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尼亚·塔拉德里德 高佳艳/编译
2021年夏天,在美国得克萨斯州达拉斯市,13岁的女孩劳拉生平第一次恋爱了。父亲从女儿床头的铅笔画里发现了异样,平常女儿画的都是些花鸟鱼虫,但这次,画上是她自己和一个男孩,两人手牵着手,人像外面是一颗粉红色的心。秋季学期,劳拉获得父亲允许,和男友每周见一次面。2022年春天,发现女儿怀孕的父亲后悔不已。
就在发现怀孕的当天,劳拉决定尽快堕胎,这意味着要预约一位医生给她开抑制孕酮激素以及停止胚胎发育、加速宫缩的药。在工厂上夜班的父亲决定利用第二天休班时间带女儿去找医生,但问题是:去哪里?2021年9月,被视为“全美最严堕胎法案”的得州参议院第八号法案——又称“心跳法案”在全州境内生效,大大缩短了合法堕胎的时间线。法案规定,如果医生检测到了胎儿的心跳,则不得对孕妇进行堕胎或引产手术,也就是说,怀孕超过六周的妇女禁止堕胎。该法案对强奸或乱伦导致的怀孕以及青少年怀孕并没有例外规定。
劳拉父亲的女友不愿透露姓名,她跟劳拉很亲近,发现劳拉只有最近一次例假没按时来,这意味着劳拉的孕周期可能还在法案规定的时限内,于是她赶紧给当地诊所打电话。然而数小时后,她遇到了眼下许多得州家庭面临的难题。女友说:“即便电话有人接,你也会发现一个月以内的所有号都被预约完了。”据得克萨斯大学的政策评估项目统计,法案实施后的九个月里,得州堕胎人数减少了一半。与此同时,成千上万想要结束妊娠的女性被迫前往其他州寻求医疗服务。
对劳拉一家而言,最近的选择是俄克拉荷马州,但女友打了几通电话,发现没有任何一家诊所可以接受预约。而在阿肯色州,见医生前需要等待好几周。最终,女友打通了新墨西哥州圣特雷莎一家诊所的电话,可以约到几天后见医生。不过有两个问题,诊所遠在1000公里以外,而且堕胎成本对劳拉一家来说高得离谱。
按照得州法律,保险公司无法报销堕胎费用,除非孕妇有生命危险。劳拉去新墨西哥州的诊所做超声检查,得到医生开的五片堕胎药,就要花费700美元。而且,由于路途遥远,开车至少要十个小时,他们只能提前一天出发,需要在路上花钱住宿。一个月以前,父亲花光所有积蓄付了一套房子的首付。房子有三间卧室,他们的生活算是刚刚有了起色。搬完家,置办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后,父亲手里就只剩下1500美元。他本打算留着应急用,但现在必须动用这笔钱了。如果劳拉生下孩子,那么他们全家又要重回贫困。更重要的是,他一直希望劳拉能够顺利度过青春期,希望她没有孩子的牵绊,能够尽情享受年少的欢乐时光,然而怀孕会让这一切化为泡影。
在美国,1/4的女性会在人生某个阶段选择堕胎。罗诉韦德案被推翻后,干预堕胎的法律权力下放到了各州。一些孕妇可能会选择非法渠道堕胎,其他人则可能被迫生下孩子。千百万家庭不得不和劳拉家一样为堕胎精打细算:终止妊娠要花掉多少钱、费掉多少心力?当一切终于尘埃落定,该花的钱也花完,自己的社会经济地位又会回落多少?
为了这次堕胎,劳拉一家不得不全员出动。女友会一同前往,以便在劳拉见医生时陪着劳拉。两个小女儿也要一起,因为如果留在家,父亲需要额外花钱请保姆照看她们。父亲对两个小女儿这样解释:“这次行动是高级机密。”他希望她们永远也不要知道劳拉堕胎这件事。
在4月一个狂风大作的星期五下午,劳拉一家爬上一辆蓝色雪佛兰厢式货车,开始一路向西。八岁的妹妹不停地问:劳拉生病了吗?生病了为什么要走这么远去看医生呢?四岁的妹妹则一路玩着充气独角兽玩偶,为了这趟旅行,她特地穿上了那双一跺脚就一闪一闪的亮粉色运动鞋。
圣特雷莎社区在新墨西哥州南部,邻近得州西部的埃尔帕索镇——劳拉祖母的家乡。劳拉去的那家诊所是罗诉韦德案推翻后美国西南地区最后一批提供堕胎服务的机构之一。2021年,诊所平均每月接待154名孕妇;2022年春天,由于得州推行了堕胎禁令,该诊所每月接待孕妇将近300人。有时,工会组织的监察员会在诊所前拦下孕妇,招呼她们进入一辆蓝绿色的大型厢式货车接受免费的超声检查,并给她们发放一些反堕胎的资料。不过大多数时候,诊所外面十分安静,部分原因是诊所那位身手敏捷的银发保安,据说他一个眼神就足以震慑大门外蠢蠢欲动的反堕胎人士。“心跳法案”通过后,紧张气氛主要集中在玻璃门的另一边——诊所的等候区。
2022年4月,诊所一位名叫伊丽莎白的接待员坐在一张堆满患者记录和账单的桌子前,一边跟前来就诊的孕妇打招呼,一边接听电话。她说,最近有些人打电话预约时显得很恐慌,问她:“我会被拘留吗?会不会有人等我从诊所出来以后跟踪我?”“心跳法案”有一条规定,对“协助或鼓励”怀孕超过六周的孕妇堕胎的人,任何公民都可以提起诉讼,不管涉事人是出租车司机还是借钱给孕妇堕胎的亲戚。35岁的伊丽莎白能感受到身边人因“心跳法案”而产生的焦虑情绪,即便是回到家中也不能避免,孩子们已经开始担心她会因为工作而遭遇袭击。
伊丽莎白的同事露西欧在诊所工作七年了。法案生效以前,她还从未接待过来自得州中部或东部的孕妇。但是有天下午,她翻阅一沓文件资料时突然发现,第二天会有好多孕妇不惜长途跋涉来到诊所开米非司酮和米索前列醇。2022年,许多人从俄克拉荷马州和路易斯安那州赶来,因为得州的孕妇抢占了她们州诊所的预约名额。
如果说这些日子经营堕胎诊所难,在诊所预约堕胎难,那么从医学角度来看,孕早期堕胎本身却从来不是什么复杂的事。前来圣特雷莎诊所堕胎的孕妇要接受诊前问诊,进行超声检查,确认怀孕的确切时间,然后拿到五片药,其中一片需要回家后再服用,最终终止妊娠。可是现在,事情似乎变得复杂了。美国各州出台堕胎禁令,不断压迫妇女的权利,心情绝望的孕妇有时会冲进诊所,朝工作人员发泄情绪。伊丽莎白说:“她们跟我们说话的样子,看起来就好像是我们让她们陷入了这样的境地。”伊丽莎白认为,所有那些为堕胎设置的新障碍都是一种心理战术。“人们很少有勇气顶风作案。”她说,“这些障碍不过是想让你一步一步崩溃,直到最后,你会认为能不能堕胎都无所谓。”
然而,一位32岁的吧台服务员坚决不说“无所谓”。一天早上,她从得州休斯顿赶来,仰面躺在诊所没有窗户的超声检查室的床上,平坦的腹部涂满了耦合剂。她之前一直在避孕,但很明显,避孕失败了。孕五周时她发觉自己怀孕了——看似符合得州合法堕胎的时限——但和劳拉的家人一样,她了解到附近所有诊所三四周以前就预约满了。为了踩着那个要命的时间点,美国女性甚至得在发现例假推迟前就预约诊所。
更让她震惊的是,孕五周做超声检查时,她得知自己腹内已经可以听到细胞的电子活动——也就是所谓的“胎儿心跳”,这属于少见的情况。所以,即便她能够在得州其他地方占到一个预约空位,这时堕胎已经属于违法行为。成为母亲不在她的选择范围内。“我希望能够为自己选一条不一样的路。”她对妇科医生同时也是诊所老板的弗兰兹说。
弗兰兹今年73岁,从事堕胎工作已经接近50年。他最近正在考虑退休,因为房东不想续租,他得另找地方营业。不过,他不想让美国西南地区业已告急的堕胎行业雪上加霜。
吧台服务员告诉弗兰兹,她之前想过去阿肯色州,因为那段时间该州合法堕胎的时限是孕12周之前。在那里,孕妇必须做超声检查,让医生听胎心,观察胚胎,对胚胎发育情况作一个详细说明,然后等待72小时后方可堕胎,最后还要开车600公里赶回休斯顿。她怎么可能请假那么久呢?她也考虑过路易斯安那州,但那家诊所位于一栋空间逼仄的黑砖房子里,让她觉得不太靠谱。
在休斯顿,“心跳法案”已经让这位吧台服务员身边的人深受其害。有家人在孕期前三个月发现胎儿可能存在缺陷,但按照得州法律,此时早已超过合法堕胎期限,所以该孕妇不得不继续妊娠直到胎儿在腹中自然死亡。之后,她别无选择,只能把死胎生出来。
这样的事情不是个例,得州一位名叫凯莉·比顿的孕妇也遭遇了类似的情况。她和丈夫赛斯在孕20周的超声检查中发现未出生的孩子患有前脑无裂畸形,这是一种严重的胎儿中枢神经系统畸形,患有这种疾病的婴儿通常是死产或出生后不久死亡。然而,此时引产已是违法行为,凯莉只能坚持到妊娠结束,最后生下死胎。
劳拉一家住的假日旅馆距横跨美国和墨西哥边境的北帕索国际大桥19公里。大桥那端,墨西哥的华雷斯城里挤满了各种各样的医疗机构,除了牙医诊所、外科诊所、验光店和影像实验室,还有许多药店。有些药店出售堕胎药米索前列醇,但如果不同时服用米非司酮,服药者会风险加倍。
一天,我和华雷斯城土生土长的露西欧一起去这里的药店转了转。其中一家药店位于一条繁华的大街上,挤在一些外币兑换商店中间。一位药剂师称最近前来询问米索前列醇的美国妇女人数激增。药的品牌不同,售价也不同,从28美元到150美元不等。药剂师说医生处方是必需的,没有例外。
然而,我们走过几个街区进入城中心,发现另一家药店柜台上成盒出售的堕胎药,价格不到30美元。每盒28片——足够多次堕胎使用,外附一个标签,说明剂量要遵医嘱。我询问柜台前的女士如何安全用药,她没回答,迷茫地盯着我。我们走出药店,露西欧说:“她们根本不懂。”
常常有人给弗兰兹打电话假装要去堕胎,真实目的是希望从他这里获得“自主堕胎”的指导。露西欧听说有的孕妇一次性把28片药全吞下去了;还有人来诊所,说自己把28片药外用了,这种用药方式会导致严重的阴道细菌感染。露西欧压低声音说:“妇女们正在拿命去冒险。”
在这样的背景下,人们很容易忘记一个事实,即能够获得药物的人还属于幸运儿。“心跳法案”剥夺了得州妇女的堕胎自主权,其中两类人最无力反抗:那些没钱跨州堕胎的和那些不能夠冒险跨州堕胎的。许多没有美国官方居留许可的孕妇属于后一种情况。得州境内分布着十几个美国边境巡逻队的检查站,这意味着那些没有官方居留许可的孕妇如果想要堕胎,基本上只能在当地进行,因此她们无法逃脱六周的规定。
我在诊所遇到的一位孕妇就属于这种情况。她来自古巴,尚未获得合法移民文件。丈夫和女儿还在古巴,她同哥哥率先来到美国,希望靠发型师的工作赚到足够的钱,把丈夫和女儿也接过来。她最先去的是尼加拉瓜,之后坐上大巴到了洪都拉斯,在那里滞留后,她花了200美元请当地移民局提供去往危地马拉的官方许可。五天后,她与其他50人一起从墨西哥北部城市彼得拉斯内格拉斯出发,在黎明前从格兰德河的湍急水流中泅渡入境美国。“一路上我都没来过例假,”她说,“我还以为是压力太大了。”她在一个藏身处听说如果自首,被允许进入美国的几率会增大,于是她去自首了。六天后,在美国海关与边境保护局的一个办事处,她被释放,和八年前在得州敖德萨市定居的父亲团聚。就在那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为了让她和哥哥离开古巴,父亲已经花了2万美元。父亲没有足够的钱再养育孙辈,所以女儿只好向移民局提交申请跨越州境,来到弗兰兹的诊所。移民局官员让她随身携带一部装有跟踪软件的手机,电话会按照规定提醒她上传自己的照片。她倒没有那么担心移民局的监督,更让她忧虑的是自己的丈夫,丈夫威胁她说如果堕胎就离婚。“我还不知道怎么跟他说。”她告诉我。
劳拉手里的说明书上写着:“将药片含于上唇和牙龈之间,30分钟后用水吞服。”劳拉这个星期天下午的所作所为在许多州都是违法行为,在得州也一样。有些地方,从受精卵成功着床的那一刻开始,终止妊娠都等同于谋杀。
不久,劳拉开始感觉到腹部一阵阵剧烈的绞痛,接着吐掉了午饭吃的食物。有一阵,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虽然那天上午男友跟她分享了最近生活的点点滴滴,但唯一能让劳拉真正放松下来的还是那个热水澡。因为疼痛难忍,还是父亲背着她进的浴室。这天结束时,劳拉的妊娠也结束了。
按照惯例,患者服药三天后,露西欧及其同事会对患者进行回访,确认堕胎一切顺利。许多女性会跟劳拉一样经历剧烈的绞痛,伴随恶心呕吐和眩晕症状;有些则会面临更加严重的并发症,比如大出血或败血性休克;而且,药物堕胎有时会以失败告终,妊娠只能继续。很多患者之后经历了什么,露西欧和她的同事根本无从知道,因为患者名单里有一半人是联系不到的。常常有人提供虚假联系方式,另外一些人虽然提供了真实的电话号码,但电话接通时听到对方是诊所工作人员会直接挂掉。
打给劳拉的电话被转入了语音信箱。毕竟,她对陌生人有什么好讲的呢?堕胎后的那几周,她的情绪很激动。对于短期内被禁止与男友见面她极其愤怒,同时她也非常反感那些说教。她被带去见医生,医生给她开了避孕药,还给她做了性病检查。“老跟我说后果,我真的烦死了。”劳拉说,“我只想让这一切尽快结束。”那天,她跟着祖母出去走了走,觉得很放松,祖母没有批评教育她。但是大多数时候,劳拉一整天都坐在房间里,上网刷短视频。她甚至不想画画了,画那幅和男友的素描时,她还不知道自己怀孕,那是她画的最后一幅画。
最近有一次,父亲深夜起床去隔壁卧室外听女儿的动静,女儿刚刚和男友打完电话,接着就开始抽泣。父亲推开门,在女儿床边坐了下来。“我觉得我已经压抑很久了。”劳拉跟父亲说。堕胎的事让她觉得尴尬不堪甚至产生了自我厌恶的情绪,好像所有人都在对自己指手画脚。父亲把女儿搂进怀里:“无论其他人说什么、做什么,事情都跟他们无关。要记得你为什么这样做,是为了自己有更好的未来,不是吗?”
[编译自美国《纽约客》、
英国《每日电讯报》]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