弭漪溪
(北京电影学院 北京 100091)
由张子枫、肖央、朱媛媛等主演的电影《我的姐姐》以当下“二胎”时代为背景,讲述了一对陌生的姐弟在父母离世后被迫重组,共同经历人生悲欢和人情冷暖的故事。这部电影探讨了在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影响下,一个具有强烈自我意识和独立精神,追求自我价值与被平等对待的“姐姐”试图打破人们固有观念中的姐姐形象——凡事以弟弟为先,一切为弟弟牺牲、奉献——的过程,并树立了一个与传统观念不断抗争的新姐姐形象。电影中,张子枫饰演的女主角安然作为“新姐姐”,面对家中突如其来的变故,意外地要承担起抚养弟弟安子恒的重担,但又因长期受到重男轻女的不公正对待,在实现自我价值的动机驱使下,她强烈希望摆脱束缚、远走他乡、实现理想。在人物情感不断变化的过程中,姐弟关系、姑侄关系、舅甥关系等也发生了一波三折的转变,这些情感上的纠葛不仅牵动着观影者的情感,也反映出当代人对姐弟关系、亲情关系的认知变化。在失去双亲后,面对仅有的、年幼的弟弟,女主角究竟应该追求个人学业的发展,还是应该留在老家抚养幼弟,围绕这一艰难的情感抉择,电影故事正式展开。而隐藏在这道情感选择题背后的,正是中国现代化过程中不断变化的价值观念导致的冲突——个人本位价值观和家庭本位价值观的正面冲突。而电影将这种冲突深埋在影片人物的情感、行为和语言中,从而塑造了一名无法自洽的年轻女孩在遭遇变故后经历残酷的现实考验,感受善意的情感关怀后,与现实和解,实现释怀的情感变化历程。
1.陌生的姐弟关系。在电影中,姐姐安然与弟弟年龄相差甚多,也未曾见过几次面,可以说,二人几乎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特别是在童年阴影——父母为了要二胎,强迫安然伪装成残疾人——的影响下,姐姐对弟弟的出生不仅没有惊喜,甚至还多了诸多厌恶。所以,在电影一开始,姐姐对弟弟冷漠、置之不理,甚至比对陌生人还要不友好。然而,随着故事情节的层层递进,姐姐与弟弟的情感通过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逐渐升温。作为一直感受不到家庭温暖的姐姐,也在弟弟的陪伴下感受到了家人的温暖,从而开始产生情感的变化,慢慢接纳了弟弟的存在。
2.对立的姑侄关系。在《我的姐姐》中,朱媛媛饰演的姑妈是一位典型的中国传统女性。她这一生以长姐如母的身份照顾着自己的弟弟——安然的父亲,并将人生中诸多转折机会如上学、房产继承等拱手让给了弟弟。有如此性格的一位女性从一开始就极力反对女主角安然卖掉父母留下的房产,反对其将弟弟送养给他人。姑妈与女主角安然形成了鲜明的对立,映射着两代女性对家庭、亲情截然不同的认知。然而,在故事不断发展、冲突不断发生的背景下,女主角与姑妈在情感层面开始逐渐意识到彼此的不易,从而产生了态度转变,达成了情感上的和解。
3.微妙的舅甥关系。在这部电影中,肖央饰演的舅舅与女主角安然的关系时好时坏,十分微妙。作为被安然母亲一直照顾的对象,舅舅性格懒散,办事极不靠谱,时常被家人和安然嫌弃。但作为唯一一个没有反对安然“抛弃”弟弟去北京求学的人,他成为安然除姑妈之外仅有的“托付者”。舅舅生而为男,一直自我地活着,这令安然羡慕不已,但当她得知舅舅向肇事司机讹钱,因为打牌不管弟弟的时候,安然又无法认同他的自私自利。直到安然看到作为父亲的舅舅在离婚多年的情况下依然对自己的女儿关爱有加,才使得自幼缺少父爱的安然对舅舅的情感开始发生变化。
这部电影所刻画的“姐弟情”并不是典型的“姐弟”设定——从小到大一起生活、患难与共,有着深厚的情感牵绊,而是将姐弟关系建立在父母离世后,在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姐姐以一种非常被动的方式接受一个没有感情基础的弟弟,且弟弟的出现成为姐姐自己实现理想的阻碍。加上父母曾经为了要二胎男孩对姐姐造成了伤害,可以说,这对姐弟从一开始就处于敌对状态。在电影开端,姐姐明确表示想把弟弟送走,而弟弟对姐姐也有一种报复式心态,当着姐姐男朋友的家人的面叫姐姐为妈妈,试图将姐姐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但在经历了一段琐碎的相处生活之后,包括照顾弟弟吃饭、送托、教弟弟系鞋带、弟弟意外摔伤、弟弟给姐姐冲红糖水等事件,使二人逐渐形成了情感的羁绊,慢慢地产生了彼此依赖、相互依靠的感情。最终,弟弟为了成全姐姐去北京读书,主动选择被其他家庭领养,在这一情节的驱动下,姐姐对自己原本的想法产生了根本性的动摇。当姐姐面对领养家庭要求签署的协议之时,她拿着笔看着站在阳台上的弟弟,迟迟无法签下名字。自此,这对姐弟完成了从敌对到相互成全、无法割舍的情感蜕变。
电影对姑妈的人物设定及其与安然的对比,呈现了“两代姐姐”对家庭、亲情等情感认知的差异。作为上一代女性,姑妈认同于“姐姐”这个身份,将一切好机会都让给弟弟,但最终只能无奈慨叹,缅怀着过往的美好人生。在电影的前半部分,作为安然的对立面,姑妈并不认同安然可以送养弟弟。安然对姑妈的所作所为也不能理解。但是,最终姑妈被安然所讲述的童年回忆所惊醒——安然幼年在姑妈家成长,被哥哥当沙包、被姑父偷看洗澡。姑妈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一生为家庭默默的付出与牺牲只是个人的人生选择。同时,她以人生为代价的牺牲也并不一定会换来好的结果。所以,她不再强求安然作出和自己一样的选择。
影片开始,从舅舅试穿安然父亲的遗物——皮衣被安然要求脱下,便不难看出这是一对并不亲近的舅甥。再加上舅舅有唯利是图的自私个性,他利用车祸事件私自向司机索要钱款,加剧了安然对舅舅的不认同感。但作为在家中吵架之时护着安然的人,也是唯一没有逼迫自己必须抚养弟弟的人,舅舅对安然的这一丝善念让她一直铭记于心。在看到舅舅对自己的女儿可可的感情时,在墓地遇见舅舅前来祭拜自己的父母时,她对舅舅的情感也逐渐发生了转变,即从一开始的不认同到将皮外套送给舅舅,再到最后说出内心的向往——“有时候更希望舅舅是爸爸”。
在电影中,人物性格往往影响着人物情感的变化。而人物性格往往是由人物外部动作即人物形体(肢体)动作、语言动作来表现的。人物外部肢体动作往往会直接表现人物情感的变化。特别是在贯穿于电影的标志性事件中,创作者往往会通过人物不同的形体动作来呈现不同人物的情感变化。在《我的姐姐》这部电影中,有四次姐弟二人吃包子的情节。第一次,弟弟因为想吃肉包子和姐姐各种撒泼打滚,姐姐在被逼无奈之下只得在超市给弟弟买了肉包子和牛奶,这才安抚了弟弟的情绪。第二次,弟弟知道姐姐将把自己送养给其他人,于是通过表示“我再也不吃肉包子了”讨好姐姐,阻止姐姐把自己送走。姐姐深知弟弟的用意,表现出些许犹豫与为难。第三次,姐姐将弟弟送到舅舅家寄养,自己一个人啃着肉包子,若有所思。第四次,姐姐将弟弟从舅舅家接回,姐弟二人在家中蒸了一锅肉包子,一起快乐地吃包子。通过这四次吃包子的情节,我们可以看到姐姐安然对于弟弟吃肉包子截然不同的动作反应,从一开始的厌烦、被逼无奈地买包子,到听到弟弟以不吃包子为条件换取不被送养的怜悯,再到寄情于包子而表现出对弟弟的想念,到最后二人正式建立情感联系、一起吃包子。同时,也可以看到弟弟的三次转变,从一开始哭闹着要吃肉包子到主动示好表示可以不吃肉包子,再到重新回到姐姐身边,开心地吃着肉包子。姐弟二人的情感通过吃肉包子的不同动作反应准确地表现出来。
另外,通过人物肢体动作的变化也可以准确表达人物关系以及人物情感的变化。在电影中,姐姐第一次送弟弟去幼儿园时,面对不断挣扎、哭闹的弟弟,姐姐一路强行拖拽。路途中,因为路人怀疑二人的关系,姐姐甚至松开手,彻底不管弟弟,一个人全然不顾地径直走开,任由弟弟在身后哭泣。直到弟弟受伤进医院后,二人的行为才发生微妙转变,弟弟故意撒娇般地将鞋丢远,引起姐姐的注意,并在姐姐为自己穿鞋的时候刻意骑上了姐姐的背,示意姐姐背自己。作为电影中第一次姐弟二人正式的亲密接触,姐姐犹豫了一下,背起了弟弟,向家走去。这一系列动作的设定标志着姐弟二人的关系正式进入转折期,由一开始的疏离逐步走向相互接纳,也表现出姐弟二人对彼此的情感已经从一开始的排斥、无法接纳转而走向依赖与融合。人物语言动作作为人物性格的直接表现形式之一,在电影中也承担着推动人物情感转变的作用。在电影《我的姐姐》中,姐姐因为弟弟当着自己男友及男友家人的面叫自己妈妈而与弟弟冷战。弟弟则通过窗户爬到姐姐房间,在窗户护栏上给姐姐念了一段自己改良的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何必太着急。”这本是三国时期魏国诗人曹植的《七步诗》,原诗借用本是同根生的豆和豆萁比喻同胞哥哥曹丕对弟弟的残害。创作者对此对白的设计不仅表达出姐弟之间本是同胞的本质,更是通过此诗触动了姐姐对弟弟的恻隐之心,为接下来二人情感的进一步升温作了铺垫。
电影中,重要人物的设定往往对主要人物的情感变化具有推动作用。作为电影《我的姐姐》中的重要人物,姑妈和舅舅的角色是女主角安然内心情感纠葛的外化,并推动着她对弟弟的情感变化。姑妈作为传统女性的代表,一直坚守为家庭默默付出的信念,在家庭中扮演着绝对的牺牲者。在电影中,她讲述十八岁时自己曾经考取西师俄语系,但因为家里要支持弟弟上中专而放弃的故事。后来工厂倒闭,她跟着朋友去俄罗斯做生意,却在刚到俄罗斯的时候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母亲让她回来帮弟弟带孩子,结果生意没做成,却带回了几只套娃。通过这些内容我们可以看出,姑妈在年轻时也有自己的梦想和追求,但最终因为家庭而选择了放弃。她的人物形象设定正是为了对比女主角安然想追求自我价值实现,抛弃家庭负累的愿望。而姑妈的几次放弃都是因为她是“姐姐”,更预示着安然作为姐姐,如果承担起抚养弟弟的责任,那此生可能就会如姑妈一样彻底沦为家庭的牺牲者。而舅舅的设定如同安然渴望的人生,自我、不用担负责任,作为男孩得到了家庭的足够关注,同时,舅舅对女儿的情感更表现了安然在内心所期待的父亲形象。这两个人物的设定预示着两个不同的人生选择所带来的结果,如同镜子一般,在电影中映照着安然,推动着安然在两种不同的人生选择中游离摇摆,即在对弟弟的感情上不断犹豫、拉扯。究竟是追求个人事业、实现自我价值,还是抚养弟弟、放弃自我的人生,这样艰难的情感纠葛通过两个人物的设定和发展更直接地表现出来。他们二人的命运也让姐姐从情感层面对于是否抚养弟弟的抉择发生了偏移。曾经的姐姐认为,人生唯有实现自我才能获得认可和尊重,所以,对于送养弟弟,她的态度冷漠而坚定。而在影片结尾,在姑妈和舅舅两个人物的影响下,姐姐了解到,人生的选择不一定只有好或坏,无论怎么选,都要付出足够的努力和代价,才能看到有可能性的结果。
电影《我的姐姐》的故事可以总结为两条主线:一条线讲述了姐姐在重男轻女的环境下面临家庭、情感、工作各个环节的女性困境,另一条线则是姐姐与陌生弟弟的相处、接纳、情感升温,前者呈现了为什么姐姐不愿抚养弟弟,而后者则演绎了姐姐为什么越来越难以割舍弟弟。在副线故事中,姐姐与姑妈、舅舅的相处更在一定程度上推动和影响着姐姐的情感变化。通过这些人物设定以及人物动作设计,女主角安然复杂而微妙的情感得以外化,得到了明确、清晰的传达。当然,电影作品中人物情感变化的处理方式不限于此,还有更多的处理方式可以对电影人物情感进行传达,需要创作者深入挖掘和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