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苍狗

陈年

１

我们家的狗都是有名字的。

欢欢是一条土狗，土黄色，大脑袋，长嘴巴，四肢修长，半卷的尾巴旗杆一样威风凛凛地竖着。它是怎么来到我们家的我忘记了。也许是父亲的一个朋友送的，也许是在他下班路上捡的。猫三狗四，狗的繁殖能力强，主人为了省下母狗的奶水，常自作主张把生下不久的小狗送人，或是丢在外边自生自灭。

家里忽然多了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我和哥哥高兴坏了，我们不停地抚摸着它的小脑袋，它抬起头半眯着眼哼哼唧唧地叫。叫得很凄凉，似乎在喊它的妈妈。狗太小，没有满月，还不会自己进食，活下来的希望不大。父亲粗暴地把它的头摁在粥碗里，试图让它尝到食物的香甜。它的鼻头上滴滴答答地沾着汤水，很狼狈，但它拒绝米汤。它怀念狗妈妈温热的奶头。坚持了一天，后来饿极了，不得不开始喝粥。它伸出粉红的舌头一下一下灵活地舔着米粥。狗的舌头真长，像一只弯把的勺子。条件反射，我也伸出舌头跟着一起动，引得哥哥大笑。母亲松一口气，会吃就死不了。

欢欢这个名字是母亲起的，欢实，快乐，生机勃勃。那时她还是一个喜欢读小说写日记的文艺女青年，对未来的生活充满热情和希望。母亲看欢欢的眼神里有种特殊的东西。母亲属狗，父亲属鸡，民间多有鸡狗不合的说法，鸡飞狗跳，很多人不看好他们的婚姻，可他们还是冲破闲言碎语组成了家庭。

欢欢长得很快，几个月的时间已经成为一只大狗。哥哥一直希望有一个能保护他的大哥。在土街，小孩子们经常打架，打不过对方时，就会喊，你等着，我叫我哥去。有了欢欢这个保镖后，哥哥胆子变大了，打不赢时，就会喊：“欢欢，上！”欢欢表现得特别勇敢，得到主人口令，马上就冲了上去。狗仗人势，欢欢龇着牙摆出大战三百回合的架势。它的身材高大，站立起来比人还高，倒也能唬唬人。

欢欢黏人，走到哪儿都跟着哥哥。有时候哥哥并不想带它，便大声吼叫着让它滚回家去。并从路边捡起石头假装要打它。欢欢不懂小主人为什么突然变脸了，它收起一脸的媚笑，耷拉着大耳朵，垂头丧气地掉头回来，走几步，不死心又从后面追上来。哥哥发现后便用石头打它，并不是真打，扔在离它很近的地方。欢欢伤了心，独自灰溜溜地走了。它不懂人的性情善变，且喜怒无常。

除了打架，欢欢还有一些高智商的本领，比如它会双爪合十给人作揖，还能听懂简单的人语。每次母亲说，欢欢递个爪，它听话地把前爪子举起来。母亲说，另一个。它便把两只爪子都放在母亲手心上。母亲从碗里拣一块土豆给它。它蹲坐在母亲身边斯斯文文小口小口地吃着。跟着读小说的母亲，它变成一个吃相文雅的书生。这些讨人欢心的小本领当然是母亲教它的，它聪明学得很快，也是它的谋生之计。母亲把狗当作她的一个朋友，也许文艺范儿的母亲还会私下教它背诗，像什么“柴门闻犬吠”“吠犬杂鸣鸡”的。

欢欢的缺点是嘴巴太馋，只要看到我们手里拿着吃的，就会百般地讨好。我们吃饭时，它眼巴巴地瞅着，不停地吞着口水，眼里是祈求的神情。母亲很看不上它这点，踢一脚，骂贱兮兮的。我们从小就被警告，不能馋，馋被认为是没出息的表现。别人吃肉时，要假装看不到闻不到。我和欢欢一样，表情不会说谎。

欢欢生在一个可以自由奔跑的美好时代，那时从来没有人家会把狗用链子拴起来，它们是完全自由的。它可以为了看一眼远方的风景，狂奔几十里路。狗的记性极好，它用尿液做路标，无论走多远，都能记着回家的路。而狂犬病也是传说中的事，小孩子被狗咬了也就咬了。民间的法子是剪一撮肇事者身上的狗毛，烧成灰敷在伤口上，还有用生砖头敷的。生砖头就是刚刚出窑的新砖。

我有一次到一户人家给父亲打电话，进院子时被主人家的狗咬了小腿。我母亲离家出走了，我急着要把她找回来。狗主人问一句，没咬着哇？我忍着疼说，没事。婶儿，我想借你家电话用用。回家卷起裤子看到伤口已经渗出了血。家里人谁也没当回事，把母亲找回来才是大事。

有一年我的一个同学因为狂犬病死了，这个病在他的身体里潜伏了十年，死的那一年他十八岁。同学的死让我害怕了很久，我甚至想好了要不要写一封遗书。写给一个暗暗喜欢的男孩子。

土街的狗们把自由恋爱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它们可以为了心爱的姑娘一口气从南山跑到十几里外的北山，累得吐出半尺长的舌头。如果两只狗看上了，对眼了，马上行动。一跃而上，快刀斩乱麻，一点儿也不会顾及人多眼杂。大人含蓄，把那种事叫作狗打架。他们骂自家小孩子，看什么看！快快回家去，狗打架也看。孩子虽不懂里面的含义，但也知道有些东西是禁止他们看到的。

欢欢身材高大、相貌出众，作为雄性，算是狗中的美男子，所以它的情人众多，地下的、公开的，乡下的、镇上的，当然它也是一个极不负责任的父亲，随便丢下种子便扬长而去。在小镇有多少欢欢的孩子，恐怕它自己也记不清。但欢欢对主人是忠诚的，从来不会被妻妾的美貌绊住回家的脚步，只要听到哥哥的口哨声，它决然地抛下儿女私情，飞奔回来承担起看家护院的责任。

狗睡觉时耳朵是贴着地面的，有点儿风吹草动，它立马就吼叫起来，给自己壮胆，也是给主人通风报信。

贼和狗是死敌，可賊并不想得罪狗，他们会贿赂狗，带用酒泡过的肉包子、夹着毒鼠强的馒头。笨一点儿的狗会上当，我家的欢欢聪明伶俐，从来不会上坏人的当。

穷人家的狗，从来没有分配口粮一说。平时多靠自己打食，垃圾堆里有什么吃什么，欢欢肯定也吃屎。贫穷年代，人还处在饥饿时期，狗吃什么，没人关心。

有一年冬天，下了大雪，垃圾堆也被雪盖起来。母亲早上起来扫雪，欢欢看到她紧张地跳起来，它一定是想掩盖自己做的坏事，母亲一侧脸看到欢欢叼回一只鸡，吃得只剩下一堆毛。欢欢被母亲狠狠地打了一顿，它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低着头，隔一会儿嘤嘤地叫一声。像是在哀求母亲原谅它。在乡下如果出了这样的事，狗会立即被打死。据说狗下了死口，吃顺嘴以后还会再犯。鸡比狗的地位高，鸡担负着一家人日常的开销，狗什么用也没有。

不过母亲给了欢欢机会，并没有处死它。这个事后，她会把鸡吃剩下的鸡食给它吃一点儿。它不吃，仍在外面打野食。一只正当壮年的狗不能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題，似乎是很没面子的事。那个年代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从来不吃家里的食物，总是在外面自己找。

还是在冬天，父亲和母亲冷战，我心不在焉放炉圈时把炉子捅翻了，红红的炭块滚出来，烟筒也散了架，烟冒了一家，乌烟瘴气的，就像是着了日本鬼子的炸弹。母亲用湿布包着手扶起炉子，我用小铁铲把炭块收起来。旁边有鸡食盆子，落了一层黑色的煤灰，欢欢可能是饿极了，伸嘴舔了几口鸡食，母亲没好气，顺手打了它几下。它羞愧地跑了出去，一天都没有出现。

晚上欢欢突然撞开家门冲进来，纵身一跃跳上了炕，在炕上转了一圈，绝尘而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欢欢回来是和我们做最后的告别。狗有先知先觉的本事，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时，会自动离开家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欢欢大概是吃了药死的耗子，中毒了。可它是能识得毒鼠药的，那么它是故意的？

２

一年后，一条小黑狗进入我们家。脖子有一块白，四个小爪子是白的，尾巴尖也是白的。民间把这种尾巴称为戴孝，对主人家运势不好。父亲趁它不注意，用剪子把它的尾巴尖剪掉了。小黑狗凄惨地叫几声也就过去了。母亲给它取名二黑，应该是从《小二黑结婚》这个小说来的。

二黑还来不及长成壮年，就迎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打狗运动。现在我也弄不明白运动的起源是什么，而我在网上也查找不到任何相关的政策资料。但它就是在小镇上真实地发生过。镇上组织了一支打狗队，每人手里提着一截木棍子，像电影里的黑帮打手。打狗的人手不够还从各单位临时抽借了一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这些人只要在街上看到狗，立即乱棍打死。打死也不通知主人，把狗的尸体直接拖走。拉到哪里去没人知道。有人说那些狗都被他们吃掉了。不过这个消息不准确，镇上几乎家家有狗，这么多的狗肉，根本吃不过来，我估计是被集体埋掉了。

清冷的早上，我经常在上学的路上遇到一摊摊血迹，旁边拖拽出一条长长的血印子。那是夜里被打死的狗留下的。血印子让人感到害怕，这么血腥的场面只有在电视里才能见到。狗真可怜，连主人都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突然有一天晚上就失踪了。

为了保护狗，有的人家把狗圈在院子，不让它们出门。但是那些人并不会放过它们，他们在夜里从墙头跳入养狗的人家，把狗打死。主人在家眼睁睁看着，并不敢出来阻止。打狗队代表权力，他们不敢去挑战另一方。死在自家院里的狗，有一个好处是可以把尸体留下。有的人家把狗吃了，感情太深的挖坑埋了。

有一天夜里，我家的院子外手电筒乱晃，一道道白光射在墙上。一群人在外面吵吵。不知道大难临头的二黑还在院子里吼叫，我父亲急忙开门，把二黑叫进家里来，把它藏在家里放土豆的窨子里，并用毛巾把它的嘴捂住。外面的人叫嚷着，在家里呢，在家里呢，明天再来。

天亮了，胆小怕事的父亲觉得二黑肯定留不住，一个老百姓是不可能为了一条狗和官家作对的。父亲想了半天，送到乡下的老家也是不可能，我奶奶家在几百里外。便把二黑送给了一个邻居。这个“送”的含义挺多，到处都在打狗，邻居家肯定也不敢养，只能是由他们去处理了。邻居是内蒙古人，那边的人从小吃羊肉吃牛肉，能下得去手。说得那什么点儿就是父亲借别人的手杀死二黑罢了。

邻居把煮熟的狗肉给我们送了一饭盒，还有二黑卷成一团的狗皮。狗肉闻起来挺香，虽然我们平时很少吃肉，但大家都吃不下去。我母亲又把狗肉给邻居送了回去，那个内蒙古的叔叔说，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会没人吃呢。剩下的狗皮放在炭房里，后来那张黑狗皮哪儿去了，我也不知道，估计也是送了人。想一想把二黑的皮铺在身下也是不忍。

两条狗接连夭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家再没有养过狗。街上也不再见到四处跑动的狗。最多在电视里看看能帮警察破案的警犬。没有了狗，镇上的小毛贼猖狂起来，什么都偷，甚至放在院里的一棵白菜也偷。我自己就遇到两次贼，第一次在夜里醒来，看到窗户上趴着一个人影。我惊恐地大叫，恰好父亲和哥哥在家，把贼吓走了。第二次清清楚楚听到贼“扑通”跳进院来了，这一次只有我和母亲在家，我们把灯打开又关掉，害怕被贼发现家里只有两个女人。那个贼在院子里折腾到天亮才走，也不知他在找什么。

那些贼胆子越来越大，发展到了偷鸡偷羊。一晚上把镇上一户人家所有的鸡都偷走了。大家便想起有狗的日子，只要有一点儿动静狗就叫了起来，贼早被狗惊吓走了。

３

我们家第三次养狗时，已经是十多年后了。我和哥都在外地参加了工作，父母好像也不怎么吵架了，夫唱妇随，他们还在镇上开了一家私人诊所。白天家里没人，小贼不断光临。虽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贼进过的屋子瘆人。哥便从外面带回一条半大的黑狗，怕养不熟跑了，还怕咬了进院子的人。父亲的医术不错，深得病人的信任，常有病人带着礼物来感谢大夫。

狗一直用绳子拴着，它的活动范围只有几米远的那点儿距离。这条狗过了半年才有了父亲送给它的名字，大黑。大黑从哪里来，哥从来没有说过，我们都知道它来路不明，却假装不知道。这种行为相当于人口拐卖吧。

刚开始它不肯吃东西，后来经不住肉骨头的诱惑，吃了我们家的第一顿饭。审时度势，它也知道和我们作对没有好处。以后它渐渐和我们家人熟起来，摸它头时，它温驯地低下来，再低下来。看到我们手里的食物也不停地摇着尾巴乞食。这时家里的生活条件好了，大黑不用为吃饭问题发愁，剩菜剩饭够它吃了。时不时地能吃上骨头和肉甚至是饺子。它的原主人估计也不是富人，来我们家算是享福了。

大黑是一个柴火妞，也就是说它是一个姑娘。有一年我家下边的一户人家也养了狗，狗的叫声传到院子里，大黑便不安分了，常常跳到鸡窝顶上向下面张望，估计是想看对方一眼，看看合不合心意。

那群鸡是瞧不上狗的，它们的活动范围比狗大。最残忍的是我们家除了下蛋的母鸡还养了一只公鸡。大公鸡总是用色眯眯的眼神瞅着它的妃子们。时不时“咯咯”叫着用一条虫子把小母鸡诱骗到身边，然后翻身一跃。光天化日下耍流氓，这让大黑那颗脆弱的心脏怎么受得了！所以大黑和鸡的关系一直不好，它总是冲着鸡群吼。鸡也是欺软怕硬的主儿，没事就挑衅大黑，啄它的鼻子和嘴，跳到它的背上拉屎。大黑被绳子拴着，只能跳着躲开。

大黑没有遇到它的同类，也就没有爱情发生。我父亲倒是想过让大黑做一回母亲，把它带出去随便找一条狗生儿育女。但我母亲坚决反对，理由是生下一窝小狗照顾起来太麻烦。大黑就在那种饥渴中一年一年老去了。

人们都说，狗有特殊的能力，能认得家人。这话我信，我爱人第一次到我们家大黑就不咬。一眼就能识辨出是家人还是仇人。

后来我们家发生变故，这一回是父亲离家出走。家散了。我们住了多年的老屋卖掉，新房在城里，城里的楼房不可能养这么大的一只土狗，母亲给我打电话，让我给大黑找个地方。爱人的几个朋友一听乐坏了，找什么找？自家吃了算了，狗肉可是大补。他们骑着摩托去我娘家把大黑牵了出来，大黑高兴坏了，七年没出过院子，这回终于有了机会。主要是它特别信任我爱人，以为跟着他要享受自由。

我下班回来，爱人和他的那帮工友商量着狗肉怎么做才香。我给母亲打电话，告诉她，大黑送给农场一户人家，给人家看门呢。看我脸色不好，爱人的工友问我，你们家的狗养了几年？我说，大概快八年了。工友说，狗三年不打有罪呢，投生为狗，一定是前世的业障大，它活的时间越长在人世受的罪越多，早死早超生。细想这样的说法似乎也对。

民间有女婿打狗，老丈人家再也养不活狗的说法。果然我家后来多年不养狗。

责任编辑：杨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