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明灯（上）

吕斌

一

门吱嘎一声，被慢慢推开。孙长海从办公桌上的A4纸上抬起头，看着门口。谁不敲门就直接进来？

李振富晃儿晃儿地迈进屋，他那粗壮的身子微微地扭动着。孙长海见李振富红润的脸有一点微紫，眼光谨慎地瞅过来，可能他有什么为难的事。

孙长海把圆珠笔放到纸上，坐直身子。“我就知道你在忙着。”李振富知道不敲门不合适，事情重大就顾不上那个了，他晃悠到孙长海对面的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斜着身子面对着孙长海。孙长海解释说：“我正写街道安装照明设备的计划。”“不就是让道路硬起来，夜晚亮起来，空地绿起来，空气好起来，最终让村庄美起来。”李振富把孙长海在村委会成员和村民代表会上说的话重复一遍，以示知道孙长海在忙什么。

孙长海不以为然，说：“那是大方略，我得设计出细节，比如街道用柏油还是用水泥鋪，宽十米还是二十米，街道两边的墙用水泥还是用砖，砌一米高还是一米五高，照明灯相隔多远一盏，用高能灯还是用节能灯……”他忽然注意到李振富的右手抚摸着头的右侧，不停地摩擦，眼光看着孙长海，好像是听孙长海说话，表现得却是内心的焦虑，对于孙长海说的话没兴趣。孙长海打住了话头，看着李振富。

屋子暂时的安静，让两个人都有些尴尬。李振富原想先来个过门，然后再进入正曲，赶上孙长海忙着写计划，那就过门免掉，开板就唱，他说：“我来找你就是街道安装照明灯的事。”

这倒是积极，村委班子扩大会议刚开完不到十天，就来说这事，要说什么呢？孙长海说：“你说吧！”倚靠在椅子背上，表示认真地听。

李振富问：“街道安装照明灯，工程量不小，得需要施工的人吧？”孙长海明白李振富的来意了，顺口说：“那当然。”李振富坐直了身子，口气坚定地说：“这个工程我想承包。”

孙长海意外，他原打算在媒体上刊登信息，公开招标，或者请示乡政府领导，看看他们有什么安排，到底怎么着，还没定下来。李振富要承包，可以理解。在农村，挣钱的门路不是很多，能有这样的机会，争取拿到手算不上自私。问题是他来之前李振富是村代管，尽管李振富现在不管事了，要是把工程给他，村民们怎么想？是不是怀疑孙长海拿了他的好处？这看起来是小事，在全体村民的心目中，就是大事，要特别慎重。

事情来得突然，孙长海一时拿不定主意，这不能由自己一个人说了算，得跟乡领导沟通后再说。他说：“工程的计划报到乡里时间不长，资金来源也没定下来……”

“定下来了，县乡村振兴办公室有乡村街道照明专项资金，乡里只要报上去，就能批下来。”李振富打断孙长海的话，熟悉底细地说。

孙长海吃惊，微微地张着嘴看着李振富，他怎么说得这么具体？语气坚定，好像尽在掌握之中，他问李振富：“你是怎么知道的？”李振富往直了坐一坐，瞅着孙长海，坦然地说：“这个你不用问，你很快就会得到信息。”

孙长海拿不准李振富说的真不真，他实话实说：“我知道的情况是资金没定下来，所以，你说的这件事我定不下来。”李振富说：“你打听打听吧，得到实底，咱们商量一下。我来找你就是这个事，我先走了。”李振富站起来朝门外走。

孙长海站起来，往外送他。李振富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孙长海望着门口，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坐在办公桌旁，随手拿起圆珠笔，看看桌子上的纸，无心写下去，笔尖自然地敲击着纸，脑海里全是刚才李振富说的话。

二

孙长海下到这个村庄担任“一肩挑”，就在村委会安排的这间办公室兼卧室里办公、睡觉。每天晚上，村民们在村部的院子里扭完秧歌，跳完舞，散去之后，院子安静，他上网看看新闻，把一天积累的工作整理一遍，躺下睡觉。

他从县里下到这个村，渐渐养成一个习惯，晚上睡觉时，躺在床上回顾近期发生的事，白天做过的工作，或者计划第二天要做哪些工作，并且对一些事情进行思考，如果偶尔想起一件事，怕第二天早晨起来忘记，爬起来，到办公桌上写在纸上，以备第二天早晨起来查看。天天晚上，他就是这样想着事情，不知不觉地睡着。

这天晚上，他反复想李振富的那句话，资金已经批下来了，听口气，说得坚决，应该是十拿九稳，这也是李振富来的原因，乡里怎么没有通知他？应该到乡里问问。

早晨四点半，孙长海准时醒来，他的这个习惯是由村食堂的大师傅赵德祥造成的。每天早晨这个点，村部的铁大门都准时响起，是赵德祥开大门的声音，他来村部食堂做饭。吃饭的只有孙长海一个人，按说用不着这么早做饭，孙长海也用不着这么早吃饭，只是赵德祥有早起习惯，到这个点他躺不住，就来食堂收拾厨具，为做饭做准备。孙长海问他为什么天天这么早来村部？赵德祥说：“庄稼人嘛，早睡早起。”孙长海才明白，庄稼人讲究早睡早起，因为农忙季节要趁着天不热下地干活，天热就收工了。村民们有一句经典的话，晚睡晚起的人，不过日子。入乡随俗，孙长海渐渐养成了早睡早起的“过日子”习惯。

吃完早饭，孙长海到外屋，对在锅台上忙乎的赵德祥说：“中午就不用给我做饭了，我去乡里办事，中午在乡里凑乎一口得了。”五十多岁的赵德祥身板硬朗，干活洁净，猫着腰在锅台前边刷碗，转过脸来看孙长海一眼，问：“晚上回来吧？”孙长海说：“回来。”

孙长海进里屋，到墙旮旯拿起气管子，到院子的西墙下给自行车打气。气管子和这辆自行车是他下村之前特意买的，他觉得到村里担任党支部书记兼任村主任，得和村民打成一片，穿戴要俭朴，交通工具也要简单，尽管村里有些人家有轿车，但当主任的不能开着车到处跑，骑自行车走门串户方便，平易近人，还锻炼身体。他给自行车打完气，把气管子送回屋，推着自行车走出村部的院子。

乡政府离鲍家店村五里路，骑自行车走在柏油路上，车辆不多，行人稀少，自由自在。赤北的五月，不冷不热，孙长海的心情平静如水，唯一的纠结是李振富说的那句“资金定下来了”。孙长海把安装街道照明的计划报到乡里半个月，这么快就有结果了？为什么乡里没有通知他呢？

路平道近，不到半个小时，孙长海就到了乡政府，在大门口外下了自行车，推着进了院子，北面一排白墙红顶的平房，每个窗户宽大明亮，门口进去走廊左边的第一间屋子是行政秘书办公室，他透过窗户看见行政秘书张玉娟站在办公桌前忙什么，随意朝窗户外看一眼，瞄见了他，没什么表示，继续忙着桌子上的东西。孙长海进屋，张玉娟仔细地打量他，特意看看他的前衣襟，孙长海收回心思，问：“张秘书忙着呢？”

张玉娟依旧仔细地打量他，和善地问：“你这书记兼主任有什么军机大事亲自跑来？”孙长海站到办公桌前，眼光虽然在张玉娟面前的桌面上，但是并没看桌子上放着的那些纸是什么文件或者材料，顺口问：“我找蔡乡长有事。”张玉娟朝左边微微歪一下头，说：“她在办公室，屋子里没人，你去吧。”

孙长海朝张玉娟招一下手，朝门口走。张玉娟说：“你的上衣扣系错偏了！”孙长海低下头看自己的上衣扣，嗯？几个扣都系错了位，上边多出一个扣，下边多出一个扣眼，怪不得进屋张玉娟就仔细地看自己呢。他背对着张玉娟，解开衣扣，重新系好。

张玉娟宽慰的口气说：“村里的事把你忙得吧？”孙长海想说，都是村里的李代管给闹的，话到嘴边又没有说出口，要是说起事情的原委，要费很多口舌，还有要紧的事办呢！孙长海朝张玉娟自我解嘲地笑笑，走出门口。

三

走廊最里边的门关着，敲了三下，听见屋子里好像有人说话，听不清说的什么，孙长海轻轻地推开门，屋子里特别亮堂，是窗子射进来的阳光所致。靠窗户的办公桌旁坐着蔡乡长，她上身穿着绿色碎花衬衫，下身青色裤子，虽然坐着，也体现出身材修长，马尾巴辫梳得光滑，眼睛不大，笑眯着，三十出头的年纪，相貌成熟、憨厚，左手握着手机，正打电话。

孙长海犹豫进屋还是退出去，蔡乡长朝他招手，示意他进屋。孙长海小心地朝屋里走一步，蔡乡长指指沙发，示意他坐下。孙长海轻轻地坐在沙发上。蔡乡长对着手机说着好的好的，就这样，来人了，我一会让秘书查一下，给你回话。挂了手机，转过身来，问孙长海：“从村上来吗？”

孙长海向前探着身子，谨慎地回答：“是。”蔡乡长站起来，说：“我这几天正要到你们村去一趟。”孙长海见蔡乡长朝办公桌对面矮桌的暖壶走去，知道她要干什么，连忙说：“蔡乡长，我不渴，不用倒水，我找你有事，说完我还要去办别的事。”

蔡乡长依然拎起暖壶，说：“你要是忙我就不给你沏茶了，倒一碗白开水吧。”说着，倒了一茶碗白开水，放到孙长海面前的茶几上，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孙长海见蔡乡长挺忙的，就别耽误人家时间了，直接问：“蔡乡长，我们村打给乡里的安装街道照明灯的报告你看过了吗？”蔡乡长侧身对着孙长海，说：“看过了，很详细，意向很好，上过乡长办公会了，乡里批准了你们的报告，你回去该做什么就抓紧做吧。”

孙长海舒了一口气，心情轻松多了，为村里做出的每一件事，都让他有成就感。他想到了资金，心情又有些紧张，问：“蔡乡长，资金的事怎么解决？”蔡乡长回答得更痛快：“解决了，是县里的乡村振兴专项投入。”这让孙长海意外，解决的这么快！这么说，李振富说的是真的，他是怎么先知道？蔡乡长补充说：“前天得到消息我就想通知你，事一多忘记了，你要是不来，我过两天到你们村，也会顺便告诉你。”

既然李振富事先知道，那么，工程的事乡里也肯定定下来了，他费劲扒力张罗的事，全被李振富拿了过去，工程质量怎么监督？这怎么可以！以前村里贫困，选不出来村主任，由李振富代管，他来任职，李振富就不再是代管，村里的事全由他这个支部书记兼村主任主管，施工涉及资金和工程质量，他要尽心尽力管好，不能撒开手，交给李振富。他问：“蔡乡长，什么时候施工？由谁施工？”

蔡乡长的手机响了一下，可能有信息，她看一眼手机，转过头来对孙长海说：“还没说到这一步，按说应该采取招标的方式，公开透明，看看县里有什么说法吧。我认为，这种技术活，得由专业人员做。”

绕来绕去，是不是给李振富搞这个工程打铺垫？李振富做工程，他也不是电力方面的专业人员，假如他在乡里活动好了，我也没办法。唉，乡村工作看着简单，做起来很难啊！

孙长海喝一口水，他感到很渴。蔡乡长没有注意孙长海的表情，按照她的思路说：“你回去做好准备，施工的事定下来，我就通知你。”孙长海下了决心，既然来了，那就问问吧：“李振富怎么知道资金定下来了？”

蔡乡长并不意外，微笑地说：“他给我打电话说别的事时，順便问了这件事，我告诉他的。”发现孙长海的眼光诧异，解释说：“这种事要让广大群众都知道，要让他们明白，这种工程是在为他们做好事，动员他们配合施工。在别的村出现过村民不配合的情况，施工的人晚上收工刚走，有的村民就把施工人员挖的电线杆坑给填上了，说是电线杆坑离他们家门口太近，影响他们的出行。村民没有理解这种工程是为他们创造幸福生活，而是理解成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麻烦。”

孙长海思量，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头绪，察颜观色，蔡乡长不像是和李振富有什么私下交易，就蔡乡长这个人，孙长海第一次见到她，感觉爽朗、厚道，是个工作扎实、待人诚实的领导。孙长海说：“那我走了，等待你到我们村视察。”

蔡乡长笑了，说：“我来乡里时间短，对全乡的情况不太了解，咋也得勤下去察看实情，接触群众。去你们村是正常的工作，谈不上视察。”

孙长海说着：“好的好的，我等着接待你。”迈出门口，蔡乡长的手机响了，她朝孙长海说：“我有电话，不送你了。”

孙长海朝蔡乡长招手，表示不用送，蔡乡长朝孙长海招手，接听电话。

（原文载于《少郞河》2023年4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