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江滨
如果身边有人不时将老婆挂在嘴边,那说此人爱妻大抵不会错吧;如果一个诗人将“妻”的字眼屡屡镶嵌于他的诗行呢?而且还是一位古代诗人,那么由此断定诗人对妻子爱深情永恐怕也是妥妥的了。
这位诗人就是唐代杜甫。
读杜甫诗,“妻”的字眼频频刷目,如珠玉般闪烁出温柔旖旎的光芒,令人心有戚戚焉,一根爱情的琴弦被悄然拨动,铮然作响。这“妻”字多为“老妻”,老妻不就是老婆嘛。在唐诗中,如此高频率以妻入诗,除了老杜,还找不出第二个。
杜甫被称为“诗圣”,圣人嘛,给人的感觉就是严肃端正、不苟言笑的样子。对于杜甫具体的形象,浮现在我们脑海中的是画家蒋兆和先生画的那幅画像,清癯瘦弱,沉郁儒雅,心事浩茫,视通广宇,忧国忧民。至于爱情,钱锺书称之为“闲人之忙事”,更应该像是“眸子炯然”“风流蕴藉”、浪漫又潇洒的李太白这类诗人的事。
一脸苦大仇深的杜甫,也有爱情?当然!虽然我们在他的诗里很难找出爱情金句,他也没有可上娱乐版头条的爱情故事,但那些散落在诗行里的“妻”字,如寒夜里的点点灯火,寻常,平淡,却照亮了生活,温暖了心灵。
杜甫妻子叫什么名字,史无记载,因其父为司农少卿杨怡,故称她为杨氏。杜甫娶杨氏那年大约是29岁,杨氏19岁。两家皆为官宦人家,算是门当户对。
杜甫祖父杜审言是初唐著名诗人,与苏东坡的老祖宗苏味道等合称“文章四友”,是近体诗奠基人之一,所以,杜甫给儿子生日赠诗时傲称“诗是吾家事”。
杜甫结婚前后那些年,家境还是可以的,故有条件达成诗与远方,“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壮游》),先后两次跟着偶像大哥李白徜徉自然山水间,优哉游哉。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父亲去世,应试不第,仕途艰蹇,杜甫的生活陷入了困顿。尤其是安史之乱爆发之后,往昔的“壮游”也变成“漂游”了,像无根的浮萍一样,颠沛流离,漂泊不定。在这种离乱颠踬的日子里,患难夫妻相依为命、不离不弃,感情愈发深厚笃实。
杨氏长什么样?我们连杜甫的相貌都无从得知,只是从他晚年的诗中几次见其自述“老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发白且稀,李白曾诗言之“太瘦”,那杨氏的样貌更得从诗中猜度了。《月夜》里有一个名句:“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这是直接写妻子的。安史之乱后,杜甫被叛军俘获,困居长安,妻子和孩子寄居鄜州。这首诗写杜甫怀念妻儿,却反向写妻儿怀念自己。
这时候我们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形象:月夜闺中,女人一个人呆呆地举头望月,思念远在长安的丈夫。时间长了,带着脂粉香味的雾气打湿了头发,月亮的清辉映照下玉一样洁白温润的胳臂有了凉意。有人说,哈,老杜这诗很香艳啊。的确,很美!这里虽然没有写妻子的眉眼,但从这个满含喜爱欣赏意味的画面中,可以断定,杨氏是个美丽的女子,即使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这首诗写于756年,杨氏三十出头,正是女人灼灼其华时。
老杜另一首诗《一百五日夜对月》可谓《月夜》姊妹篇,“一百五日”指寒食节,杜甫不说节日,而是用时日代替,足见思念妻子至深,一日一日是掰着手指头过来的。诗中有一句“仳离放红蕊,想像嚬青蛾”,想像,即想念,嚬,即颦,皱眉的样子。红蕊和青蛾,两个意象间接描绘了妻子之美。由此,可以说,杨氏出身富贵,相貌昳丽,是一位知书达理的淑女。老杜说,有妻如斯,叫我如何不爱她?
然而,杜甫一生蹭蹬,命乖运蹇,几乎就没有顺心风光的时候,杨氏跟着丈夫只有受累吃苦的份儿了。
“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常年住着茅屋草舍,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一个千金小姐沦落为一贫如洗的妇人,浆洗缝补,忍饥挨饿,为杜甫默默操持守护着风雨飘摇的家巢。甚至,在兵荒马乱的动荡年代,连维持一个安稳的家都是奢望,“妻子寄他食”“老妻寄异县”,投亲靠友,寄人篱下,更悲惨的是“幼子饥已卒”,小儿子活活饿死了。虽然杜甫“所愧为人父”,“飘飘愧老妻”,没能让妻儿过上好日子,但依然是这个家庭的依靠,是妻子心中最大的牽挂。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夜已经很深了,在摇曳的烛光下,夫妻二人相对而坐,为久别重逢而兴奋着,毫无睡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恍如在梦中。王尊岩对此评价云:“一字一句,镂出肺肠。”
杜甫是深爱他的妻子的,尽管经常“囊里还羞涩,留取一文看”,从外面回来仍不忘给妻子带一些女人喜欢的礼物,“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女人毕竟是女人,看到丈夫带回的粉黛啊、被绸啊,脸上还是露出了欣悦的光彩。
这种画面温馨中又满含心酸,真是叫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固然贫贱夫妻百事哀,但能于苦难中相濡以沫、生死相依,又何尝没有幸福温暖?何尝不是伟大的爱情!
有一年我去成都出差,自然要去杜甫草堂游览。草堂尽管是后人所建,终还是杜甫留在世上的可视可触的物质存在,与完全从诗中感受是不一样的。
杜甫在草堂生活的不足四年的时间,虽然是依靠亲友接济帮助过活,却是他和妻子二十年间少有的闲适、惬意的时光。草堂建在浣花溪畔,林青竹翠,鸥翔燕飞,环境清幽怡人,一派田园风光。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江村》),“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进艇》),哈,老杜一口一个“老妻”,简直甜腻死个人。这种岁月静好的家居生活,夫妻终日厮守相伴,没有棋盘,在纸上画个棋盘对弈,白天两人一起泛舟江上,形影相随,如蛱蝶相逐,芙蓉并蒂。不慕大富大贵,只求现世安稳,人世之乐,又夫复何求啊。这个草堂,可以说,既是精神的圣殿,又是爱情的港湾。
有唐一代,社会风气开放,才子风流,官员蓄伎,男人纳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大家“不以其事为非”(陈寅恪语)。但也有帅哥王维这样丧妻不再娶、独居三十年的素心人。尽管《旧唐书》称杜甫“褊躁”“傲诞”,他也自称“放诞”“性豪”,是个有脾气的人,但对爱情却是忠贞不二,一生唯有杨氏一个妻子。
在他的诗里也看不到佻达狎邪的“不正经”的字眼,也找不到他出入秦楼楚馆的蛛丝马迹。或有人将这归结为贫穷,连肚子都填不饱,哪还有别的绮念?问题的根本不在这里。
后人之所以尊杜甫为“诗圣”,盖因杜甫是一个有大抱负大胸怀大悲悯之人,“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即使他的人生理想被残酷的现实击打得粉碎,心中的家国情怀却依然坚如磐石。“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身在江湖,心存魏阙,家国一体,念兹在兹。在命若蝼蚁的乱世,杜甫最深沉的惦念,有妻子儿女,有弟妹友朋,更有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老杜是一个深情纯情的诗人,故梁启超奉之以“情圣”的桂冠,这样的男人怎能不深爱他的妻子呢?
世上的爱情,大凡轰轰烈烈、感天动地者,多如夏天的闪电倏忽而逝,璀璨耀眼但短暂,且结局大多不妙。那些柴米油盐、寻常凡俗的夫妻之爱,反而能如山间的小溪细水长流,长久且美好。
杜甫和杨氏的爱情,历三十年始终如一,虽有离乱中的生离死别,却点点滴滴都是些碎屑家常,平淡无奇,“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听吧,那一声一声的“老妻”,是眷恋,是疼爱,是甜蜜,带着温热的气息,冲破时空的阻隔,直抵人的灵府,如一夜春风,催醒世间无数的心花,怒放。
(古尔图摘自《文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