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天无
没有两片落叶是相同的
这是生的选择,不是死亡的归宿
属于它们的季节并未过去。你看
秋天每一枚果实的每一颗籽粒
都饱含蓬勃汁液,要放射出来
一片落叶轻蹭你的头皮,一片
从肩部徐徐滑落,一片在你眼前
飘飘摇摇如波峰上一叶扁舟
现在它们有了一个名字,从不同的树上
不同的高度不同的方向随着不同的风向
落下来,不同的形状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叶柄
在同一片土地不同的地方
一个抱一个,一个拉一个,一个跟一个
一个扑身倒下一个仰面而躺
属于它们的也属于所有人的时刻
我低下头弯下腰的时刻
我们盼望着雨
不知道树木是不是也翘首以待
但它们老是不来
仿佛要深思熟虑
在决断与行动之间踟蹰不定
就像我们一直以来的样子
我们感受到的焦躁越来越强烈
像一张软绵绵的网兜在脚底
像某种熔断的前兆,无法分辨
是我们在摇晃还是世界要雾化
没有人能确定雨什么时候来
我们止息在惊呼的边缘
没有人能判断风会不会乘虚而入
抬起雨脚,踩踏那些
惊慌失措的人,故作镇定的人
没有人会料到一道闪电劈下来
在奔跑者的脚边砸出一个坑
以装下更多的雨水
如果屹立在水中,很难分辨水杉与池杉的
细微差别。红豆杉并非南国专属
很可能是出没于艾略特诗篇中紫衫的别称
一个保守主义者,漠然于事物外表
倾心于词语的音响和凡人不能参透的玄思
那些遍布平畴山丘的杉树没有自己的名字
我们唤它沙木:有刺,带针,果实不能吃
无需扦插,塔形的果子落地生根
不挑不拣,信守杂乱无章的生存法则
那么多浑身是宝的植物也不能治愈诗歌的
富贵病与浪漫癖:现实总是令人难堪
一个没有被沙木条抽打过的人不足以
谈论童年;一位老人在山道上用打杵
撑住背篓,点燃一袋烟;美人靠上的游客
举起相机和手机;枯枝败叶正被一个人拖进
柴火灶:现实总是一览无余,如此多面的物质
也无法让人醒悟他的世界。一棵棵刺杉
旁若無人张开细密手指
大海如此平静,仿佛已流过
人生的中途。但依然有浪花涌起
在你与它对视的那一刻
仿佛必要的仪式,总有人在海滩上写下
“我爱你”,画下一颗心,一支斜插的箭
总有人是年轻的,在初次见到大海的瞬间
我不知道写下誓言的人是谁,爱着谁
我知道这是一个爱着的人,一个
见证了大海的见证的人,为了彼此的见证
就像从前的我,因为爱着辽阔
来到大海身边,接受它的淘洗
我的一部分生活填埋在这里,另一部分
变成珊瑚礁,作为更多记忆的巢穴
钟楼还在,人民桥变身为岛屿的微缩景观
骑单车的年轻人从海秀路、滨海大道、长堤路
疾驰而过。生活像一架匀速转动的全景相机
但已无法将他定格
没有什么词汇可以描绘
这个月亮的圆润和光的强度
就像又一次的缄默,绷得太紧
偏一下头就可以看到它
虚无幕布上独自的悬置
我不是在梦中看见另一个梦
我躺在床上,新房还没有窗帘
房门对面的电梯在低频中交替潜行
我如此清醒,透明,停在
破裂边缘
突然想起中风后的父亲
深夜呼喊我的名字
天无。天无。天无
我疲惫地在客厅的折叠床上起身
来到他的卧室,轻轻摇醒他
他看着我,如此迷惑,不知道喊过我
不知道为什么喊我
我也不知道这么快他就要离去
很久以前问过父亲我名字的含义
没有什么含义,他说,就是个名字
现在,他越来越频繁地在迷蒙中呼喊
这个没有含义的名字。只是
一个名字,站在他面前
渐渐适应了黑暗
当我三十三年前看到
高高的椰子树和它遥远的果实
我知道我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
——悬空了的,会坠落的,砰然有声的
终将被弯刀斫开的。一种新鲜的
不一样的甜蜜,但为咸涩海风日夜吹拂
就像我学会了在西瓜、杨桃、橘瓣上
抹上一层粗粝的海盐。这是一种
我未曾品尝的生活,就像我第一次
看到的大海,并不是它的全部
但已可以让我亲近它,让它托着我
起伏不定,让我的喘息直面苍天
它有着和大海一样的颜色。它们都
一望无际,赤诚以待,闪烁耀眼光斑
它们环抱的这个岛屿,像硕大椰子里
那枚小小的核,在荡漾
在发育
我们兄弟仨抬着父亲去洗澡
我们不断调整身体角度,交換手的位置
父亲没有变轻,我们的力气并未见长
狭小的卫生间里也从未拥进四个男人
“养儿防老。”这是中风后的父亲唯一一次
吐出的清晰话语;这是他一直不想使用的特权
满腹诗书抵不上俗语的简单一击。发肤
受之于父母。所谓腼腆的爱也不过是
用双手揉搓父亲的白发,胸背,腋窝
从大腿到勘探过千山万水的双脚
他的眼镜已取下。他全身赤裸
安静地坐在小板凳上,眉目低垂
再也没有多余的话
弟弟觉得,父亲
在他守在病床边的时候离去
是有寓意的。一定是有
他的眼泪背后有另一层泪光
而当我们离开病房打开家门
猝然响起的电话是有寓意的
被甩在身后砰然作响的门的颤动
是有寓意的。地铁二号线空荡荡是有寓意的
偶然接纳我们的那节车厢如此安静
也是有寓意的。它摇晃我们前进
父亲的存在是有寓意的
他以死亡提示我们
眼泪背后有眼泪
生活背后有返照的回光
左腿侧挂尿袋的人无需掩饰上身的
一小截病号服,条纹像磨旧的
蓝色海绵跑道。他从肿瘤医院徒步而来
谁知道湖光潋滟给了他
怎样的安慰,打捞上岸的湖草
发出的腥臭是否也让他蹙眉,让他想起
被戳破肚皮的蟾蜍曝晒在夏日
凶猛的阳光下。记忆中的气息
并不总是美好但却真切无比
走在他前面的秃顶男人猛击双掌
吓走停歇在围栏上的珠颈斑鸠
而他学会了不再躲避任何东西,不再抬手
驱赶头顶和鼻尖的摇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