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的证词(外一篇)

2023-09-05 02:02郭远辉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3年5期
关键词:柏树樟树祖父

郭远辉,江西万安人,供职媒体,吉安市作协副主席。作品见于《光明日报》《散文》《散文选刊》《散文诗》《海燕》《创作评谭》等报刊。三次获“井冈山文学奖”,四次获“白鹭洲文学奖”,出版散文集两部,作品入选多个文学选本。

一个沉醉于乡村书写的人,是不可能对下村的树视而不见的,树是大地纸页上的文字。下村是赣中南无数个村庄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子,我曾在县行政区划图上寻找过它的名字,渺无踪迹。还好,高德地图或腾讯地图上可以找到,不过每次开车回下村,我都无需开导航,因为我闭着眼睛也能知道它的方向。

行至村外,最先看见的是下村的树。从远处看,这些树不是一棵一棵的,也不是一排一排的,而是一山一山的,一坳一坳的,把整个村庄藏在树底下。祖父说,下村缺风水,缺富贵,缺人物,但最不缺的就是数也數不清的树。我说,有树就有风水,有树就有富贵,有树就有人物。祖父笑了,说,你这傻小子还知道这个。其实,我哪知道什么,我只是随口安慰祖父几句而已。

祖父行伍出身,曾在云南打过仗。祖上三代在县城经商,在下村安家,到他手上,祖荫式微,终致没有置下什么屋舍田产,只买了一户破落人家的老青砖房栖身度日,甚至连茅房都是太祖父留下的。作为一名军人,他有过短暂的荣耀,但作为一名农民,他有的是半生恓惶。我记得,老房子憋屈在一小片洼地上,背后是一座比房子更高的山,山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有香樟、柏树、红松、杉树、臭椿、荆树、枫树、槭树、苦槠、银杏、木荷、苦楝、野栗……树的长枝伸将过来,几乎在把房子盖住。住在里面,常年阴湿,夏日凉爽,春天黏滞,时有长虫进出。有一次,小姑在后厅左厢房沐浴,端起笨重的木脚盆倒水时,竟发现一条锄把粗的大花蛇蜷缩在脚盆底下,魂飞魄散的小姑丢下脚盆就往外跑,整个厢房汪洋一片,木脚盆成了这汪洋中的一叶小舟。

我也是老屋里出生的,房子有些年头,一方小院,有围墙围着,院的左侧是厨房,厨房外有一颗老枣树、一棵柚子树、一棵皂角树。院门外是一条小土路,小路外侧有一棵硕大的柏树,柏树下有一个斜坡直通茅房,茅房边是一棵几百年的古樟。枣树和柚树是我父亲栽的,皂角是堂兄栽的,柏树是太祖父栽的,没有谁说得清樟树是谁栽的,祖父说他出生的时候就有这么大了。我也栽过一片树,叫蓖麻树,八角形的大叶,结出一颗颗圆球状的果,果壳外布满了肉刺,一个果壳里包着四粒蓖麻籽,像一栋房子里的四间房子,每间房子里住着一个孩子。我们采下这些籽实,到了一定的重量就拿到小填的药店去卖,五毛钱一斤,卖了钱就在小馆子里吃一碗清汤、两根油条,再买几本小人书。但在我的眼中,蓖麻树很难算得上树,它是一年生的植物,采完了果,一阵秋霜下来叶子就蔫了,像池塘里的冬荷,慢慢地落了。大地上的树都有它的寿龄,枣树和柚树都是果树,树龄不会太长,栽下后三五年就开花结果,枣子甜,柚子酸,皂角结出长长的荚,荚里的籽硬硬的,秋天风干后烧起一堆,院子里清香袅袅。

柏树是长寿树,是下村的镇庄之树。除了那些无名小灌木,除去山上密密麻麻的红松,下村长得最多的就是柏树。松树有时需要人工飞播,但柏树从来不依赖于人工。下村的柏树都是自生自长的,它有时在屋后,有时在山坡,有时在村中,有时在坟头,直挺挺地立着,如一柄青剑,刺向天空。它不像樟树,有很多的枝丫从任何一个方向逸出,柏树没有什么旁门左道,它只一个劲儿地往上长,冠幅很小,从来很少有人会在柏树底下躲荫乘凉,就像鸟儿也少在柏树上过多地停留,它的枝杈挂不住几个鸟窝。记得作家李汉荣曾写过一棵树龄三千多年的古柏,在一个狂风暴雨之夜轰然倒下后,被电锯嗞嗞地锯开,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张粗大的“时间唱片”,每一圈年轮里都灌满了大自然的风声雨声以及朝代的更迭之声。我认为这是我所看到的写树的文章里,最具哲学和神思意味的文字。无独有偶,1981年的一个大雨之夜,太祖父手植于院门外这棵需三个孩子合围的老柏树也倒下了。没有谁知道当年太祖父为什么要栽下这样一棵柏树。那个雷电交加的晚上,我睡在靠近柏树一侧的房里,听见轰的一声巨响,老房子重重地颤抖了一下,我幼小敏锐的心,也颤抖了一下。我不知道家里其他人是什么反应。也许他们都还在梦中。我很想起来看一看在雨夜里倒下的“太祖父”,但那个漆黑的夜我终究不敢起来,在床上睁眼捱到了天亮。一早,当我披上衣服,来到倒下的老柏树旁,有一个佝偻的背影一动不动地站在树边,斗笠上的雨水哗哗地往下流。那是我的祖父。我不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他的衣服湿了,嘴巴嗫嚅着,似乎想对柏树说什么。我叫他一声“爷爷”,他回过头,木然地望向我。

那棵老柏树被连根拔起,长长的身躯横陈于一段坡坎之上,早已空了心的树干上,节疤丛生,疤口上的树脂凝成了琥珀,散发光泽。粗大的树根断了,带出了很多的泥土,在树根部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坑洞。一棵柏树生活了上百年的家,就这样垮塌了。父亲拿来一把砍刀,把它的虬枝削去,把树梢和断根清理干净,请来十多个村里的壮劳力,才把这棵柏树抬走。我不知道,这棵柏树年轮的唱盘里能播放出这个村庄多少风霜雨雪、生老病死的故事。

不久后,茅房坡上的老樟树也被一阵大风刮倒,重重地压在茅房顶上,这弱不禁风的茅房顷刻之间被夷为平地。祖父长长叹了一口气。茅房顶上,那一片被古樟盘踞了数百年的天空,终于解放了,很多新鲜的事物鱼贯而入。樟树作为村集体资产,连枝带根卖给了几位广东来的树贩子。树太大,没有起重机,没有装运车,他们无力搬动。就在樟树旁搭起一个窝棚,每天四五个人手抡洋镐和圆铲,一块一块地剜下樟树的“肉”。再垒起一个大灶台,支起一口大铁锅,竖起一个大木甑,把挖下的“树肉”(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名词来为这些树的破碎的肢体命名)装入大甑内,再用樟树的枯枝在灶坑里烧起熊熊大火。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在熬制和提炼樟脑油。很长一段时间,村庄的上空都弥漫着浓重的樟脑香味。后来,我想到了“凌迟”两个字,这棵在下村生长了几百年的老樟树,并没有像村中长寿的老人那样寿终正寝。它的倒下让祖父哀戚不已,他想到了树与人之间的某种连通,人生猝不及防的风雨。第二年的初夏,祖父离我们而去。坟选在了村东南坡上一棵樟树下面,当年送他入葬时樟树还只是碗口粗细,现在已是合抱之围了。我每年清明跪在他的坟前,都会在心里叫他一声爷爷,然后重复当年我懵懵懂懂说下的那句话:有树就有风水,有树就有富贵,有树就有人物。可是他再也听不到了。不同的山上长不同的树,不同的树下葬不同的人。对下村而言,一棵树就是一个人。他们都以站立的姿势在下村的土地上生存或死去。

走了的人归于尘土,活着的人开启山林。1983年,父亲决定另觅新址建房,这是他成年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先把祖父留下来的老屋拆了,除了一些砌墙的青砖可用,其他材料全部要置备,包括门窗木料。父亲想到了在老屋院子里躺了两年多的那棵被风雨刮倒的古柏。他请来木匠广权师傅,用了一个月时间,把古柏变成了新房的一扇大门、十扇房门、八个窗户、一张八仙桌、两个壁橱……广权师傅说,这棵古柏太硬了,长在树里的节疤像一坨铁,砍得斧刃都卷了。我看他光着上身,汗流不止,汗水一滴一滴掉在木纹上,久久没有沁入,我知道这是上好的硬木,致密厚实得风雨不侵,木面还泛着一层油膏,像涂过桐油的器具。广权师傅一会儿磨刨子,一会儿磨斧子,一会儿磨凿子,他结实的胸大肌和紧梆梆的肱二头肌,一斧子下去就抖动兩下,手上厚厚的老茧白白的,把斧头把子握得光滑锃亮。我用手一握,斧头把子上仍有一股热在向外辐射,我的手也被赋予了某种力量。每至饭点,都由我去叫他,我端一盆温水,放在大门口,叫一声广权伯伯洗手吃饭喽。他用粗大有劲的手捏捏我的脸蛋,有一回饭后就给我锯了一把木手枪,我高兴得满村炫耀。他坐在上席,每顿都要喝上一碗烧酒,吃上两块煎肉,再扒下三大碗米饭。那时候,乡间的木匠行到哪儿都会被亲切地唤一声大师傅。他们被请到家里,凭一双巧手,把一棵棵树变成木料,把一根根木料变成一个农家的木制构件,门、窗、桌、椅、床、房梁、椽皮、板凳、饭甑、土车、衣柜、水桶、脚盆、箱子、寿棺……属木的乡村,用木头架起了生活的四梁八柱,升起了人间的日常烟火。

下村山头、深坳里的每一棵树都有它们的来处,也有它们的归宿,我从未看过有一棵树是自己老死的。太祖父种下的那棵古柏,成了一栋新房的门和窗,至今仍活在老屋日渐微弱的气息里。那棵压倒茅房的古樟,被熬成了樟脑油,成了残留在世间的一缕迷香。那两个巨大的树坑,是大地上早已消肿的两块伤疤,每一次从这里经过,都会觉得有两个巨大影子依然在原地站着。

还有别的树,它们也被不同的需要选取,被砍去做柴,被伐倒建房,被抬去架桥,变成村庄的拐杖或骨架,或一直站在下村的某个地方静静守望,成为这个村庄活着的证词。

树,以及树的影子,布满了整个村庄。

黄昏的风

风,也代表存在。它无处不在。

但真正要写它的时候,却又觉得它从指缝间漏了个干净,什么也抓不住。它是锋利的时间。

在江湖上飘,经历过各种各样的风,有微风徐徐,有寒风乜斜,有暖风沉醉,有狂风压顶,有罡风滚地,有凄风蚀骨……与风对应的动词,不只有“吹”,有很多个动词把风诠释得更彻底,更像风。

下村的风,没有江湖气,它来自山谷,来自树梢,来自玉米地的缝隙,来自稻浪翻滚的起伏;有时它也来自一个人一闪而过的影子,来自一条狗彻夜不停的狂吠,来自一群鸟扑扑而飞的气流,来自外出的人归心似箭的思念,来自逝去的先人在另一个世界的安静……下村,在风中活着。

风从一个又一个山冈上翻过,我也从山冈上翻过。风掉下山谷,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又翻过另一个山冈。我跟在风的脚后跟,在布满荆棘和茅草的山路上,一会儿隐没,一会露出半个头。风把我的褂子掀起,排骨像田埂一样布满我瘦小的身躯。风把我打结的头发吹得更乱,我像山野里的一个小叫花子,被一头发情的牛拉着,被风赶着,在山岗上狂奔。我不知道,我将去向哪里,我也不打算去哪里,就这样,被风和牛,两股力牵着,南北东西。有时它们的方向是相反的,我就成了一个身不由己、无力自拔的人。

直到山的西边,出现了一片青草,一片比我打结的头发还茂盛的青草。我想,那是公牛发情的荷尔蒙催着疯长的一片绿草。牛终于安静了下来。风也安静了下来。风拂过牛的一直翘起现在终于垂下来的尾巴上的那一绺毛。尾巴轻轻一甩,一只牛虻,从尾部弹起,在空中盘旋了一小会儿,又在牛的耳朵上着陆。两只耳朵,像两个小小的可以自由转动的雷达。它在收集来自山野的风的走向。它在收集来自牛虻降落时发出的嗡嗡嗡的蜂鸣之声。

这是某一个黄昏的风,有些薄凉的,从我的童年吹来的风。它一直在吹着我的白褂子。它一直在吹着我的隆起的排骨。有四个胃囊的牛,终于装满了它的胃袋,里面全是汁液饱满的青草。它们从黄昏刚刚降下的露水中,被一排锋利的牙齿收割,装进胃里,等待牛睡下反刍后,被胃液消化。

家里的院门在风中来来回回地转动,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它每天这个时候,都会以这样的方式,来等待暮归的人。大多数时候,母亲都是卷着裤管,赤脚而归,她把田里的泥浆,一点点地挂在小腿上,带回来。每次进院门前,她都要在地上蹭几下脚板,用篾条刮下腿脚上的泥,把这些泥留在院门外。久而久之,院门外堆积了很多的泥,新泥累旧泥,一层层地累积,地上的泥越来越厚,厚到上面长出稻秧和一些杂草。我用铲子把它铲到一边,或顺势把它敷在院外的菜畦上。有时把它们倒在旁边的水沟里,一阵雨下来,就被冲得无影无踪。剩下的铲不干净的薄薄一层,被日头晒干,风化成沙土,被风的舌头一点点地舔干净。

父亲通常是最晚回家的那个人。他从镇子上回来,带了一些旧杂志和废报纸,他喜欢在上面写下一些文字。看起来像日记,读起来像散文诗。他是一个爱读书的人,他写的钢笔字,有点像宋代的雕版印刷体。这些杂志,最后被堆在茅厕。这些报纸,在我读过之后,常常被糊在墙上,冬天北风一刮,呼啦呼啦地响。

有一个深夜,很冷的深夜,狗都冷得不再吠。雪夹着雪籽噗噗地打在院门上,院门的转轴也被冰冻住了,听不到吱嘎吱嘎的转动声了。父亲才回来。推着一辆自行车,没有火,没有手电筒。只有漫天的雪,呼啦啦地下着,北风把雪吹得更猛。父亲说,他是顺着风的方向,跟着雪的脚步,回来的。整个村子的灯都熄了,我睡了,弟弟也睡了,妹妹也睡了。牛也睡了,它胃里的草正在形成肥料,也许还在胃里,也许拉出了一些,带出一些暖气,又在黑暗中散去。大地上的事物都睡了。只有母亲的房间还有一盏灯亮着。

她在等着一阵风把冻僵的院门吹开。

院门终于开了,母亲拉开大门的栓子,把父亲迎进家。夜太深了,说什么都是多余。她拍打着父亲身上的雪,雪落了一地。

一家人睡在四个房间里,任雪在外面拥抱一切,覆盖一切,宽恕一切。

另外一个秋天的黄昏,干完了那些重要的活儿,村庄收起了它的肃穆,大地有一种喂饱之后的雍容。所有的稻子都收割了。田野瘦回到下种之前。稻草垛高高堆起。燕子背起行囊,准备跟着大雁的队伍一起往南飞。村庄,干净而平和。天空装满了油画盒里所有的色彩,一不小心被打翻。

我背着书包从学校归来。所有的孩子都像空中的风筝一样,只是没有线牵着。我们唱着新学的儿歌,背着新教的课文,回到各自的村庄。从学校门口出来,一条条乡村小路,散落开来。像一棵大树,我们从树根往上爬,各自的家,就分布在各个树枝的某个树杈上,鸟窝一样挂着。风儿吹来,沙沙作响。那时候的黄昏跟早晨一样美好。

那个黄昏,我没有回村庄。我去了镇上。

父亲和母亲在校门口接我。父亲说,带我们去镇上看戏。母亲坐在后座,我坐在前杠,父亲在中间用力骑着。他穿着白背心,母亲穿着花衬衫,扎着马尾辫,我不记得自己穿了什么。我高兴得忘了自己。把那个寒冷的雪夜也忘了。怦怦跳动的心,在那条黄沙路上起起落落,只有风在耳边忽闪而过。

一个在乡村生活惯了的人,对慢习以为常。他看惯了牛儿慢悠悠地吃草,看惯了羊儿咩咩咩地回圈,还有一棵树静止般地生长,一只苍蝇被时间黏住了一般地趴在某一处溃烂的伤疤上,一池塘的水被热辣辣的太阳慢慢地蒸发掉,以及山冈上的那些坟茔一年年地被风沙抹平……慢,是趴在村庄背上的一只老龟,有时一动不动,有时轻轻地移动。

但这一次,坐在父亲的自行车上,我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快。路旁的树、田里劳动的人、迎面飞冲过来的鸟,都那么快地从我们眼前后退、消失。父亲脊背上的汗,快速地流了下来,一个男人的味道,被秋天的晚风,吹送给了背后的妻子。她无数次地闻过这个男人的味道,但这一次是风中的味道。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镇子的模样,我忘了。戏的内容,我也忘了。我只记得那条从村庄通往镇子的黄沙道,只记得我们仨与一辆自行车,在风中穿行的那个黄昏。

乡村的风,不会因为任何东西而停止鸣叫。它把春天的门打开,它把虫子叫醒,它叫种子发芽,它叫先人回家,它叫谷雨落下,它叫稻谷黄熟,它叫暑热消退,它叫树叶飘向远方,它叫露水打湿清晨,它叫寒霜铺洒大地,它叫大雪覆盖村庄……它叫着叫着,一年就叫过去了,一辈子也叫过去了,再也叫不回头了,村庄就老了,再也找不见我的青春了。

乡村的风,不知往哪个方向吹去。它把时间带向了四面八方。它把村庄里的生灵带向了没风的地方。田里的庄稼—稻子、玉米、大豆、棉花、甘蔗,所有的作物只在原有的位置站立了很短的时间。从一粒种子、一颗芽,到一个完整的轮回,它们只在风中打了一个盹。就看到有谷子被碾碎,有玉米被蒸熟,有大豆从荚子里爆出,有棉花包裹温暖,有甘蔗被咀嚼成渣……

一个人也是一样。他活得比作物更长,但它活不过一棵树,树的年轮比人的骨龄更长。他可以细数他究竟耕作了多少季作物。他可以计算他一生吃过多少斤粮食。他可以想想他送走了多少个先人,生下了多少个孩子。但他也许从来不会去注意他一生究竟经历过多少次风雨的撫慰或侵袭。

一阵一阵的风,向他迎面拂来,或从背后猛扑过来,或从头顶压将下来,或从脚底升腾起来……无数的风,从不同的方向与每一个人相遇,它不忍心将美好的事物带走。但它正在带走。

它呼呼地,或不急不慢地,从村庄的每个地方刮过,带走善良和尘垢,带走强大或卑微,除了风,没有什么不被风带走。那睡着四个人的四间房子,如今只装着很少流动的空气。母亲为父亲亮着的那盏油灯,早已被某一阵风彻底吹灭。那头牛的骨架还堆在祠堂旁边那间厨房的屋顶上,骨头已朽。那扇吱嘎作响的院门,被另外一场暴雪冻裂,无法转动。那场雪已被父亲带走,他是一个怕热的人,他需要清凉的雪水为他洗去一生往返村庄与小镇的疲惫。

母亲和我,已离开了村庄。她把耕作了一生的村庄,交还给了呼呼的风。我陪着她,在另外一个地方,听着李健唱《父亲写的散文诗》,想象着故乡的风,依然在日夜不停地吹着,吹着那张糊在墙上的旧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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