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娟,生于1980年,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十四届高研班学员,滕王阁文学院特聘作家。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长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中国艺术报》等报刊,已出版及发表长篇小说《深红粉红》《路过花开路过你》《交易》《手腕》《最后的烟视媚行》《婉转的锋利—林徽因传》《天下药商》,散文集《千年药香—中国药都樟树纪事》,撰写纪录片《千年药都话樟树》。
一
在我老家,天黑不算落夜。要等一家人围坐在灯光下吃完夜饭,再一个个轮流洗漱,收拾好了锅碗瓢盆,安安静静坐下来,才算落了夜。这时往往是八点半左右,城里的夜生活才将将开始。在我们何家人看来,城里的夜是落不下的。凌晨一两点还有人在宵夜,四五点又有卖早点的出摊。中间空出来的那一两个钟点,实在不够落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夜晚。
三十年前,我还是个孩子,村里没什么娱乐,村民都睡得早。三十年来,我们这些孩子陆续长大成人,一个个外出谋生,散落在天南海北,不知在哪条街上的哪家酒店、咖啡厅、KTV娱乐,留在老家的村民还是睡得早。
大姨落夜即眠,即便是在何家村也算睡得格外早的。妈妈叫我给大姨带话时常说:“快点去,你大姨一落夜就睡了。”
负责给大姨带话的年头,我还没长开,矮矮胖胖的,像一截未经加工的猪后腿。这截猪后腿奔跑在暮色初合的村子里,从村尾到村头。一路上弥漫着辣椒炒豆豉或是大蒜须炒柚子皮的香气。何家人爱吃这两样东西。我在温习过千万次仍令人食欲大增的菜香里看着挨家挨户渐次亮起的零星灯光,想着骑自行车的小贩捂在泡沫箱里的黄油面包。那年头,已有思想活络的人从城里进了面包到乡下来卖,虽然没什么人舍得买,孩子们却总忍不住要围着看一看。一户亮灯的人家,就像一只巨大的面包,暖黄暖黄的,透着我未曾品尝过的甜软。隔壁的二舅舅、谷场里的三嫂嫂,或是别的什么远亲近邻在大门口倒洗脚水,扑出一个个稀湿的形状,是树,是山,是绽放的烟火。犬吠声东一句西一句,如同隔河喊话的友人。每个人物、每个场景都是熟悉的,我内心安适。
给大姨带话,总是在暮色初合时,白日里很难寻得见她。田间、地头、水塘边、砖窑旁,处处有人说才刚看见她,处处不见她的身影。她的身影,只在暮色初合时稳定在灶台旁,或做饭或洗碗。
我在灶台旁把妈妈的话学给大姨听,敛容正色,一板一眼。大姨必然要寻点什么吃的出来。有时是一捧芝麻片,有时是几块糖醋姜,再不济也有一个捏成芋头形状的锅巴团子。
在大姨所受的教育里,带口信的人,是需要填谢的,相当于现在的小费。跟我一样尚未长开时,她小小的眼睛里所看见的父母,给人填谢的是灯芯糕、大雪枣之类普通人家难得吃到的东西。到了她手里,谢不起高级点心,但好歹要走个程序。
待我抽了条,有了腰,长出了女性特征,妈妈就不怎么叫我给大姨带话了。大姑娘,多的是正经事,她舍不得耽误我的时间。
工作后,吃遍了川、湘、魯、粤各色菜式,领略过法、葡、意式诸般风情,我仍然想念大姨的锅巴团子。
大姨的锅巴团子松紧适度,干湿适当,咸辣适宜,一咬一个脆、一个软、一个香。才刚发育的少女,哪有那么正经?心心念念着大姨灶台前各色小吃的我,却被妈妈的爱女之心剥夺了唾手可得的美味。
大姨做什么都好吃,她自己却不怎么吃东西。记忆中,我甚至从没见过她吃饭的样子。
妈妈说,大姨一次能吃一面盆,骆驼样的,饱一顿管三餐。上山砍柴,别人都是吃了早饭带上昼饭,回来再把夜饭补上。大姨稀里哗啦吃一顿,连口井水都不带,天黑回来洗个澡就往床上一摊,夜饭也省了。
大姨一上床,就像退了朝的皇帝,谁也不敢喊她起来。有一回我去得稍微晚了些,大姨父坐在桌前抽烟,表哥、表姐们在灯下拌嘴,大姨的房门紧闭。没有人帮我推开那扇门,我也不敢走近去听那门后的动静。
大姨一入睡就消失了。处处见得着她的何家村仿佛从来没这号人。她洗过衣裳的水塘、煮过饭菜的灶台、除过草的田地、砍过柴的山头……都只能安安分分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爸爸说:“等着瞧吧,有的是她哭的时候!”这是爸爸对大姨的担忧,但听上去更像是诅咒。爸爸总是这样,最善意的想法用最恶毒的语言表达,以至于不见善意,只剩恶毒。
大姨扛住了爸爸的恶毒。她没有哭,一骑绝尘走完了七十六年,所向披靡,掷地有声。
大姨走后,我时常记起她来。年龄越大,接触到的女性问题越多,对大姨的记忆愈加鲜明。闺蜜受到的情感压榨,网站推送的女权言论,职场女性讨论的不平待遇……凡此种种,无不让我想起大姨。
大姨嗜赌的丈夫、早逝的长子长女、穷尽一生的忙碌,搁在闺蜜、女权主义者以及我所熟悉的一切职场女性身上,足以让她们彻夜痛哭、满腹愤懑。然而大姨只是多睡了几场觉而已。她不曾展露半点凄容,不曾透露半分不满,似乎一切得偿所愿。
大姨的人生是完美的,至少在她洗完最后一回衣裳爬到床上等待着生命之光熄灭的那天早晨看来,这完美感从未被掐断过。
二
女性完美的人生当中,自然少不了出众的容颜。
大姨出生入死都在何家村。那地方上世纪九十年代前是典型的乡村,九十年代后期逐步演变为城乡接合部。她风华正茂的年月,过的是纯粹的乡村生活。那时的乡村,女子的容貌是件颇为难以拿捏的事。明艳些,失于浮华;黯淡些,又流于平庸。大姨美得恰到好处:头发抿得一丝不乱,眉目生得正大光明,鹅蛋脸,白面皮,宽肩膀,胸部堪堪36B。36B是我用成人后的眼光丈量出来的。她从不穿文胸,只用一种称之为“背心”的纯棉衣物代替。用成人后的眼光,我还丈量出大姨的腰身只有一尺八寸半,腿长符合最佳比例。她纤细的腰身与修长的双腿铁一样坚硬。以乡下的审美,大姨的胸部再肥一寸便显“妖气”,腰腿再软一分又嫌“腻人”。大姨不妖不腻卡在乡里人设定的美貌峰值里,美得赫然在目,美得老实本分。当时的何家村,唯有这样老实本分的美,才能扛起赫然在目的境遇。稍稍“妖腻”些,定然要被淹没在唾沫星子里。
大姨得到的只有赞美,从未招惹非议。即便是生性多疑的父亲翻来覆去揣摩七嘴八舌中的言外之意,也嗅不出半点唾沫星子味儿。
最多有些打抱不平的同情:“秀梅真是白瞎了,配给那样一个又奸又赌的男人。”
秀梅是外婆给大姨取的名,寓意梅一样秀美梅一样坚韧。
大姨的婚事也是外婆指定的。外婆是个早慧的大家闺秀。
“那时候,我们何、皮两姓争水,年年要起械斗,年年要死几个后生。你外婆跟你后里外公,表兄妹两个,一个十四五岁,一个十七八岁,硬是说得皮家人无言以对。”
水根麻子、春禾石匠、欠苟道士都这样说,按说是假不了的。可一个十四五岁就以三寸不烂之舌平定两姓经年械斗的早慧女子,怎会把自家长女指配给一个又赌又奸的男人?
大姨父绰号“曹操”。这绰号结婚前便叫开了的。若非奸得出类拔萃,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村里人怎会如此众口一致?明知是奸还要结亲,外婆图什么呢?
外婆也有外婆的短板,她是缠过小脚的。“怕痛,没缠完,上十岁就松了脚带。”说这话时,妈妈是轻蔑的,显然对亲娘的耐受力颇为看不上眼。虽说耐受力有限,到底把小趾给掰弯了,蒜瓣一样卷在脚下,出门就要轿抬车载。新社会,众生平等,哪里还有轿夫车夫伺候?曹操奸,弄了辆独轮车,赶集当街推着外婆去。姨妈老实本分的美貌,填补了时代留给外婆的短板。
想娶大姨的当然不止曹操。能跟外婆贴心的,却只有曹操一个。被历史的风雨冲刷了大半辈子,外婆早已习得守口如瓶的性情。痛了不说,病了不说,千难万难都不说。一个旧社会地主之女,怎好跟新社会的新女婿说“娶了我女儿,是要抽空推独轮车带着我当街赶集的”?奸猾如曹操,才能体恤当中心意。
外婆的身世,也是从来不说的。“我们家是贫农”,这个身份才令她引以为傲。
那时没电视可看,家长里短是仅有的消遣。总有老人家扯着我讲些世代相传的故事,尤以我家祖上的故事为最。
“你老外公好赌。你老外婆经常拿着叉帚在天井里追着打呢!打完了,又用手巾子包着现洋,踮着小脚去帮他还账。”
老外公败完了家产,外婆才有幸当上了贫农。兴许是这个缘故,她对大姨父嗜赌并不十分介意。
“你外婆差点病死,身上肿得冻明,一捻一个坑。我跟你大姨说,秀梅呀,你娘快要死了,有什么好的就弄两口给她吃吧。也不晓得你大姨那时怎么会养得有只鸡,你外婆吃了鸡,病就好了。”
没人把我当孩子,生老病死兴衰荣辱的事一股脑儿往我耳朵里塞,也不管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听不听得懂,受不受得住。
大姨也不把我当孩子。尽管我竭力装出天真无邪、懵懂无知的样子。
“你外婆那个身体,家里又没个男人,我不嫁给你姨父,一家子怎么活得成?”
生在何家长在何家,自然知道何家人的性子。我不曾问过半句,大姨却晓得定然有人要在我面前议论她的婚事。童叟无欺,做姨娘的主动跟外甥女解释人生大事。
不以人生大事为筹码,外婆定然病死了。村里人说大姨养的鸡救了外婆一命,那是大姨婚后才养的鸡。照何家人的说法,家中六畜都算女主人养的。若是婚前,即便是大姨一手养大的鸡,也只能算是外婆的。外婆没有鸡,大姨若不出嫁,也是沒有鸡的。没鸡,外婆便没命了。
大姨理所当然地扛着这桩婚事。扛着一家人的命。
这家人,做父亲的死得早,寡母带着五个女儿活命。小女儿不满周岁就死了;四女儿稍一劳累就流鼻血,砍担柴能把柴刀把子染成锈红色;三女儿胆小如鼠,打挂爆竹都吓得捂着头哭;二女儿送人做了童养媳;大女儿就是我大姨。她不扛着还能交给谁扛呢?
“晓得要嫁给大姨父时,大姨伤不伤心?”漫长的冬夜里,围着煤渣炉子烤火时,我这么问过妈妈。
“不晓得。”妈妈说,“晓得要嫁给你大姨父,你大姨就摸到床上去睡觉。睡一觉起来,就跟闲常一样的了。”
何家村的村花,睡一觉起来就接纳了一桩不幸的婚事。我是这样看待的。
我记事时,大姨已经在不幸的婚姻里过了十几年了,养了六个孩子,种着十几亩田四五亩地,还养了一大堆鸡鸭鹅狗。
“秀梅净衣裳,身上总是皎皎洁洁的。”村上的女人都这么说。
下田插秧,别人溅得满身泥水,大姨泡了个脚般干干净净,只在脚腕子上留圈水渍。
乡下人有经验,净衣裳并非偷懒,游刃有余而已。
从早忙到晚,大姨都是干干净净客客气气的。在何家村,“客气”的意思就是美貌而端正。
大姨对得起外婆给她取的名,坚韧秀美地支撑着令人同情的婚姻,直到村里人都不好意思再跟大姨父赌钱。
“你莫玩你莫玩,秀梅看见了不好交待。”
虽然大姨从未向谁要过交待,何家人却认为对这样坚韧秀美的女子,是该有个交待的。
人到中年,曹操对秀梅也终于有了交待:经济大权上交,再不玩钱。又奸又赌的大姨父摇身一变,慈眉善目当起了好丈夫、好父亲。大姨以不置一词的方式,完成了婚姻中的绝地反击。
三
“你大姨是善人。”
“善人”是何家人对人最大的赞美。
菊香婆子是纯女户。搁在大姨当姑娘的年代,这样的人家定然要留个女儿嫁在本村。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自由恋爱的风气深入到了乡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过了时,菊香婆子的女儿们都远嫁了,丈夫又先她而去,只剩她一个人孤伶伶住在破房子里。大姨一闲下来就去陪她说话,帮着做些搬搬扛扛的事。菊香婆子七十多岁时,有回上楼拿柴禾,脚下没踩稳,从四五米高的楼梯口摔下来,断了腿,躺在家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大姨知道了,拉着板车把她送到十余里外的县医院,背着上楼下楼求医问药。
“你大姨的力气真大,拉着我跑了将近两个小时,还能背着上楼下楼,跟个男人家一样。”菊香婆子是这样说的。
大姨不仅力气大,心思也巧。村里有个又聋又哑的老婆婆,连她家里人都没法和她交流,大姨却不知怎么学会了她独创的手语。那位老婆婆咿哩哇啦打手势的样子,我也是见过很多次的,张牙舞爪大开大合的动作,只让我觉得随时有可能要被她打一顿。大姨的心上也不知长了什么跟我不一样的东西,站在那里微微点着头,静静地看上一会儿,就明白了她那打架样的手势所表示的意义。隔个三五天,大姨就要陪着哑巴婆婆指手画脚聊上一阵儿。于是常常可以看到村里有那么四五个人,搁下手头的事不管,远远地扯长了脖子看着她们揪耳朵、抹嘴。她们彼此呼应的动作,跟武林高手以内力过招似的。那场面既古怪又温馨,令旁观者禁不住又是摇头又是微笑又是叹气。缺了什么贴身用品,哑巴婆婆都比划给大姨。当街赶集回来,大姨总要给她捎带几样东西。
妈妈也同情菊香和哑巴,却只能空口念叨两句。她就是那个稍一劳累就流鼻血的四女儿,背不起菊香,也不懂哑语。
善人要有行善的本事。
妈妈除了情商高,再没有别的本事,出趟门都要亲友作陪,一身查不出病的病,随时都有发作的可能,不知何时便要死在某地。她满腔的仁义慈心,却是连自家儿女都护不住的。刚满月时,我腹部胀气,鼓得跟冬瓜样的,日夜啼哭不止。外婆以过来人的经验断定这样的孩子是活不成的,预备赶集时偷偷把我放在大桥下,任由野狗拖去。好在外婆和妈妈都缺乏亲自把我抱到大桥下去的能力,只得交给大姨处理。大姨抱着我到乡医院打了瓶点滴,一瓶点滴而已,我就逃脱了被野狗啃食的命运。
爸妈提起这事就像提起一碗預备倒掉的剩菜,热了热后发现仍然能吃,欢喜是欢喜,当真倒掉了也无甚可惜。
毫无愧疚之心,随时预备赴死的妈妈将死亡看得稀松平常,幼女的夭逝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远在外地工作的爸爸持有不在场证明,巧妙地避开了来自灵魂的拷问。
只有肉体与精神同样强健、家族大事每每在场的大姨,凡事都要问过自己的良心。
大姨的良心,将她的脚步引到了乡医院。乡医院,给了我活下去的机会。
抱着我从乡医院回来后,大姨累得倒头就睡,这是妈妈告诉我的。
在医院里给菊香婆子陪床时,大姨也是一沾枕头就睡。这是菊香婆子讲给村里人听的。
帮哑巴婆婆买完东西回来,大姨照样是收拾收拾就睡。这是我亲眼所见的。
大姨从不表功,更不喊累,她只是一心一意干活,干完了活就睡。
大姨的睡眠,是村里的公共事物。“你大姨睡了。”时常有人这样告诉我。仿佛大姨一睡,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似的。
大姨救了我一命,从此对我格外关注些。我在那场险些丧命的小病中哭坏了嗓子,十六岁前都是破锣音。每每有人嫌我声音难听,大姨就说:“声音男子气,长大后要做樊梨花。”我十四岁开始叛逆,交了一大堆小阿飞。爸爸恨不得打断我的腿,大姨又说:“会交朋友,以后有贵人相助。”我染了黄头发、红头发、紫头发,爸爸说我变成女流氓了,大姨不以为然地反驳:“年轻人,就是要鲜鲜亮亮的。”我剃了板寸,最害怕的就是见大姨,唯恐她看着不自在。她却惊喜地瞪大了眼睛:“我崽小时候头型睡得好,剃了头最好看!”我怎样她都说好,尽管村里人都把我当成异类议论。
爸爸总以局外人看好戏的心态批评大姨:“等着瞧吧!你这么纵着她,以后要犯祸的。”
我打破了父亲的预测,承袭了大姨的勤劳。上学时,成绩稳居第一;工作后,业绩出类拔萃。局外人就是局外人,看不见内部深层的纹理。唯有以生命供养出的生命,才能在肉眼不可见处血脉相连。
整个家族的生死兴衰,有一大半依靠大姨的良心维系;我个人的价值观,也有一大半依靠大姨的良心浸润。
九岁那年双抢时,有一回我爸妈还没收工,我在家做好了饭菜,饿得很,又不敢吃,就跑去问大姨。大姨平日最讲礼仪,虽没读过《弟子规》,却向来依照当中规矩行事。我以为她肯定会说不能先吃,没想到她却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饿了就吃。如今又不是缺衣少食的年代。”那顿饭,我从九岁记到了现在。三十余年来,让我念念不忘的是大姨的体恤。依她的规矩,原本不该鼓励我先吃饭的,可她体恤到了我前去问话时极度的饥饿。吃长饭的年纪,她是经历过的,将心比心,不假思索给出了那个答复,并在我父母收工后不停地指责时加以维护。
不仅对我,对身边一应老少,不论大事小情,大姨都能做到将心比心,把对人的体恤摆在第一位,规矩再大也要往后排一排。
只有常怀良善之心的人,才能常存体恤之情。在这个没上过一天学、不认识一个字的妇人身上,我学会了用良心作为拿捏是非的分寸。
四
“好人没好报。”这是爸爸的见识。
有那么一个时期,大姨的命运确乎在印证这个道理:
丈夫给乡里人送信摔断了腿。
小儿子连续复读了五年仍敲不开大学的门。
二女儿成天嚷着要跟人私奔。
二儿子继承祖业嗜赌如命。
大女儿和大儿子英年早逝。
…………
爸爸说,善良是会吃人的,大姨把长子长女都吃了。
这样恶毒的话,足以让我在心里给亲生父亲判个终身监禁。
好在大姨不以为意,她听了,只是眨巴了两下眼睛。
大姨接替了丈夫为乡里人送信的差事,一早一晚趁人尚未出门或是已经回家后,亲自把信交到收信人手里。不识字不要紧,问清了丈夫,记牢邮票的花样和位置,哪一封送给哪个人拎得清清楚楚。乡里人说:“换过那么多送信的,就你大姨最尽心。”
小儿子第六次复读,眼睛发直,语无伦次。亲友们都说:“这孩子要读迂了。”善解人意如我母亲也忍不住加入了议论。大姨以一己之力对抗所有人:“他从小钻书,没劳动力,不读出来怎么活命?只要他愿读,我就供到底。”二十出头的儿子躲在屋下看书,年近五十的父母顶着烈日种地,在何家人看来,这简直就是笑柄。而大姨,把它变成了见怪不怪的常情。我父亲聪明,从不做这种傻事。我哥才考了一回小中专,他就巧言令色逼着退了学。要么一次考进小中专解决工作问题,要么回家种田,这是我爸的规矩,尽管我哥远超重点高中的分数线。那一年,我成绩差强人意的表哥进了警校,品学兼优的亲哥下地种田。表哥穿上制服帅得名扬乡里,亲哥遗传了母亲流鼻血的毛病,将鲜血洒在我家每块田地里。
嚷着私奔的女儿丢尽了大姨的脸,她改变不了女儿的想法,只能尽心尽力招待女婿。进门就筛茶,吃饭就夹菜,出门一直送到村口外,凡有矛盾,都只向着女婿说话。人心都是肉长的,受了丈母娘的厚待,做女婿的也不好撕破脸。二女儿的婚姻,全靠她这个做娘的维系。
大姨不会写信,不知道读大学到底意味着什么,更不明白为什么要私奔,但她处理好了经手的每一封信件,圆了儿子的大学梦,保全了女儿的家庭。
至于嗜赌,她是打小见识过的。放高利贷的扛着砍刀来找她二儿子要钱,她挺身挡在前面:“要剁他先剁我。”二儿子趁机逃到外省做了水手,在海上钓鱿鱼,一年回来一回。第三年,还清了赌债,开了家小餐馆。差点让亲娘挨刀,再大的赌瘾,他也能忍。
她大儿子跟我外公一样,得的是脑癌。大姨似乎早有准备。也许从她幼时失去父亲开始,便一直预备着厄运的再次降临。村里人早有预言,癌症是会遗传的。真遗传了,也没什么可说的,只剩尽心照料而已。儿子疼得呼天喊地,她一声不响喂饭、擦身。动了手术,倒也去得快,百多个日子而已。大姨哭丧时,喊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大女儿得的是尿毒症,这让大姨有些想不通。如果说身强力壮的大儿子遗传了他外公的脑癌尚在她理解的范围内,那么身强力壮的女儿莫名患了尿毒症则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很长一段时间,大姨一直愣愣的,逢人就问:“怎么会得尿毒症?我家从来没人得过这个病,这个病是怎么引起的?我女儿一直身体好好的,心地也善。”身体好好的,心地也善,还是得了尿毒症,大姨捋不清当中的逻辑。医生也无法给她一个清晰的逻辑,只说:“得了就得了,很多病都说不清的。”说不清,大姨就开始拜佛。人间无法给出的说法,只能问神仙要了。“临时抱佛脚。”我爸看不惯这种行为。他是不信鬼神的,就算不是临时,也不相信神能救人。可大姨还能怎么办呢?尿毒症不同于脑癌,死得没那么干脆,只要有钱,就能持续治疗下去。大姨只有跪在神坛下,才能遏制前往亲友家借钱的脚步。她用善有善报的念想,抵抗着对女儿见死不救的痛心。
直到撒手人寰,大姨从未冷落神坛。在家就亲身前往祠堂装灯,外出就请相好的姐妹代劳。哪怕是生病住院期间,也要向着神位的方向拜一拜。她用执著的正念,支撑着命运天塌地陷的击打。
她仍旧,落夜即眠。多少城里人稍有风吹草动便要彻夜难眠,这个乡下老妇人扛着一波紧接着一波的生老病死,却从未喊过失眠。她的睡眠犹如季节的更替,司掌着草木的荣枯。旧的草木败了,睡一觉,又有新的草木生起来。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结束睡眠的每一个清晨,走出房门的她的脸上都仿佛灌注了全新的生命,只是不知留在身后大床上的枕巾是否浸透过泪水。
五
大姨确诊癌症那天,爸爸摆出一副“我多年的预言终于兑现了”的嘴脸,略带得意向我炫耀:“这下好了,省得你大姨总说善有善报。”
爸爸的意思是说,大姨行了一辈子的善,临到自己需要帮助时,定然无人问津。
她将像抹布一样被扔在病床上,无人照料无人清洗。这是爸爸的预言,也是爸爸的恐惧。
事实上是,大姨养育过的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一个个天南海北地都请假或辞工回来了,轮流守在她床前。那是我散失已久的大家庭聚集得人手最为齐全的一回。大家叽叽喳喳说着许久以前的事:野茼蒿剁的猪食,蚯蚓喂大的鸭子,拳头大的鹅蛋……大姨煎的鹅蛋好吃烧的鸭子好吃煮的猪食也好吃。她用鹅蛋鸭子猪食喂养大了她病床前的这些人。这些人把她的手一次次握在手里。她将这些手一双双连在一起,拧成一股绳。只有以血肉喂养过家族的人,才能在家族中拥有如此巨大的凝聚力。就在爸爸担心大姨对他反唇相讥时,大姨却把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一个个劝了回去。“如今的年轻人,都在外地工作。”大姨是这么说的。别人的子子孙孙都在外地工作,她就不忍心因为自己的身体将自家的子孙困在身边。大姨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
大姨照常洗衣做饭,落夜即眠,直到离开。
爸爸的预言遭受了双向击溃。大姨施的善,尽皆收获了善的回馈。并且,她既未计算过行善的得失,亦未留待半点必须索取回报的机会。她至死自给自足,从不需要旁人的照顾与清洗。有关抹布的比喻,来不及成形就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爸爸那样的聪明人,大概永远算不清大姨这本账簿。
大姨走后,大姨父变得孤苦伶仃。不是亡妻先行一步,这个曹操样的男人大概一辈子都意识不到,家里的热闹是靠那个女人支撑起来的。
他常常坐在门口抽烟,低着头,无休无止地咳嗽。
他咳嗽的时候,再没有那个皎皎洁洁、正大光明的女人,麻雀一样跨过门槛,盘着头,系着围裙……
这样过了很多年。那些年,大姨父的生活形同虛设。他再也没有笑过,没跟人打过牌,除了回答别人的问话之外几乎不再吭声。
他在怀念大姨吧?他不说,也没人敢问。
大姨父病危的时候,我聪明绝顶的父亲陪在床前。大姨父看见无数的手指对着他鼻梁骨上指指戳戳。我父亲一遍遍用手在他面前捞来捞去:“没有手指,你看,什么都没有……”
我年近八十的老父亲摊开的手掌里空荡荡的,向大姨父展示幻觉的证据。
大姨父仍不相信,仍然要去驱散那些指指点点的人。
父亲从大姨落夜即眠的那张老花床上将大姨父扶了起来,两个手脚僵硬的老头彼此依傍着走出房间。房间外,夜凉如水,墨黑的夜空里洒着点点晶亮的星,宝石样的。
“你看,没有人,什么都没有。”父亲扶着大姨父一遍遍在门口的晒谷场上走来走去。
“没人指责你,没人怪你……”
在那个场景里,父亲不再聪明。真真正正的,像个父亲。
父亲一辈子都在等着看大姨的笑话,笑话没看成,大姨走后,倒是把他也带入了笑话里,成为了他自己曾经等着去笑话的那种人。
大姨从不知何为时代,她只是在纷至沓来的时代里,安放好了自己,安放好了身边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