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力
我把一张六尺的白纸铺在了地上
它是一小块白昼
来自白日的一部分,却依然比我巨大
面对它的白,它不可见的光
面对它的虚无
我伏在纸上,感觉到自己逐渐在缩小,缩小
成为一个颗粒,成为一个疑问,进入
它纤维的细微缝隙中
我要画一条直线,必须
抽取一缕阳光:一条金线在纸张上
闪耀永恒之光
在隐约之中,它联结着太阳:
阿尔的太阳,海子的太阳,荷尔德林的太阳
“我的心还向着太阳
以为阳光听得见它的跃动”①
大太阳,在生命尽头燃烧着荒凉
我要画一条黑线。从集聚黑夜的
墨水瓶里,我找到一个线头,慢慢将它
抽取出来,弹在纸上——
黑夜,就从面的状态,成为了线的状态
这很令人奇怪,黑夜与黑夜
并没有缝隙:一画而过
我就走遍了黑夜,抵达了不可抵达之处?
而尽头,是纸张的边缘……
线线交叉,阡陌纵横
这纸上的道路,并不比地上的
道路平坦,更容易行走
无数的歧路,更加深了选择的困难症
焦灼的额头,渗出了紧张的汗珠
赶紧拭去,如果滴落,它将成为微小的深渊……
躬伏的人,纵横的线条
穿过——无数的十字,穿过了心脏
一个格子,就是一口井
一口白色的井,一口空无的井
白昼遗落之井
在遥远的乡下,寒冷的早晨
一个人用水桶上的绳索,系在竹竿的眼上
放下井去,随着手臂起伏,汲起满满的清冽的水——
一个书写者也是如此,一支毛笔
从白纸的井里出来,黑暗,饱满欲滴
格子在自我繁殖,就像是
一个又一个的日子
日子,虚假的苍白之物
我们度过的所有的日子是同一个日子
无数人的人生,是同一人生
没有惊喜,没有哀悼,就如同此时的
格子,面目相同,无法区分
因为空白,它没有意义
一个小格就是一扇窗子,不断地
吸收着光阴。闪电在消失
摇晃的阳光在消失,路在消失
有一扇窗子注定属于我:
一列陈旧的小火车,行驶出来
慢慢地,它冒烟的尾巴在消失——
而我困守在这个格子里,慢慢衰老
白色的睡眠,被切割成若干的小块
但我无法占有,任何一部分
我是站在睡眠之外的人
我是站着做梦的人——却又被
白日的梦幻排除在外。而在白色的深处
在另一边,在遥远的阿根廷
失眠的博尔赫斯,正手持放大镜
用失明的眼睛,阅读光明
这是一小块水田,微光闪动,荡漾着
看不见的波纹,却依然能反映出
灵魂之深。在朦胧的时光之中
我的父亲,在田里劳动,裤脚高挽,露出
青筋毕现的小腿。他后退着
栽下一行一行的秧苗——
是他写下的
汉字,在晨光中呼吸……此时的我
躬伏着,以相同的动作,向他致敬
小格子里藏着幽深的时光
在一个格子里,金戈交鸣,颜真卿以血为书
悲愤之情,破笔而出;在一个格子里
雨势绵密,“病起须已白”,苏轼
卧在笔墨浓重的愁绪里。在一个格子里
王羲之举杯欲饮,俯仰天地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而我看见
往昔的时光,破格而出,奔涌而至,淹没了我
有时候一个格子在沸腾
白色的蒸汽不断弥漫,仿佛有一个
看不见的人,秘密的人
在格子的下面,架柴烧火——他不停地
添加柴火,“让沸腾一直持续”
“所有的沸腾都是对沉默的一种解释”
有人喃喃自语:“不要轻视
它涌动的,可能是历史的岩浆……”
一个格子,一个空空的房间
四壁都是黑暗
没有窗户,没有通道,像一间囚室
它在等待一个字:一个被
捕捉的漢字,投放进来——
它将囚禁一个汉字
但是,一个汉字,依然在岁月的监狱里
歌颂自由的灵魂……②
我用手,一寸一寸地
抚平纸张,这是一种丈量,以手掌的
肌肉,以切肤的方式
阅读空白。白纸也以它的尺度
丈量我的内心。做着这一切,我必须跪下
对纸张,对那一种空无,保持敬畏
对即将来临的字,保持敬畏
对那悬在空中的毛笔,那神的启示……
保持敬畏……
① 出自荷尔德林的《致大自然》。
② 奥登有句:“在他的岁月的监狱里/教给自由人如何赞誉。”(《悼念叶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