未能恢复而新关系尚未构建的困境状态[4],他们甚至主观地认为自己成了乡村的“陌生人”。
二是自我价值性困境。改革开放以来,尽管退役军人安置制度已经从指令性的政府包办制转变为货币化的自谋职业制,但“退役包分配”的认知观念仍然根深蒂固[5]。退役军人往往对自我价值有着较高期望,他们期待有更好的工作环境和收入,甚至希望能端起“铁饭碗”。调研中,某区委组织部部务委员说:“有的‘兵支书参军之前,是抱着退伍后‘政府包分配这一想法去的,认为吃几年苦,出来有个稳定的工作也是不错的。但是,后来政策变了,国家不分配了,只有靠自己去找工作,就觉得白当了几年兵。”(访谈资料:20210718CSF)[6]一些退役军人尝试融入市场经济,但他们在部队中累积的优势更多源自组织化生活,与市场经济的人力需求并不契合。例如某位“兵支书”回忆道:“退伍后做过不少行业,当时对自己的规划就是做生意,但是从商过程中还是遇到不少挫折,受到人缘、客源所选择的创业途径以及复杂社会等多方面考验。”(访谈资料:20220129CWX)在社会化就业安置中,返乡退役军人容易产生自我价值期待与自身价值能力的落差,即戴维斯所提出的“纵向相对剥夺感”[1]。此外,由于退役军人在服役期间与外界联系少,与同龄群体相比缺乏社会经验,又容易产生“横向相对剥夺感”[2]。
(2)乡村振兴的治理难题
当前,乡村振兴所面临的实践挑战是极其复杂的,其中有两个突出的治理困境亟待破解。
一是乡村人才短缺问题日渐凸显。截至2021年,我国乡村常住人口约4.984亿人,比2016年减少了0.75亿人[3]。乡村人才特别是能人、富人、乡贤的不断流失,极大降低了中国乡村人力资本质量。乡村面临人才数量、质量、结构等方面的突出短板,处于“内外交困”状态,甚至出现“去精英化”现象[4],这也意味着“生产”村干部的“蓄水池”变小了。再加上乡村社会治理日趋复杂,对村干部的能力素养提出了更高要求,乡村精英的再生产也成为政学两界高度关注的议题。在这种背景下,充分地激活和挖掘退役军人的村治能力,引导其成为乡村治理主体的重要补充,是当前乡村“强发展诉求—弱治理能力”张力下的现实选择。
二是体制性权力与内生性权力的渐趋分离。近年来,大学生村官、第一书记、驻村干部等外部体制性权力持续嵌入乡村治理,在一定程度上为乡村振兴带来了新思路和外部资源,但这类主体流动性强、注重短期效应、融入难等问题也较为突出,进而影响了治理有效性。而嵌入乡村的体制性权力往往需要借助村庄内生力量获取合法性[5]。这里的合法性不仅指传统意义上的制度合法性,还包括特定情境中的社会合法性,即“体现与特定文化—认知框架之间的契合”[6],这反映了被乡村“文化网络”认可、理解和接纳的程度。体制性权力需要在权力运行过程中理顺各种关系,才能获得乡村内生性权力的认可与支持。目前,学术界对乡村体制性权力与内生性权力如何并存仍然缺乏充分有力的研究。
3.“兵支书”的能动优势
(1)合法性优势
乡村治理的复杂性决定了村干部合法性的多重面向,“兵支书”的合法性优势在于很好地融合了制度合法性与社会合法性。从制度合法性的角度看:一方面,国家鼓励农村户籍的军人退役后返乡。早在1949年2月8日中央便发出了“把军队变为工作队”的指示[7],此后,大量退役军人开始进入地方工作,成为国家建设重要力量。这种传统已然形成了某种社会文化认同。另一方面,中央和地方持续加强退役军人服务保障工作,并着力将退役军人就业安置工作与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紧密对接,这为“兵支书”创造了有利的制度环境。
杜赞奇用“权力的文化网络”这一概念说明权力的运作及其合法性维持需要得到具体的社会文化网络认可与支持[1]。从社会合法性的角度看,尽管返乡退役军人在返乡后会面临社会融入性困境,但这種困境更多是主观的、暂时的。相对于大学生村官等“外人”,村民更愿意接纳具有共同乡土生活经验和文化记忆的返乡退役军人,他们“懂得与村民打交道的老规矩是开展工作的基础。”(访谈资料:20220130ZRC)“兵支书”借助与村民长期生活所产生的共享经验,能够将乡村政治的权力逻辑与本土逻辑很好地结合起来,比大学生村官等外部“嵌入”者更加深谙其道,他们凭借这种身份特质在复杂的乡村事务治理中显得更加应对自如。
(2)能力素养优势
依据人的社会化理论,“兵支书”在入伍时正处于生命“初始社会化”和“预期社会化”的关键阶段。军营场域要求具备良好的政治素质、较强的组织观念、踏实的工作作风和较强的环境适应能力等素养。高度组织性、纪律性的部队生活,也有利于“兵支书”形成“为民”情怀和担当,并树立政治责任、集体意识和纪律观念[2]。这些素养与乡村振兴背景下对乡村治理型人才的需求是高度契合的。一些“兵支书”上任后,在乡村建设方面起到了显著带头作用。例如,韭黄村建立了由一名经验充足“老兵”带领9名经验较少“新兵”的“1+9”模式;平元村组建“特战队”“老兵调解室”“院坝会”“台账管理制”,以更好地了解诉求化解矛盾;阿歪寨村的“兵支书”推行“设岗定责+服务承诺+积分管理+评议定级”,划分责任区、责任岗,设置服务群众、产业发展联系点。“兵支书”良好的工作作风得到了村民认可。例如,村民ZXM回忆新冠肺炎疫情期间村两委的工作时,说:“他们大过年的还在办公室忙活,这么冷的天气,还坚持到每个村民家中宣传疫情防控。你说,我们哪能不支持他们的工作?”(访谈资料:20210922ZXM)
(3)社会资本优势
“兵支书”的社会资本优势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战友资源。“战友”关系被认为是一种“强关系”,“强关系”网络中的个体更容易因为相同的价值观和共同的社会理想而结合成“盟友”。尤其在中国情境下,这种关系既可以满足个人友情、安全感、归属感等情感需求,又可以帮助个人在职业发展中获得更有效的直接利益。“兵支书”普遍得到战友的支持,“我们以前的战友在城里的单位上的还是多的,平时大家私聚的时候都会讨论到这些问题,相互交流,遇到急难险重事情的时候就会问有什么好的方法和点子……”(访谈资料:20220130ZRC)二是社会人际资源。党领导的人民军队有着天然的合法性基础,军人良好的社会形象是“兵支书”形成社会信任和拓展关系网络的重要基础。“兵支书”借助军人身份更容易获得政策和资源支持。“‘退伍军人这个身份,主要是别人容易信任一些,在他们心里,有威严,毕竟当过兵,还有就是上级领导也比较重视,信任我们。”(访谈资料:20220130ZRC)
三、“兵支书”的示范效应
理解“兵支书”的示范效应是优化“兵支书”制度必须要回答的另一个重要问题,其示范效应可概括为以下三个方面,详见图1。
1.利用政治势能聚合乡村治理资源
政治势能是理解中国公共政策执行逻辑的重要本土化概念,指的是借助“党的领导在场”营造政治氛围,进而有效调动相关者的政治意识和执行力,最终推动政策执行[1]。政治势能是中国社会治理中独特的政治逻辑,是乡村振兴的重要推动力。“兵支书”通过“变通式”解读上级政策积蓄“政治势能”,进而调和权力关系以解决乡村振兴中的碎片化问题,其内在逻辑是强化了两类政治势能[2]:一是宣传性政治势能。宣传性政治势能包括观念展示、价值输出、舆论引导、交流互通、宣讲、学习和交流等精神、意志的信息传递过程,通过引导社会舆论从而实现社会治理领域的思想动员和行动整合。近年来,中央提出“强化农村基层党组织领导核心地位”“把实现乡村振兴作为全党的共同意志”[3],使乡村党建与乡村振兴的耦合性增强,这为作为村“两委”成员的“兵支书”提供了重要而有利的外部政治环境。调研发现,“兵支书”向村民解读和宣传乡村振兴相关政策的频次普遍较高,推动了“声势”,有效提高了群众参与的积极性和主动性,并形成情境化响应,被一些村民称为“搞宣传有一套办法”。(访谈资料:20210825ZWY)最终在建立思想、行动共识的基础上“借势做事”,达成治理目标。二是身份性政治势能。社会身份是建立在分类和认同基础之上的。分类就是为个体提供一种系统化社会环境、定义个体社会位置的方法,即把个体分门别类“贴标签”。在这个过程中,基于某些共识价值、典型特征和共同经历而把个体与某个群体相连时,便产生身份认同[4]。从这个角度看,“兵支书”的社会身份本质上是思想觉悟、政治信仰、职位权责、行为准则等元素的内化。在社会认知中,“兵支书”被视为具有纪律性、领导力,更富有思想觉悟和行动能力的群体,因而当个体携带这一社会身份进入乡村治理系统和治理环节时,身份性政治势能便会基于其内含的政治威信和民众认同而对村民形成行为引导和思想引领,凝聚村民的行动向心力。再加上近年来中央和地方政府出台的各类拥兵政策,赋予了“兵支书”越来越多的政治合法性。这种政治合法性能迅速转化为乡村治理多元主体对“兵支书”的心理认同,更利于积蓄身份性政治势能。
2.借助互动交往形塑乡村社会秩序
“兵支书”在乡村治理过程通过与其他主体间的长期互动交往,重新调整了两种乡村秩序:一是正式与非正式相融合的规则秩序。在乡村场域中,正式规则与非正式规则的并存是我国乡村转型中乡土性与现代性相冲突的一个重要体现。正式规则主要是基于现代市场原则和官僚制原则的规范。而非正式规则则脱胎于乡村日常交往过程,并不依靠法定权力确立的一类规范。乡村社会治理的复杂性决定了不能以非此即彼的思维对待这两种规则,而是要以实用主义精神尊重乡土性,并有效利用这些非正式规则。通过两类规则的融合而形成黄宗智所谓的“第三域”,即“具有超出国家与社会之影响的自身特性和自身逻辑的存在”,该场域“可能是更具协商性而非命令性的新型权力关系的发源地”[1]。二是以公共精神为核心的乡村价值秩序。公共精神是构建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重要条件和必然产物。公共精神的产生源自主体的自主性。“兵支书”所具有的优秀素养是长期军旅生活造就的一种内生性的自主性和自觉意识,是公共精神的重要源泉。“兵支书”的自主性和自觉意识要高于一般村民,他们能起到引领和榜样带动作用。例如,支书YSL在改变村民陋习、XZQ在整治村庄环境时都起到了很好的引领作用。
昨天是中元节,办公室放假一天,但是我想着村民晚上可能要烧纸钱,虽然是每家都画一个石灰圈,但是烧了对环境不好,所以,我特地拿着喇叭去绕着村子挨家挨户走了一趟,逢人就告诫晚上不准烧纸钱。今天,我来办公室之前,就是刚才你们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去看哪家不听“招呼”。情况确实比我想的好,虽然有两三家烧了,但是灰也收拾干净了,就是那个印子还在,我敲门叮嘱中午之前用水冲洗干净,下午我再过去看一次,没收拾好我就挂到“黑榜单”上去。(访谈资料:20210822YSL)
我们将卫生整治纳入村规民约,如果某家屡教不改,就不能享受村里的各种福利……比如儿子不肯对垃圾进行分类,其父母的相关补贴款就暂缓发放。(访谈资料:20210908XZQ)
3.通过利益调和探索共富发展路径
实现共同富裕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当代乡村社会需要重塑共富指向的社会基础。从这个角度看,乡村振兴需要回应两个挑战:一是差序格局的当代嬗变。费孝通所提出的“差序格局”理论从社会结构角度解释了中国人的“自我主义”及其衍生逻辑[2]。“差序格局”与传统道德体系相结合构成了传统乡村共同体的社会基础。随着市场化的加深,“差序格局”与现代市场经济规则和科层制体制结合而生成了新机制,即资本的或者权力的差序格局。再加上城镇化和工业化浪潮的影响,出现了所谓的“村落的终结”[3]。二是乡村权力结构的多元化。改革开放以来,基层政权、乡村精英、村民和自组织、下乡企业以及传统宗族等共同构成了日趋复杂的乡村权力结构。但这种结构是建构在利益结构之上的,各主体需要在治理过程中通过反复博弈才能找到利益均衡点,难以形成有效治理合力。
面对上述挑战,一方面需要从宏观和中观层面重塑社会生态和制度环境,另一方面也需要从微观层面更好发挥乡村治理主体的作用。“兵支书”具有的优秀素养使得从微观上自下而上涵养乡村公共性基础、调和多主体关系成为可能。笔者所调研的不少“兵支书”不仅能够带头致富,还能在此基础上优化乡村利益整合机制,壮大集体经济,形成新的发展路径。例如肖家村采取“合作社+农户”的模式,将灰鹅苗分发到各农户进行养殖,由合作社统一回购和销售,解决了养殖户的后顾之忧;还有“兵支书”通过搭建“村级农贸市场”进行跨合作社、跨企业合作,积聚产业规模;打造村级特色名片,吸引旅游资本入驻,延长产业链,探索长效运行机制,形成内生型可持续增长动力;一些“兵支书”还有意识地构建乡村新型利益分配格局,在有效增加村民收入的同时,缩小村庄内部收入差距。例如,黄果树旅游区共有退役军人村干部32名,占村“两委”成员总数的11%。“兵支书”利用良好的区位优势,实现100多户村民年均收入20万元以上,其中,8户贫困户每年增收近2万元[1]。此外,下苑村积极探索“镇企联动、产业扶贫、农旅融合”发展模式的试点,设立“玫瑰爱情湾”观摩点,共带动113户贫困户368人脱贫[2]。
四、结语
当前乡村面临着城市化发展与乡村振兴对冲所带来的各种挑战。在这样的背景下,更有效地利用好乡村存量资源,是推进落实乡村振兴战略的理性选择。贵州省安顺市的实践证明,农村籍退役军人可以作为乡村治理型人才的一个有益补充。
在乡村和兵营两类场域的共同影响下,“兵支书”在合法性、能力素养、社会资本三个方面形成了较为明显的能动优势。在鄉村复杂的制度和社会文化环境中,“兵支书”展现了独特的示范效应。笔者的调研发现,尽管“兵支书”制度产生了较好的治理成效,但离实现乡村振兴的目标要求还较远。一方面,“兵支书”的能动优势尚需进一步开发,确保优秀的“兵支书”能够“引得来”。另一方面,“兵支书”的职业认同感和获得感还不够强,乡村治理关系网络还不够顺畅,如何让“兵支书”“留得住”并且“干得好”值得进一步探讨。
为此,地方政府需要进一步优化制度设计,为“兵支书”更有效地嵌入乡村振兴建设创造更大的空间,激发更强的活力。一是建立“兵支书”能力提升机制。例如,在将“兵支书”纳入现有的基层干部培训体系的同时,开展一系列更有针对性的培训课程,强化其良好的政治素养、组织观念和工作作风,激活其奉献乡村建设的内在动力。二是形成“兵支书”社会资本拓展机制。例如,以地区为单位定期举办“兵支书”论坛或座谈会;以“兵支书”为纽带加强军地联动;鼓励“兵支书”组织和参与战友联谊活动等。三是健全结构化的“兵支书”激励机制。既要保障和提升“兵支书”工作待遇,也要设置多向度、多层次的精神激励机制。四是形成“兵支书”制度扩散机制。例如通过树立“兵支书”村治典型,着力挖掘其中所蕴含的可推广可复制的实践经验。
总之,贯穿落实乡村振兴战略要充分尊重乡村现有人力资源的主体性。为此,应当重新认识和深入分析农村籍退役军人的人力资源特点、乡村治理潜力和主体能动性,充分利用当前“三农”政策和退役军人政策利好,吸引更多优秀退役军人投身乡村治理,探索更适合地方特点的乡村振兴路径。
〔责任编辑:吴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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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安顺419名“兵支书”奋战同步小康一线》,2018年9月8日,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109787681100168 88&wfr=spider&for=pc.htm。
[3]布尔迪厄:《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包亚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90—201页。
[4]刘腾龙:《“熟悉中的陌生”:农村籍青年退伍士兵的回乡困境》,《当代青年研究》2020年第1期。
[5]王众、刘卫东:《新中国70年退役军人就业安置制度的历史实践与探索创新》,《山东社会科学》2019年第10期。
[6]编码说明:遵从学术惯例和研究伦理规范,本研究将访谈资料进行匿名化编码,访谈编号依次由访谈时间年、月、日和访谈对象姓名首字母大写构成。
[1]Davies J. C., "The J-Curve and Power Struggle Theories of Collective Violence",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1974(4), pp.607-610.
[2]王宁:《相对剥夺感:从横向到纵向——以城市退休老人对医疗保障体制转型的体验为例》,《西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4期。
[3]《国家统计局:2021年年末全国人口141260万人比上年末增加48万人》,2022年1月17日,https://export. shobserver.com/baijiahao/html/442292.html。
[4]杜姣:《乡村振兴背景下乡村治理主体的去精英化与村干部职业化》,《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22年第2期。
[5]仝志辉、贺雪峰:《村庄权力结构的三层分析——兼论选举后村级权力的合法性》,《中国社会科学》2002年第1期。
[6]Scott W. R., Institutions and Organizations: Ideas, Interests, and Identities, Los Angeles: Sage, 2014, p.72.
[7]《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
[1]杜赞奇:《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王福明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2]张再云、栾正伟、张和峰:《认同与区隔:退役复学大学生的人际关系适应研究》,《青年研究》2021年第4期。
[1]贺东航、孔繁斌:《公共政策执行的中国经验》,《中国社会科学》2011年第5期。
[2]有学者根据性质和表现形式的不同将社会治理领域的政治势能划分为宣传性政治势能、结构性政治势能和身份性政治势能三大类型。参见贺东航、高佳红:《政治势能:党的全面领导提升社会治理效能的一个分析框架》,《治理研究》2021年第5期。
[3]《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意见》,《人民日报》2018年2月5日。
[4]范良聪、刘璐、张新超:《社会身份与第三方的偏倚:一个实验研究》,《管理世界》2016年第4期。
[1]黄宗智:《中国的“公共领域”与“市民社会”——国家与社会间的第三领域》,载于邓正来:《国家与市民社会:一种社会理论的研究路径》,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第420—443页。
[2]费孝通:《乡土中国》,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版。
[3]李培林:《巨变:村落的终结——都市里的村庄研究》,《中国社会科学》2002年第1期。
[1]《黄果树旅游区:“四个加强”建设新时代“兵支书”队伍》,2021年2月7日,http://hgsgwh.anshun.gov.cn/xwzx/bmdt/ 202102/t20210204_66679140.htm。
[2]资料来源于黄果树旅游区龙宫镇漩塘村内部资料和访谈资料:20210821CY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