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人类学视野下藏族工布响箭研究*

2023-09-05 02:13杨建军陈喆
西藏研究 2023年1期
关键词:射箭藏族仪式

杨建军 陈喆

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指出:“推进文化自信自强,铸就社会主义文化新辉煌”。(1)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http://jhsjk.people.cn/article/32551583,访问日期:2022年12月20日。繁荣民族体育文化,一方面能够促进民族传统文化的保护,另一方面能够促进文化自信和文化自强,形成各民族对中华文化的认同。

工布响箭是西藏工布地区特色体育项目,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与藏族先民的生产劳动息息相关,具有民族性、娱乐性和健身性,反映了当地的政治、经济、文化、习俗等社会面貌。现有的关于工布响箭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起源发展、传承、文化遗产保护等方面,较少以仪式为切入点研究响箭的深层文化。从体育人类学视角着手,剖析工布响箭仪式内涵,对工布响箭的保护传承和推广普及具有积极促进作用。

一、体育人类学理论及其应用

体育人类学是运用人类学的理论与方法,研究体育现象的一门应用性学科,能够从体质和文化两个方面探索体育的本质及规律。在体育学科空心化的情况下,体育人类学研究具有重要意义。田野调查是人类学的基本方法。体育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法强调参与观察与深度访谈相结合,对身体运动效果及生态环境进行评估,在实证的基础上构建民族体育志,以真实数据的记录、分析作为判断体育性质的出发点。(2)胡小明、陈华编著:《体育人类学》,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3、25页。中华民族传统体育文化绚丽多彩,是以生态环境、生计方式、价值观念和审美情趣等经济文化类型为基础形成和产生的,对中国社会的和谐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在信息化时代,传统体育文化如何适应时代变迁,如何在体育全球化的情况下保持自身特色,实现传承发展,体现体育文化多样性,是体育人类学的重要任务。

依据体育人类学原理,促进工布响箭文化的保护与发展,除对工布响箭文化形态进行实证调查外,还应对响箭生存发展的社会环境变迁进行深入研究,探索响箭仪式隐喻的文化内涵,体现藏族群众适应环境的生存能力,表明响箭与社会发展的多元文化价值,实现民族特色文化的传承,在传承的基础上弘扬响箭文化,寻求响箭文化的发展路径,在新时代展现人类文化多样性。这也是本文研究的重点所在。

二、藏族工布响箭的文化内涵

将藏族工布响箭文化引入体育人类学理论视角进行研究是弘扬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举措。藏族工布响箭厚植于中华传统文化,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由此衍生出响箭丰富的文化内涵。

(一)工布响箭的起源发展

响箭在工布地区流传了上千年。工布原是古部落名称,也是地域名称,主要包括工布江达、林芝、米林、朗县等地,处于尼洋河和雅鲁藏布江汇合处上下的河谷,土质肥美,气候温暖适宜,森林遍布,适合人类生存繁衍。(3)姚兆麟:《藏族文化研究的新贡献——评〈藏族服饰艺术〉兼述工布“古休”的渊源》,《西藏研究》1990年第2期,第144—150页。响箭,藏语称“毕秀”,意为“尖啸”。射出的时候,响箭箭头在高速气流作用下,中空的箭头内形成“湍流”,发出“秀”的声音。响箭箭头的形状是棱柱与圆椎的结合体,顶部是四棱柱,底部呈圆椎状,中间掏空。每个棱面上有一个“ω”型的小孔,用于进空气。箭从圆孔中穿过,以固定箭头。

探寻响箭的历史起源和演变,是保护和传承响箭文化的基础。关于工布响箭的起源,杨友万在《古老而有趣的藏式响箭》中认为,响箭有两种来源:一是响箭源于英雄格萨尔王。传说在久远时代,西藏地区出现了凶恶的妖魔作乱人间,祸乱百姓。格萨尔王为了拯救百姓,在与魔鬼斗争的过程中发明了响箭。妖魔听到响箭的声音,慌不择路,自乱阵脚,被格萨尔王一举歼灭,还百姓安定幸福的生活。二是7世纪初,赞普松赞干布统一西藏高原,建立吐蕃政权。响箭作为娱乐的体育活动逐渐流传开来。(4)杨万友:《古老而有趣的藏式响箭》,《体育文史》1992年第5期,第50页。谷枫等在《“工布响箭”的文化变迁与传承保护》中认为,吐蕃时期工布受到北方霍尔人的侵犯,工布首领阿吉杰布率领将士征战,携带两种弓箭,一是铁镞竹箭,具有杀伤力,专为打仗所用;另一种为响箭,作为鼓舞将士的士气而用。(5)谷枫、韦晓康、于浩等:《“工布响箭”的文化变迁与传承保护》,《西北民族大学学报》2011年第3期,第89—93页。笔者拙文《西藏工布响箭研究》认为,响箭是工布地区劳动人民在社会生产实践中的产物,源于社会生产、日常生活和军事活动。(6)杨建军:《西藏工布响箭研究》,《体育文化导刊》2009年第5期,第124—125页。可见,专家对于响箭的起源众说纷纭,大致可以分为民间传说、军事活动和生产实践。虽然至今没有具体的证据指向响箭的来源,但是响箭流传千年的历史被叙事化的体育运动不断呈现,赋予了丰富的文化内涵,是先祖智慧的结晶。

响箭的产生发展与人类的生存环境息息相关。“千百年来,藏民族生息、繁衍在青藏高原,这里地形险峻,雪山连绵,气候寒冷。特殊的生存环境在哺育高原民族的同时,也赋予藏民族以雪山般坚强的生命意志。”(7)史云峰:《略论藏族农耕民俗的生态文化学意蕴》,《西藏研究》2010年第4期,第39—40页。工布人在河谷地带开垦耕种,从事农业生产;在高山地区进行放牧养殖发展畜牧业。狩猎是其重要的生计方式,与生态环境相适应。生存环境和经济文化类型构成了响箭活动的客观基础,是响箭起源的物质基础。工布地区密林丛生,其先祖在捕猎过程中,为了方便联系同伴,在弓箭的基础之上改造了箭头,创造出响箭,进行信息交换。

工布响箭的发展演变,受社会发展的影响,大致经历了游牧文化、军事文化和体育运动三个阶段。在游牧文化中,响箭主要是放牧、狩猎的信号工具。王兴怀在《藏族“工布响箭”的产生与发展演变初探》一文中认为,工布响箭由弓箭演变转化而来,最初为生产实践技能服务。(8)王兴怀:《藏族“工布响箭”的产生及发展演变初探》,《西藏民族学院学报》2013年第4期,第33—38页。部落战争频发,响箭随之被应用于军事。阶级社会出现后,响箭由游牧文化演变为军事文化。射箭成为战争征伐的技能,渐渐的响箭亦作为军事活动中的工具,用以传递信息,两者交替使用,极大提高了军事作战效果。军队中以习射为考核标准,射艺成为选拔人才的标准,可以说军事文化促进了响箭普及。传说中的格萨尔王因为射艺超群而成为领袖人物,对英雄的崇拜促进了射箭的发展。射箭成为必备的技能,人人习射,社会上形成了对射艺的崇拜。射箭的发展,自然而然地促进了响箭的发展。在军事文化影响下,精湛的射艺成为当时社会追逐的目标,射箭逐渐成为个人能力和身份的象征。随着冷兵器时代的结束,射箭从军队转入民间。由于安全性和趣味性,响箭迅速在民间传播开来,成为工布人的娱乐和体育休闲方式。在旧西藏,响箭原本只是贵族阶层休闲娱乐的专利,民主改革后逐渐发展为广大人民群众的体育文化活动。

(二)工布响箭的历史文化

史前时期,藏族先民的生产劳动尤其是狩猎活动与弓箭紧密相连。藏族先民在旧石器时代就已生活在青藏高原。岩石上的狩猎图画记载了很多弓箭狩猎的内容,是藏族先民运用弓箭进行生产生活的证据。藏族先民善于使用弓箭。弓箭既是藏族民众勤劳、机智和勇敢的表现,也是生产劳动开化人类大脑的有力佐证。游牧生计方式是藏族先民在雪域高原上适应的结果。青藏高原的自然环境与游牧文化之间互为前提,互为结果。(9)包玉山:《论蒙古族游牧生产方式的保护与恢复问题》,《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15年第5期,第117—121页。牧民常年在外放牧,随身携带弓箭。作为狩猎和防身的基本工具,弓箭也发展成为休闲娱乐的工具。响箭文化在游牧生计方式下和体育活动相结合,成为竞技性和娱乐性兼备的射箭文化。

吐蕃时期西藏地方军事兴盛,是“民族传统体育形成与发展的重要历史时期,带动了青藏高原文明和文化的整体发展,掀起了西藏古代体育发展史上的第一个高潮期。”(10)张治远、杨海航、丁玲辉:《西藏古代体育发展历程探析》,《西藏民族大学学报》2021年第4期,第135页。松赞干布为加强统治,十分重视对“骑马、射箭的训练,使吐蕃军队的射箭技术得到了很大的提高,射箭已成为民间和官方的竞技比赛项目。”(11)丁玲辉:《西藏古代的射箭运动》,《西藏研究》2009年第4期,第117页。吐蕃时期建立了强大的奴隶制政权,确立了系统化的军事制度,主要武器包括弓箭、刀、剑、长矛等。《通典·吐蕃传》载:“兵器有弓、刀、楯、矟、甲胄”,“枪细而长于中国者,弓矢弱而甲坚。人皆用剑,不战亦负剑而行”。(12)杜佑:《通典·吐蕃传》,卷190,边防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24页。战争的需要促进了军事体育的发展。弓箭骑射技术通过系统训练得到了加强。受此影响,民间射箭也得到了很好的发展。

政教合一的封建农奴制度的形成,使统治阶层的剥削从法理上合理化,农奴被无情地压迫。约占总人口5%左右的农奴主阶级,垄断着社会财富和生产资料。占95%的农奴生活在极度贫困的边缘,基本没有人身自由。当时响箭作为贵族的娱乐活动非常流行,贵族间经常举办响箭比赛。射响箭是身份、地位和权力的象征。广大农奴根本不可能射响箭,一是因为响箭的成本非常昂贵。一张上好的竹弓与一头牦牛等价,而一对牛角“毕秀”也价值不菲。二是农奴根本没有射响箭的资格。响箭超越了自身的本质属性,成为上层阶级的专利。

民主改革之后,西藏废除了政教合一的封建农奴制,百万农奴翻身做主人,获得了土地等生产资料,开创了新生活,开启了新篇章。在林芝,老百姓解决温饱以后,精神生活的需求随之而来,响箭开始在各地发展起来。原本只有贵族才能射的响箭,成为林芝最为普及的一项体育文化活动。

1982年,工布响箭被推选为全国少数民族传统体育运动会的表演项目,从此工布响箭走出西藏,走向全国,走向世界。1997年,林芝市响箭协会正式成立。米林县、工布江达县相继成立了射箭协会分会。(13)余萍:《符号学视角下藏族工布响箭的当代价值探微》,硕士学位论文,天津体育学院,2021年,第15页。在各级协会的推动下,响箭的发展迎来了第一波机遇。2007年,藏族“工布毕秀制作”、“毕秀竞赛”、“工布箭舞”三个项目被列入西藏自治区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为响箭的保护、传承、发展带来了第二波机遇。如今,由政府部门牵头,各地每年都举行大规模的响箭比赛。响箭协会也积极主动配合相关部门,承办或举办各种响箭比赛,推动了响箭运动的进一步发展。

2018年以前,林芝的射箭场地基本都在室外。射响箭受天气影响很大,特别是刮风和雨雪天气,基本无法进行响箭活动。脱贫攻坚战打响后,林芝市与全区一道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农牧民脱贫致富,收入不断提高,促进了响箭运动的快速发展,一幢幢崭新的射箭馆拔地而起,每个村都有了自己的射箭馆;市区还有了经营性的射箭馆,为响箭的快速发展打下坚实的物质基础,响箭的发展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态势。响箭活动需要经济基础支撑,射箭馆的普遍建成,一是说明老百姓收入提高了,促进了响箭运动的发展;二是射响箭从此再不受自然天气的限制和影响,不管刮风下雨还是白天晚上,只要有时间有需要就能开展响箭比赛。当地的干部群众白天工作或者干活,晚上可以随时到射箭馆进行休闲娱乐,交流情感、互通有无。射响箭逐渐成为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响箭的发展在不同的历史时期表现出不同的状态。不同的社会制度带来的是响箭参与群体的不同。只有在社会主义新西藏,射响箭才成为全体人民共享的文化形式。

(三)工布响箭的社会属性

工布响箭的产生和发展,与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射响箭作为藏族传统体育,具有悠久的历史文化。政治对响箭发展的各个阶段具有不同的影响。政教合一的封建农奴制度下,射响箭作为贵族上层阶级的娱乐项目,普通民众无法参与其中,显现出这一体育项目的政治属性。民主改革后,广大西藏人民终于摆脱了旧西藏三大领主的统治,走上了人民当家作主的新生之路,响箭被从贵族上层阶级的枷锁中释放出来,劳动人民享有了射响箭的权利。新时期,国家重视少数民族传统体育项目的保护发展,相继颁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法》《关于进一步加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意见》等法律法规。“体教融合”、“全民健身”战略的实施,在政治层面上为响箭的发展提供了适宜的土壤,响箭活动日趋普及。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也反作用于经济基础。响箭的发展离不开经济基础的支撑,响箭的发展也能促进经济的发展。在生活还不怎么富裕的时代,只要有箭和箭头,几个人可以共用一张弓,大家都能射响箭。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每个人有了自己的弓箭设备,条件好的有好几张弓。露天的射箭场地也发展为射箭馆,风雨无阻,这是经济基础的支撑作用。响箭对经济具有反作用力,通过响箭能够带来旅游收入和射箭爱好者的消费收入,可直接获得经济效益。群众也能够切身感受到响箭带来的收益。毕秀制作传承人巴鲁说:“手工毕秀现在销量很好,销售额比之前多,每年都有一些卖到了国外,如美国、瑞士、印度和不丹等”;“做弓的竹子都是选的墨脱的,那里的竹子质量好,去买竹子拉回林芝做弓,路费也不贵,还能增加当地的收入,对双方都是好事情”。对巴鲁老师而言,通过响箭增加收入,还能够推动响箭文化传播。响箭相关产业已然成为林芝经济发展的新引擎。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也能感受到响箭带来的经济效益。边巴说:“近些年举办的响箭比赛多了起来,如果参加比赛,名次靠前都会有奖金,拿到奖金以后就可以补贴家用,因此好多人就会去参加比赛”。

工布响箭作为藏族特色鲜明的文化产物,是在与中原文化的交往交流交融过程中不断形成与发展的,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唐代以降,吐蕃与中原地区的大规模交流从未停止,经济文化交流的结果是文化逐渐融合,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形态。文成公主是藏汉文化融合的标志性符号,为西藏带来了大量的工匠、技术、医药、书籍、制度、历法等,为西藏的社会经济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被藏族群众尊为绿度母,享有崇高的地位。在工布响箭的传说中,文成公主是藏汉民族团结的象征。响箭文化中存在大量的中原文化符号,虽然无法考证这些符号是如何传播到工布并为工布人所接受的,但却是藏汉文化交流的历史证据。典型的文化符号是响箭靶围上的图案,周边的圆圈或菱形块代表二十八星宿,象征着天。里边是回形纹,被藏族群众称为“长城纹”,代表国家,象征射箭不能射到国外。里面的门帘由五彩颜色的布组成,与风马旗一样,代表了金木水火土五行。中间是一个团“寿(字纹)”,被引申为“财富”,还有一或两个长“寿(字纹)”,是“祈求健康长寿”之意。射箭前一般都要供奉切玛。从整个切玛的形制,到装饰切玛的元素,都包含中原文化符号,如中华龙、对称等。(14)杨建军:《中华民族文化认同视野下的藏族工布响箭研究》,《西藏民族大学学报》2019年第2期,第126—131页。中原文化符号或元素进入西藏,被藏族群众接受并发展,形成了独具藏族特色的中华文化符号系统。对中原文化符号的认知、发展、使用和延续,表明了藏族群众对中华文化的认同,对祖国的认同,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体现。

(四)工布响箭的仪式结构

工布响箭最隆重的仪式,在工布新年(藏历十月一日)举行,通常持续数天。仪式过程包含转山、煨桑、祭祀、射响箭比赛、唱歌、跳舞等,时序严格,包含禁忌。工布新年第一天清晨,一般以村为单位,人们穿戴家里珍藏的最好服装,带着备好的供品,先去山上祭祀山神“玉拉”,在煨桑中进行祭祀仪式。祭祀完山神,人们便到射箭场,进行射响箭比赛。

射响箭比赛时,大家随机分成两组,分若干轮次,根据时间一般会有5轮或7轮等单数轮次。每一轮每一组,都是先按顺序每人射一箭,再按倒序每人射一箭,一组射完后另一组再开始。最后根据每组射中靶心的数量,判断胜负关系。整个射箭过程,伴随着唱歌和跳舞。箭手射中靶心,靶心脱落到地上,会引来阵阵喝彩。同伴则击掌庆祝,女性还会过来唱敬酒歌敬酒。对久射不中的射手则会发出唏嘘、叹气之声嘲笑奚落。整个射箭活动载歌载舞,气氛热烈,热闹非凡,和谐融洽。在整个射箭过程中,女性不能接触弓箭。任何人都不能在响箭场地内穿梭,否则会受到严厉批评。射箭比赛后,会举行大规模的跳箭舞活动,一直到晚上整个活动才宣告结束。

人类学家维克多·特纳将仪式分为“阈限前—阈限期—阈限后”三种时序阶段,核心概念是“阈限”,(15)维克多·特纳:《仪式过程:结构与反结构》,黄剑波、柳博赟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95页。即仪式主体从以前的角色中逃离出来,围绕着仪式的展开而成为新的角色。也就是说主体从参与仪式前的社会角色中暂时脱离出来,进入仪式后成为一种新的社会角色,即仪式的个体从一个结构过渡到另一个结构的中间阶段,仪式结束后,个体又会重新回到日常状态。特纳提出,在“阈限前”,作为共同体的社会均具有一定的结构,即个体都在社会结构中处于一定的位置,扮演一定的角色。结构是社会有序化的基础,是对个人行为的一种约束。相对于日常生活状态的有序化,“阈限期”是仪式参与者从世俗社会结构的原有地位、身份等中脱离,进入到一个身份等级混淆、混沌状态(称之为“交融”),即他所谓的“卑微与神圣,同质与同志(异质——引者注)的混合体”,社会关系得到了规范的仪式化处理。(16)维克多·特纳:《仪式过程:结构与反结构》,第96—97页。“阈限后”的特征是通过仪式的象征意义进行“交融”,使得社会秩序得到体现和维系,仪式主体又回到日常生活之中。整个仪式过程被总结为“结构—反结构—结构”。

工布响箭的仪式结构符合特纳的“阈限”理论,通过仪式的象征意义维系整个社会文化的和谐发展。在响箭仪式的“阈限前”阶段,处于社会结构中的不同个体或群体,其经济基础、文化层次、社会地位、思想观念等均不相同,人们处于或对立、或差异的结构现实生活中。在响箭仪式的“阈限期”,大家都在公开、公平、公正的情况下进行射响箭比赛,载歌载舞,唱着箭歌,歌颂着神灵、祖先,享受现在幸福的美好生活。作为核心的射响箭比赛,标准是能否射中靶心,最好是射中“玛尔蒂”(箭靶的藏语名称)的红心,且箭支从中穿过。整个射箭过程跟个体的社会身份和地位没有关系,无论是谁,只要能够射中靶心,就会得到众人的赞美、认可和尊重,反之则会被大家奚落。射箭手在参加射响箭比赛时,从原本的社会身份中脱离,射箭比赛开始的那一刻,他只是一位射箭手,这是身份的转变,也是对过去社会结构的短暂告别。在射箭过程中,整个群体中任何个体原来的社会角色都将清零,在射响箭仪式过程中均能够获得新的社会身份、临时的社会责任,大家都处于平等的、无差别地位,通过仪式的不同角色来履行各自义务与责任。响箭仪式的“阈限前”和“阈限期”中人们身份的转换,即特纳认为的整个社会就是差异对立的结构和统一和谐交融的反结构之间,不断交替转换、循环发展的过程。结构的对立差异是人们被划定在固定的轨道上和圈子里,社会的组织性、差异性、层级性得到体现和维系。交融的和谐统一是个体间的差别暂时消失,社会组织结构变得模糊,交融颠倒了社会结构赋予的场域位置,重置了社会身份和社会坐标。

响箭仪式结束后,即进入仪式的“阈限后”阶段,人们从响箭仪式中脱离,在反结构中被释放出来之后,仍然要回到结构中,而他们所经历的交融已经为此时的社会结构重新注入活力,是仪式的反结构特性对现实社会结构的作用体现。在响箭仪式的持续过程中,原本日常生活中的人们之间存在地缘、血缘等关系,而射响箭比赛开始后,这种联系和差别就销声匿迹,处于反结构情境之中。箭手和场边观众构成的群体都严格遵守仪式规则,彼此相互监督,在仪式过程中不能触犯禁忌,只有在射响箭比赛结束的那一刻,人们才回归原有的社会结构中,重新拥有社会身份。在这个结构转换过程中,人们得到的是建立在共同地域基础之上,基于共同信仰而形成的文化认同,以及由此而形成的象征性的社会空间结构。(17)佀传振:《村落仪式:乡村社会的结构与反结构——一项来自村庄祭祀仪式解读基础上的分析尝试》,《内蒙古社会科学》2009年第1期,第126页。族群内成员身着传统盛装,通过转山、煨桑、射响箭比赛等仪式,在工布新年进行重复展演,促进群体对共同历史的回顾。

响箭仪式的“阈限期”中的交融内容能够为回归结构提供新象征意指。响箭器材由原来的传统竹弓发展成合金材料的金属弓,再到现在的碳素弓,表明近年来工布人经济基础的改变,人们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射响箭比赛中大家都希望看到百发百中的神箭手出现,一旦有人射中靶心,都无比愉悦,体现着工布人积极上进、奋发图强的精神品质。箭歌是表达情感的重要方式,以前的箭歌多以赞美祖先和神灵对人们的护佑,赞美自己或别人高超的射艺及弓、箭等,而现在的箭歌则更多赞美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感谢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大家都过上了富裕的小康生活,对党和国家的赞美感恩表达了工布人对中华民族的认同和对伟大祖国的认同。响箭仪式结束后,人们回到社会结构中,“阈限期”内的交融内容则内化为个体的思想观念、精神品质、文化认同,在日常生活中生根发芽,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而这亦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过程。

三、藏族工布响箭的价值意义

工布响箭随着时代变化而变化,历史文化、社会属性、仪式结构构成了响箭文化的内涵;响箭文化中的健身价值、经济价值和文化价值是新时代响箭文化发展的不竭动力。

(一)健身价值

在实践中,工布响箭对人的身心健康发展具有特殊的价值意义。参加响箭活动,能够修身养性,还能娱乐身心。射响箭能增强人的肌肉力量、耐力和协调性,改善心肺功能,调节心理状态,使人平心静气。射响箭的娱乐性非常强,射箭过程中大家相互激励、加油、助威,也相互奚落、不断斗嘴,但非常和谐,欢声笑语。同时,唱箭歌、跳箭舞助推射响箭的气氛,一片祥和。在恶劣的高原环境下,射响箭促使人们强身健体、调节心情,培养强健的体魄,是一项有益、健康的有氧运动,适合高原人修身养性、强身健体。射响箭在工布各地广泛开展,喜闻乐见,深受喜爱。

习近平总书记始终高度重视体育运动的发展,将体育与国家发展、民族振兴紧密联系在一起,多次强调体育“是实现中国梦的重要内容”,“体育强则中国强,国运兴则体育兴”。射响箭无疑是高原群众进行体育锻炼的相对比较合适的有氧运动,有厚重的文化基础和坚实的群众基础。群众积极参加射响箭活动,可以充分发扬响箭的健身价值,为全民健身和健康中国服务。

(二)经济价值

射响箭在林芝普遍开展,并不断向全区和国内外推广,发展势头良好,背后蕴藏着巨大的经济价值。响箭的核心是毕秀,工布人只认可手工制作的毕秀。毕秀是藏族传统工艺,文化情怀深厚。手工制作的毕秀声音响亮,飞行稳定性好,准头高。毕秀以木材为基本原料,纯手工制作。一对上好的毕秀价格在300元左右,有非常大的市场空间。林芝有很多民间艺人通过制作毕秀走上了致富道路。可以说,毕秀制作前景非常乐观。传统弓制作也开始慢慢复兴,也是一条产业链,从竹子的种植、运输,到弓的加工、制作,经济效益很好。射箭馆的经营是响箭产业的重要环节。射箭馆为人们提供场地、茶水、饮料、小吃等,人们射箭时支付相应费用,双方各取所需,经济价值凸显。响箭竞赛的规模不断扩大,规格不断提升,为响箭竞赛表演业带来机遇,同时也带动旅游、餐饮、运输、酒店和场地器材等相关配套产业,是一条绿色发展道路。围绕响箭的各个环节,均有巨大的商机,可以形成响箭产业链,不断创造经济价值。

(三)文化价值

工布响箭是中华民族优秀文化遗产。响箭文化独具特色,有丰富的物质文化,如射响箭时需要身着工布传统服装,工布响箭的物质材料等,更重要的是工布人的精神面貌的行为表达。射响箭是藏族尚武精神的体现,延续了英勇善战、保家卫国的民族精神。响箭文化蕴含的图像符号、动作符号及工布的歌舞等具有能指与所指,仪式中包含的信仰崇拜具有特定的象征意义,隐喻藏族民众祈福、追求美好生活的诉求。响箭中表现出来的行为规范、道德准则,为人们的日常生活起到了潜移默化的教化和熏陶作用,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内容、要求一致。工布响箭已传播至珞巴族、门巴族、汉族、回族等各民族中,实现了各民族文化交往交流交融,有利于边疆地区的民族团结。响箭文化与中原文化深度交融,是藏汉文化交往交流交融的结果,亦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还是藏族群众对中华民族文化认同的基础,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载体。

响箭作为我国优秀的文化遗产,对丰富文化多样性具有促进作用,促进了我国文化自信、文化自强,亦对增强文化软实力具有重要的价值意义。

四、藏族工布响箭的传承发展

新时代,传承发展响箭文化是促进我国文化多样性的必然选择。扶持传承主体是推广响箭文化的基础,发展响箭产业、促进经济发展是响箭文化传承的动力,整合资源、挖掘响箭文化内涵是创新响箭文化发展形式的保障。

(一)扶持传承主体,促进普及推广

非物质文化遗产,在保护传承核心文化的基础上,如果能够进行普及推广,让更多的人群参与,在更大范围的传播,就能得到更好的发展。传承人是响箭文化遗产的传承主体,充分调动传承人的主观能动性和积极性,对响箭文化的保护、传承和发展至关重要。工布毕秀制作的传承人巴鲁在不断完善和创新毕秀制作技艺、精益求精的基础上,广收徒弟,只要有人想学他就热情教授。他将响箭制作技艺与学生的手工课相结合,在林芝的中小学和职业学校传承响箭制作技艺,并进行射响箭的课堂教学,取得非常好的效果。他还主动到西藏民族大学、西藏农牧学院等高校进行响箭文化讲座,传播响箭文化,通过理论学习与实践相结合,反响很好。大学生对于响箭技艺和文化学习热情很高,促进了响箭的推广普及。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响箭文化的推广普及还需要相关部门和社会各界的共同努力,才能解决传承推广过程中的时间、成本和相关协调等难点问题。

因此,相关政府主管部门应该根据响箭文化的传承特征,做好顶层设计,统筹协调,提供资金、服务等方面的帮助,扶持传承人进行物态文化的传承,并以响箭竞赛为抓手,进行普及推广。同时,支持传承人利用多种新媒体方式,推广响箭文化,扩大响箭的影响力,如利用直播、互联网+等新型方式讲述响箭故事,传播响箭文化。

(二)发展响箭产业,提高经济效益

非遗文化传承,必须根据项目自身特色实施有针对性的发展策略。响箭以活态的形式存在,具有一定的群众基础。各级各类竞赛的频繁开展,推动上下游相关产业联系增多,容易形成响箭产业链。因此,发展响箭产业链,有利于响箭文化的活态保护发展,促进体育消费,同时提高居民经济收益,发展地方经济,是一条绿色发展道路。相关政府部门和有关利益主体,应该紧紧抓住响箭产业的上下游链条,包括响箭器材的加工制作、射箭馆的运作、响箭赛事的操作,还有配套的旅游服务等。同时,结合林芝海拔较低、环境适宜、山水风景美轮美奂的独特区位优势,整合社会资源,打造响箭城市名片,实现体育+旅游的发展模式。

政府、社会各方资源形成合力,共同推动响箭产业健康发展,支持地方经济的发展,提高人民收入,巩固扶贫攻坚成果。同时,完善响箭协会的服务体系,提高协会的组织功能,实现资源共享,调动群众参与响箭的积极性,做好服务保障工作。大力发展响箭竞赛表演业,扩大响箭赛事规模和影响力,带动旅游业,形成互动联结,促进响箭产业发展,提高经济活力,真正推动响箭文化“活起来”、“火起来”。

(三)整合各方资源,挖掘文化内涵

上千年来,响箭文化以口口相传的形式进行传承。民间传说虽丰富,但很少留下文字记录和实物,响箭文化严重缺失。文化部门应该组织专家学者、传承人及各界人士,对响箭文化进行深入调研,采用文字、照片、摄像等技术,留下珍贵资料。另外,还可以口述史的形式,让响箭文化成为故事化叙事,呈现响箭历史,挖掘响箭的历史文化内涵。同时,充分挖掘响箭文化所蕴含的内在价值,通过射响箭活动,探索客观社会的结构、机制、变迁、功能、动因等,研究响箭是如何塑造和培育人的价值观念、情感、精神世界的。不断满足人们的精神需求,以人文交流为契机,推动响箭文化的传播,对民族地区的社会稳定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射响箭是整合社会秩序的重要载体,是保障社会体系和谐运行的重要因素,增强人文关怀、促进响箭文化研究,任重而道远,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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