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人心碎的蓝

2023-09-03 15:34王曦
广州文艺 2023年8期
关键词:向东班长高原

王曦

一禾来到了零公里。

一禾要上高原,去阿里,去她男朋友当兵的地方。两年前,一禾的男朋友休完假返回部队,翻界山达坂时,出了车祸,去世了。去世前三小时,一禾的男朋友最后一次给一禾发短信:甜水海的天,蓝得让人想哭,宝贝小丫头,真想带你来看看呢。这条短信在一禾手机里睡了两年,现在,这条短信醒了。

哥哥一木不同意一禾上高原。一木说,上山?上山干吗?那个破地方,什么也没有。一木说,工作怎么办?老赵说你这个月有好几个庭要开?一木说,那破地方又高又冷,氧气还少,高原反应了怎么办?你这小身板,怎么扛得住?一禾生气了,硬硬地回道,就你们当兵的能扛得住是吧?一木小心翼翼地说,向东他不在了。话一出口,一木就后悔了。一木不安地看着一禾,这是两年来他第一次在妹妹面前提起向东这个名字。一禾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一禾说,我只是想到山上看看。语气很平静,像冰冻的死水。

直到这时,一木才意识到,他自己,还有全家人,都被一禾骗了。向东死讯传来时,一禾把自己关起来,哭了三天,然后就不哭了。参加葬礼时也没掉眼泪。人们都说,这个小姑娘心肠真硬。此后,一禾上学,工作,一切如旧。一木,还有全家人,都以为一禾把向东忘了。毕竟他们谈恋爱的一年半时间里,一个在乌鲁木齐上学,一个在阿里当兵,南北相隔三千公里,高低落差四千多米,真正相处的日子,满打满算不超三个月。三个月,感情能深到哪儿去呢?一木松了一口气,为妹妹一禾;一木也感到愧疚,为兄弟向东。可现在,一木看着一禾的脸,知道她是装出来的。装,是一件很辛苦的事,装得越好越辛苦。一禾装得多好啊。一木心疼妹妹了。

一木说,那我陪你去吧。

一禾脸上泛起浅浅的笑,轻声又不容反驳地说,哥,我想一个人去,放心吧。

一禾很倔。一木犟不过她,也说服不了她。一禾是律师,最擅长的就是说话。她第一次开庭,就盛气凌人地把对方律师说得哑口无言。那是个胜算不大的案子,但一禾在气势上赢了。庭审一结束,委托人就对一禾说,楚律师,不管判决结果怎么样,从顾客的角度来说,我们的消费体验是很棒的。

两年来,一禾很忙。头一年,一禾通过了司法考试,研究生也顺利毕业。第二年,一禾在律所实习,律所高级合伙人赵主任亲自带她。赵主任是一木的朋友。赵主任对一木说,你这个妹妹,她哪是来给我当徒弟的,她是来抢我位置的吧。过了一段时间,赵主任又对一木说,快把你妹妹领回家吧,她不休息吗?她不玩吗?她不谈恋爱吗?一禾把自己埋在一摞摞卷宗里,不留一丝喘息的时间和空间。一禾一度以为自己把向东忘了。可当实习期满,拿到律师执业资格证的那一刻,一禾想他了。

一禾看着那本深褐色的证书,像看一道堤坝,两年里所有的思念,通通截流在堤坝后的湖里。向东喜欢水,他们仅有的两次出游,一次去了天山天池,一次去了喀纳斯,这些湖泊平静的蓝色水面上,倒映着他们短暂的、快乐的身影,一禾何曾想到,那水面之下,是无尽的思念和深不见底的悲伤。现在,堤坝溃了,思念和悲伤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在一禾身体里泛滥。一禾哭了,哭得不可自抑。哭完,一禾的心空了。空空的心里依然全是他。

零公里在下土。天空昏黃,压得很低,细腻的尘土在空气里弥漫。太阳缩成一个白色的点,像一粒在浑水里化开的小药丸。一禾眯着眼睛,用衣袖掩住口鼻,心想,零,是开始还是结束呢?

卖核桃的维吾尔族大爷打着手势说,“棱”公里客运站嘛,从乔戈里“崩”馆拐过去,一“哈”子就到了。卖核桃维吾尔族大爷挑着花白的胡子说,叶城的核桃嘛,亚克西!他说话的神态让一禾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禾愣愣地看着维吾尔族大爷,看了一会儿,买了一袋核桃。

一禾沿着维吾尔族大爷枯枝般的手指的方向,在乔戈里宾馆拐个弯,走上一截破败的公路。路上人迹寥寥,路边胡乱栽着杨树和榆树,杨树高瘦,榆树矮胖,尘土遮住发黄的树叶,遮不住萧索的秋天。两旁的小饭馆、小旅馆挤挤挨挨,破烂不堪。美容美发厅艳丽又暧昧。五颜六色的塑料袋飞起,落下,像受伤的蝴蝶。一禾心里充满疑惑,因为向东曾不止一次告诉她,零公里是个很繁华很繁华的地方。不觉间,一禾走到公路尽头,走进一片戈壁,没有找到客运站。茫茫的灰黄色戈壁连着茫茫的灰黄色天空,连成一片混沌。一禾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心里涌起一种无力的凄孤。一禾把核桃从左手换到右手。向东说叶城的核桃是世界上最好的核桃,他说这话时的语气,仿佛真的去过全世界。一禾发了一会儿呆,突然苦苦地笑了。一禾心想,我这是干什么呢?这一大袋世界上最好的核桃,买来给谁吃呢?一禾反身往回走。柏油路面已经老化,布满大大小小的坑。一禾看到自己的运动鞋上沾满了土,裤腿上也是土。一禾找到了客运站,就在路边,门旁立着牌子。牌子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着“客运站”三个硕大的红字。一禾觉得奇怪,自己刚才怎么没看到呢?

客运站大门紧锁,售票窗口也一样,拍半天不见人影。一禾到旁边的商店问,看店的妇女揉着眼告诉她,上山的班车都停运十天了。一禾知道除了班车,还有私人的车也跑新藏线,一般开陆地巡洋舰、帕杰罗、切诺基这些硬派越野车。对面曼曼美发厅前就停着一辆。车身涂着一层细腻的黄土,后玻璃上贴着:叶城—狮泉河—普兰,留了电话。一禾拨过去,司机问去哪儿?一禾说阿里。司机问去阿里干吗?一禾说旅游。司机问什么时候?几个人?一禾说一个人,就现在,今天。司机笑了,现在?一个人?去高原旅游?一禾说,怎么?不行?司机停顿了一下说,山上下雪了,不跑了。一禾说,不跑你在这儿废话半天?司机愣了一下,笑着说,脾气倒不小,脾气大也没用,上不去就是上不去。一禾赌气说,多少钱?我包车。司机说,你这个姑娘咋这么倔,不是钱的事,这都十月了,边防证都停办了,你非要上山,就去留守处问问,看看有没有部队的车捎你上去。

一禾没去留守处,一禾去了向东生前所在的部队。部队机关在山下,下属的边防连、哨卡星星般撒在高原上,被国境线串成一个叫喀喇昆仑的星座。向东军校毕业后,先在山下当宣传干事,后在高原某边防连当指导员。

部队大院隐藏在绿洲边缘的村子里,整整齐齐地栽着一排排挺拔又呆板的杨树。同样挺拔又呆板的还有门口的哨兵。政治部李干事接待了一禾,她让一禾不要见外,管她叫李姐就行。李干事亲热地把一禾端详一番,说没想到楚一木那个大老粗,会有个这么清秀的妹妹。一禾问她是不是宣传股的李丽?李干事很是意外。一禾说,向东说他和您在同一间办公室工作了两年。李干事错愕不已,不说话了。一禾看着这个把军装穿得很好看的女军官,心里莫名嫉妒起来,两年,多漫长的一段时间啊,能匀给自己一些就好了。过一会儿,来了个领导,李干事如蒙大赦,介绍说是张主任。张主任很热情地对一禾表示了欢迎,又问老楚怎么样?一禾说一切都好。一禾瞟一眼张主任的姓名牌,脑子里飞速检索着向东说过的名字。张主任说,小楚,你哥以前经常提起你,那时你还上大学呢,现在都当律师了,真不简单。一禾试探着问,主任,向东以前常跟我说他刚毕业那会儿,有个领导对他特别照顾,也姓张,确切名字我记不太清了,不知道是不是您?李干事插嘴,就是就是,向东就是主任一手带出来的。张主任看李干事一眼,李干事闭了嘴。一禾笑着说,那我真是找到家了,主任,这次给您添麻烦了。张主任沉默片刻,别这么说,都是自己人,你的事我跟政委汇报过了,政委一再叮嘱,要把你安顿好。

一禾刚进招待所,手机就响了,是哥哥。一木问住几楼几号房,一禾说二楼666,一木满意地嗯了一声,又说那边的水硬,先不要喝,一会儿有人送纯净水过来。晚饭后,李干事告诉一禾,后天有车上山,可以跟上去。又给了一禾一张纸,说有了这个,就不用办边防证了,还可以在沿途的兵站吃饭住宿。

纸上写的是,证明:兹有驻阿里××部队向东同志的家属楚一禾……

向东?家属?白纸黑字,右下角盖着鲜红的印张。一禾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当她意识到自己在笑时,鼻子一下酸了。

出发时,天还黑着。张主任指着车灯里一个面相老成的战士对一禾说,小楚,这是吴班长,你坐他的车,别看他年轻,可是个老高原了,车开得很稳。吴班长一个立正,大声喊,嫂子好!傻里傻气,又无比认真。这两天,一禾被叫了很多次嫂子,已经懒得反驳了。

这趟上山,共两辆卡车,一禾坐后车,前车带车的是一个上山蹲点的年轻干部。

一禾歪着头,很快睡着。醒来时已在昆仑山里。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一禾脸上,似乎很温暖。吴班长目不斜视地递过来一瓶矿泉水,嫂子,喝水。一禾瞥他一眼,心说你都老成这个样子了,怎么好意思开口管我叫嫂子?一禾说,吴班长,你们是不是都特别喜欢管别人叫嫂子?吴班长一怔,脸上的高原红更浓了,支吾着答,不叫嫂子,叫什么?一禾喝一口水,问,你今年多大?吴班长说二十二。一禾愕然,她着实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有三十多岁的老实巴交的士兵,竟然比自己还小四岁!吴班长的脸很黑很粗糙,沧桑感十足,耳朵后皮肤还算白皙,留存着年轻的痕迹。吴班长又递过来一盒红景天口服液,说是李干事给的。一禾知道红景天可以缓解高原反应,但向东说,没什么用,也就给自己个心理安慰。

卡车拐拐绕绕上上下下,车外是光秃秃的大山和赤裸裸的石头,没有树,也没有草。一禾是土生土长的新疆姑娘,见惯了沙漠戈壁和荒山,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只是想到这是向东走过的路,才探着脖子往窗外看。一禾知道,沿着这条路,爬上青藏高原,可以到阿里,到神山圣湖,到拉萨。一禾知道,三十里有高原官兵的知心姐姐,红柳滩曾经有红柳,甜水海有个湖,湖边有个玛尼堆,玛尼堆上摆着一个白得耀眼的牦牛头骨。一禾还知道雪山、达坂、黄羊、黑颈鹤、针茅草、芨芨草、民工、背包客……说起这些时,向东沉静的眼睛里起了波澜,闪着明亮的光。一禾总是被這种光吸引,为发光的眼睛着迷,那时候她觉得,这条路,这片高原,是她的情敌。

一禾曾经抚着向东被高原阳光晒红的脸,试探着问,不回山上不行吗?向东说,身不由己呢。他把剥好的栗子喂进一禾嘴里,讲了一个故事。说他们连有个兵,家是湖北的,人很聪明,也机灵,就是不服管,天天发牢骚,说高原不是人待的地方,说他就想吃一口新鲜蔬菜怎么就那么难,说连长指导员班长副班长都是自虐狂和虐待狂。可退伍那天会餐时,这个兵却哭得稀里哗啦,眼泪鼻涕哈喇子把高脚杯都流满了,他端着满满一杯的眼泪鼻涕哈喇子,跑过来给向东敬酒,说指导员,我爷爷在武当山上修过道,他说人都有三魂七魄,现在我要下山了,我觉得我把一半的魂魄都留在山上了。这个兵只在高原待了两年。一禾有点儿失落,酸酸地问,你在山上那么多年,你有几魂几魄留山上了?向东摸摸一禾的头,笑着说,我的魂魄都在你这里,我的身体在山上。一禾说,我不光要你的魂魄,我还要你的身体。向东说,从穿上军装那天起,我的身体就交给部队了。一禾说,要不你也转业吧。向东叹口气,转业了我干什么呢?除了当兵,我还能干什么呢?一禾说,那你等着,等我过了法考,当上律师,我养你。向东笑了,那你还不赶快刷题,到时候我什么也不干,天天陪着你。

进了一道沟,天空变暗了。原本安安静静的白云,转眼变成灰色,风一吹,满沟跑。乌云像落了草的秀才,喝足了墨水,又张牙舞爪,但总归野性不足,到山前就没气势了。一禾觉得这些云像极了向东。一禾喜欢逗他。她把奥利奥的夹心换成芥末,塞向东嘴里;她放屁时用手接住,丢向东脸上,笑嘻嘻地跑开,边跑边闻自己的手。她说,你生气啊,你怎么不生气啊,让我看看你生气是什么样子嘛!于是向东就做出生气的样子,气势汹汹地追一禾,追到了,却偃旗息鼓了。

卡车开进乌云,零星有冰雹打在车上。爬上一个山头,瞬间云开雾散,白茫茫一片。延绵到天际的山峦,凶巴巴的巨石,都穿上了厚厚的白棉袄,变得胖胖憨憨。一禾心里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天空高高在上,一片纯粹的湛蓝。

一禾扒着车窗,眯着眼看雪,看了一会儿,恍惚了,朦胧间有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远处的雪地上,定睛看,又消失了。

一禾和向东的爱情,也是在这样的雪地上生长的。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们走在新疆大学的红湖边,雪后的湖面平滑如镜。一禾小小的影子映在雪上,像高原上的云影一样灵动。向东心想,多奇怪啊,这个小丫头明明就在自己身边,可以看见她红红的耳朵和脖子上小小的痣,可以听到她的笑,可为什么,又感觉离她很远呢?向东觉得自己被裹在蚕茧里,与世界隔着一层。一禾的影子墨水般在雪上流动,流到向东脚下,顺着腿向上,流到向东心里。影子的胳膊轻轻甩动,一下一下敲击着向东的心,也一根根地抽剥着蚕丝。向东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来,伸向影子的手。向东的手触到了影子的手。向东感受到那只手传来的温暖,不由得浑身一颤。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在他身体里漾开,凉凉的,又暖暖的。向东勇敢地握住影子的手,两只手融为一体。向东心里突然生出一种罪恶感,他觉得自己是贼,偷了一禾影子的贼。他慌忙收回行窃的手,可偷来的影子永远还不回去了。蚕茧越来越薄,终于裂开。向东听到一禾的声音,你冷吗?一禾的眼睛亮晶晶的。向东尴尬地笑笑,若无其事地把灼热的手插进衣兜,像在隐藏作案工具。一禾又问,你很冷吗?不冷?不冷你为什么发抖?

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一禾说,怎么好意思欠你一顿饭,我们学校有家柴窝铺大盘鸡,很正宗,来尝尝吧。向东犹豫。一禾笑着说,吃完大盘鸡带你在我们学校转转,我们学校美女特别多,说不定能碰到你喜欢的呢。向东在研究生院十号宿舍楼下等一禾,等了好一会儿,一禾才下来。一禾穿一件薄薄的月白色羽绒服,窄脚牛仔裤,雪地靴,胳膊腿都很细。向东心想她可真抗冻啊。一禾送给向东一本《白鹿原》。向东说,这书我看过。一禾瞪大眼睛,使劲抿了抿嘴,气鼓鼓地说,你这个人真是,看过就看过,干吗要说出来?干吗不能装作没看过?或者什么也不说也行啊,活该单身那么多年。向东很紧张地抓住书本,说我还可以再看一遍。一禾扑哧笑了,逗你呢,看你,大冬天的,都冒汗了。

有一对情侣在打雪仗,你追我跑,我追你跑,他们从一禾和向东中间穿过,开心地笑着。一禾戳一下向东的胳膊,喂,你这个人怎么老是心不在焉的?向东不明所以。一禾笃定地说,你现在就心不在焉,吃飯时也是,我跟你说话,你半天才回。

一禾说,怎么样,我们学校的姑娘都很漂亮吧?

向东说,漂亮。

一禾说,眼睛都看直了吧?

向东说,我没看。

一禾说,你看了,你还盯着人家笑。

向东说,我没看,我也没笑。

一禾说,你不老实,你一直在看那个古丽,都把人家看得不好意思了,脸红得跟啥一样。

向东说,她的脸本来就是红的。

一禾说,还说你没看?

一禾空灵的声音落在雪上,发出清脆的回响。雪浸染了一禾的笑,变得更加纯净了。

一禾收起笑容,郑重地说,好了,不逗你了,跟你说个事,认真的。

向东说,嗯。

一禾说,不许说嗯。

向东说,明白。

一禾说,你不许对别的女生笑。

向东说,明白。

一禾说,你也不许觉得别的女生漂亮。

向东说,明白。

一禾说,你也不许看别的女生。

向东说,明白。

一禾说,你不能对我心不在焉。

向东看着一禾说,我不会对你心不在焉。

几天后的平安夜,向东送给一禾一大兜阿克苏冰糖心苹果,让她分给同学吃。一禾说,笨蛋,才不要给她们分。向东还送给一禾一只巨大的毛绒玩具熊。一禾说,笨蛋,送什么玩具,还不如请我吃烤肉,看我这两颗大门牙,就是专门用来啃肉的。十号楼下,雪飘飘洒洒,路灯摇摇晃晃,一切都很温暖。昏黄的灯光里,一禾一反常态地有些扭捏,想让向东离开,又舍不得他走。她被这种甜蜜的矛盾心理折磨着。向东凝视着一禾低垂的脸,心中无限温柔。一禾的脸一半被灯光照得很柔和,泛起淡淡的红晕,一半被积雪半明半暗的阴影笼罩,显得立体又坚定。向东握住一禾的手,一禾的手烫烫的。向东轻轻拥住一禾,小小的一禾在向东怀里颤抖。向东颤抖着说,希望以后的每个平安夜,我都能陪你过。

向东食言了,向东只陪一禾过了这一个平安夜。一禾削苹果时,割伤了手,流了很多血。

中午时,车队到了麻扎,短暂休整,吴班长他们去兵站吃饭。一禾没胃口,跑去看叶尔羌河。路边的餐馆、商店、修车铺都关了门,一路过去,一禾没找到向东说的那家大盘鸡、皮带面很好吃的四川饭馆。

路上驶过一支施工队。冬天来了,施工队要下山。卡车上装满工程器械,间隙里挤了好几个农民工,推土机铲斗里也坐着农民工。不知是谁吹了一声口哨,见一禾没反应,又大喊美女。一禾瞪他们一眼。他们哈哈大笑。施工队在笑声中开走了,扬起一溜冲天的灰尘。

路边便是秋天的叶尔羌河,水落石出,水声潺潺,给人以清冷锋利的感觉。一禾站在嶙峋的河床上,抱紧双臂吹了一阵冷风。

下午翻黑卡子达坂时,一禾收到赵主任的信息:小楚,金地地产的卷宗你放哪儿了?一禾回电话,但没信号,信息也发不出去。赵主任带领的团队专攻商务诉讼,在业界很有口碑,案子都是挑着接。金地地产摊子铺得太大,资金回不来,破产了。这个案子一禾一直在跟。诉前保全,资产清查,都是一禾在做。出发前,她加班整理了证据目录,拟好了法律意见。她记得给赵主任详细汇报过,可能他忘了。傍晚快到三十里营房时,手机才有信号,信息终于发送成功,一禾觉得不保险,又给赵主任打电话。赵主任说找到了,就在柜子里。又自嘲道,助手太能干也不是什么好事,现在我都业务不能自理了。

晚上住兵站。很奇怪,白天翻山越岭没什么事,夜里躺在床上,高原反应却来了。初时,一禾感觉胸前压了块大石头,很憋闷。不一会儿,憋闷上升到口鼻,一禾张大嘴吞咽空气,却什么也吞不进肺里,像是有张湿透的纸张蒙在脸上。一禾猛然坐起,用力喘几口气,又颓然躺下。后来,黑暗中仿佛生出一层云,把一禾包裹着一点点托举起来,一禾在云里飘,全身充满一种忽而沉重忽而轻松的眩晕感。这是一禾从未有过的体验,很难受,也很珍贵,她细细地品味,好让自己把这种感觉牢牢记住,永远记住。整整一夜,一禾半睡半醒,做了无数个梦,梦里有无数记忆的和幻想的碎片,却怎么也拼凑不出一张完整的向东的脸。

翌日,过了康西瓦烈士陵园,开进一片平坦的高原戈壁。天开阔,地广大,因为阔大,天就显得不那么高了。

天空没有云,明亮的蓝色无边无际。

雪山退到远方,戈壁茫茫,阳光炫目,灰色的砾石上淌着一层薄薄的流光。置身阔大的天地间,一禾莫名地有一种踏实感。远方的雪山环成一个巨大的怀抱,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能走到雪山上。

突然,一禾觉得自己变轻了,在向天上飘,像极了坐海盗船时从最高处下落的那一瞬间,就要摸到天空时,嘭!脑袋撞到车顶,一禾被弹回来,重重坠在座位上。哎哟一声,脑袋晕,腰背疼。

嫂子,你没事吧?吴班长连忙道歉,同时轻踩刹车。驾驶室杂音大,吴班长提高音量,嫂子,你最好拉着把手,这段搓板路特别颠。

很快,一禾就尝到了搓板路的厉害。公路,似乎不应该再叫公路,只是坚硬的戈壁滩上压出来的两道车辙,一个坑连着一个坑,一道坎接着一道坎。一禾觉得自己被丢进了搅拌机,上下左右翻滚,五脏六腑纠结缠绕,胃里翻江倒海。一禾左手捂嘴,用力拍车门。吴班长连忙靠边。车刚停稳,一禾就跳下来,弯腰猛吐,却只吐出几口口水。一禾接过吴班长递来的矿泉水,漱漱口问,不能走别的路吗?吴班长说只有这条路。一禾指着路边的戈壁滩说,下边都比路上平。吴班长说,嫂子,下边不敢走,万一有沙坑,车就出不来了,要是流沙,咱们就陷进去了。

走了一段,大的坑终于没有了,坎却变细变密了。卡车蹦蹦跳跳,一禾起起落落。一禾觉得自己又成了筛选机上的石子,无休无止地剧烈跳动着。

直到这时,高原反应才露出它最后的,也是最可怕的獠牙:头痛。持续头痛。一禾感到脑袋里像是有无数把电钻,永不停歇地由内向外在头骨上钻洞。她重重拍着后脑勺,张大嘴呼哧猛喘,胸脯起起伏伏,像個气囊。

或许是经过一天多的相处,熟悉了,也或许是想转移一禾的注意力,缓解高原反应的痛苦,吴班长主动开口说话了。他说,卡车上拉的是焦炭,山上氧气少,煤烧不透,只能烧焦炭,没焦炭过不了冬天。他说,甜水海以前是像大海一样的湖,现在我们的车正在湖底开。他说,他不怕翻达坂过雪山,就怕这段又长又直的搓板路,太枯燥了,颠得人犯困,这段路老是出事,用向指导员的话说……讲到这里他闭了嘴,意识到自己犯了个愚蠢的错误。出发前,李干事一再交代,绝对不能提向东的事。一禾心头一紧,脸上却看不出情绪的波动。一禾平静地问,向指导员他怎么说?吴班长忐忑地看一禾一眼,说,他说这是条通向天堂的死亡之路。一禾默念一遍,心想,这算不算一语成谶呢?吴班长把方向盘抓得很紧,不说话了。一禾靠在椅背,头无力地歪着,神情漠然,荒凉的目光望向同样荒凉的戈壁。

卡车向着雪山开,雪山却在向后退,路似乎更长了。

又走了一段。一禾问,吴班长你认识向东?吴班长告诉她,向东写了很多关于高原部队的文章,发在政工网上,大家都喜欢看,但他没见过向东,他们在不同的连队,编制上很近,距离上很远。一禾有点儿生气,她每次想看向东写的东西,向东都不给,说写得矫情,看着尴尬,可他却发到网上,让那么多人看。一禾问,在高原上当兵真那么好吗?吴班长很肯定地答,当然好,山上钱多,还没地方花。一禾问,那你攒了不少钱吧?吴班长用力拍一下方向盘,愤愤地说,攒的钱还不够首付呢,嫂子,我老家在农村,县城的房价也是一天一个样,去年休假,三千五一平,我心想,这么个小地方,三千五顶天了吧,就没下手,想再攒点儿钱,多交点儿首付,少付点儿利息,今年回去一看,涨到四千二了!我不敢再等了,赶紧凑钱订了一套,算下来,相当于一年白干。一禾不解地问,为什么非要去县城买房?吴班长说,嫂子,现在谁还愿意在村里种地,又累又不挣钱,再说,姑娘们都很现实,城里没房,不跟你结婚,彩礼也得好几万。说完两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一禾问,你女朋友要多少彩礼?吴班长脸红了,说他没有女朋友。一禾说,你这可不像是没有的样子。吴班长说,不能算有,是中学同学,经常联系,还没正式跟她说。一禾问,为什么不说?吴班长说,说不上来,就是不太敢说。

一禾撇撇嘴,无奈地笑了,心想,他们还真都一个样儿呢。向东也不敢表白,自己还不承认,狡辩说他早就想表白了,只不过被一禾抢先了。一禾抢白道,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我要不说,就是烂到肚子里,你也不会说。向东说这不是情况特殊嘛,高原那么远,对你不公平。那时两人正为向东工作的事闹别扭,一禾希望向东能尽快回到乌鲁木齐,向东却一直打哈哈,企图蒙混过关。讨论两次后一禾明白了,向东是离不开高原的,便不再追问,心里却压着一团火。听到向东又提起高原,这团火就又蹿起来了。一禾说,少来?怎么就特殊了?在高原当兵就不是人?就不能谈恋爱?别让别人的赞美把你绑架了,好听的话很便宜,动动嘴皮子就行,那些赞美你们的人,自己怎么不上高原?自己怎么不落一身高原病?自己怎么不一年只跟老婆孩子见一次面?一禾尖厉的话语刺透了向东为自己编织的保护膜,刺痛了他的心,他无法反驳,只好装作满不在乎地说,反正我觉得山上挺好的,工资也高。一禾随即道,不多发点儿钱,怎么堵你的嘴。

下午,车到甜水海。兵站里很热闹,有个文工队上高原慰问,完成任务后下山,晚上也住这儿。他们吵吵闹闹,准备联欢。一禾想去湖边看看,就出了门。吴班长追出来,塞给她一件军大衣。

远远望去,湖不大,像块深蓝色的玻璃,安静地嵌在戈壁的低洼处。一禾边走边喘,走了十多分钟才到湖边,这才觉出湖面的开阔,湖水也变成浅蓝色。一朵孤独的云悬在湖上,云影落在湖心,黑黢黢的,像条鲸鱼潜在水下。岸边零星的芨芨草已经枯萎,箭秆儿黄得发白。

天空是澄净的浅蓝色,近乎透明,冰一样剔透。

一禾立在原地,抬头看天,看了好久,没有流泪。

一禾沿着湖岸走了两三百米,没看到向东说的玛尼堆。大概是湖水涨了,玛尼堆被淹没了。

一只黑颈鹤仓皇飞起,硕大的翅膀有力地扑闪着,头顶那点儿红,异常鲜艳。为什么只有一只呢?一禾觉得奇怪,向东说黑颈鹤都是成双成对的。她四处看看,确实只有一只。黑颈鹤越飞越高,向雪山飞去,灰白色的翅膀越来越淡,消失在雪山之巅。

一禾坐在水天连接的地方,仿佛在水里,也仿佛在天上。她发了一会儿呆,卸下背包,掏出一叠用天蓝色丝带绑着的信。一共十一封,这是向东写给她的全部的信。

一禾抽出最上面那封,展开发黄的信纸,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宝贝小丫头:

第一次给你写信,很想写得工工整整漂漂亮亮的,可是很遗憾呢,好像写得很乱。我已经撕了三张信纸了。你说奇不奇怪,领导让我写材料,我不想写,又不得不写,结果写起来就收不住,连抄带编,洋洋洒洒几千雄文,一个通宵就能搞定。我给你写信,有很多很多话想对你说,却几乎连一个完整句子也写不出来。

一别三个多月,感觉真漫长啊。窗外的石头都开花了,雪山也老了,对你的思念每分每秒都是年轻的呢。

思来想去,还是给你写首诗吧。咱也不知道能不能叫诗,咱也没写过。嘿嘿。

九十九个夜晚

——写给小丫头

分别的第九十九个夜晚

凌晨三点

月亮在云湖里打鼾

九十九条银河流光所有的泪

九十九把锄头全都朽烂

乔戈里长满庄稼

黑颈鹤飞过蓝色的塔克拉玛干

喜鹊衔来玫瑰

博格达结出蚕茧

九十九把玉梭从不停歇 编织我

九十九夜层层叠叠的失眠

分别的凌晨五点 起风了

我把月亮捞起来 掰成两半

一半给你 温暖你清浅的梦

一半给我 照亮我那不曾言说的

细细密密细细密密的思念

我去,天都亮了,又撕了三张信纸,思念不仅折磨人,也折磨纸呢。罪过罪过,节约用纸,保护森林。

今晚月色很好。院子里没有树。连队的狗不叫。隔壁齐连长在打呼噜,地动山摇!

我在单位挺好的,吃得好,睡得也好,小丫头,你要好好吃饭,多吃菜。听说明园新开了家火锅,重庆口味,你可以去尝尝,好想回去跟你一起去吃。

小丫头,你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也要努力,仔细想想,我也好久没努力写点儿什么了呢,真是堕落。加油!

《白鹿原》我看完了,嘿嘿,再看一遍。

今天有点儿特别,你猜是什么日子?

二十一天后,这封信来到一禾手上。她惊呆了,同学们也惊呆了,她们都没想到,这个年代,竟然还会有人写信。写信的日期距一禾和向东第一次见面正好一年。

那是个初夏的夜晚,天气有点儿凉,一木叫向东喝酒。一木在营职上卡了好几年,死活升不上去,索性转业,然后又辞了工作,在边疆宾馆租个摊位卖小商品。短短几年便做大做强,摊位升级成外贸公司,把生意做到中亚五国和俄罗斯。每次向东回乌鲁木齐,一木都要叫他喝酒聊天。那晚,他们在五一夜市喝。一木喝多了,两眼发直发空。一木对向东说,你也别在山上干了,那个破地方,没意思。两人碰杯,一木抬头看看天,自言自语道,有些山,上去就下不来了。向东心里发笑,老营长这么个粗人,怎么变矫情了。后来,一木接了个电话,就趴桌上不动了。过了一会儿,来了个女孩,小小的个头儿,一副学生模样。女孩狠狠瞪向东,质问,怎么又让他喝成这样!向东狠狠瞪回去。女孩和向东把一木架上出租车,走了。向东心里不舒服,借着酒劲给一木发短信:老领导你可以啊,有钱了就是不一样,小蜜不錯,年轻又漂亮,多嘴问一句,小姑娘成年了没?酒醒后,向东拍着脑袋怪自己多管闲事。过了两天,一木打来电话,叫向东吃火锅。向东不想去,说脚崴了。一木说嘴崴了没?嘴没崴就赶紧过来。向东来到小西门的汤城火锅,没见到一木,见到的是接一木的那个女孩。女孩点好了满满一桌牛肉羊肉,红油锅咕嘟咕嘟滚着,跟女孩冷冷的目光形成鲜明对比。女孩说,解放军同志,赏个脸吧,小蜜请你吃火锅。向东给一木打电话,一木说他在阿拉山口谈生意呢。向东这才知道,是自己搞错了,女孩是一木的妹妹,大学即将毕业,正准备读研。向东连忙道歉说这顿他请。一禾说,你不请谁请,吃多少肉也弥补不了我心灵的创伤。一禾觉得这个当兵的,傻傻呆呆的,有点儿可爱。向东回高原后,一禾老是给他打电话,问一些部队、高原的事。一禾发现同样的东西,哥哥讲她就觉得不耐烦,向东讲她就听了还想听。向东慌了,他喜欢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向东又很失落,心想自己要是不在高原上,该多好啊。后来,和一禾确定关系前,向东请一木好好喝了一场。一木对向东说,王八蛋,我真想捶你一顿。

夕阳西斜,头顶的天空蓝得发白。夕阳掉进湖里,湖面铺了一层金。有风起,水波轻拍湖岸,细碎的石子间传来唰唰的响声。响声无阻无隔地扩散,很快消逝在广袤的虚空中,使这片高原更显静谧。

信纸在手中飞。一禾笑了,她原本想着把信撕碎,丢在风里,现在,她的想法变了,她笑自己矫情,何必多此一举?过去的总会过去,过不去的,也拿它没办法。她一直想看的向东工作、牺牲的地方,现在,她已经看到了。

一禾把信原样折好,塞回信封。又抽出一封,展开。

宝贝小丫头:

真是惭愧。对着信纸发了一个小时呆,一句话好听的话也写不出来,可我结结实实想了你六十分钟呢。

PS:我回来了,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雪山吗?就是我窗外的那座,每天清晨,山顶上都会长出帽子云、蚕茧云、旋涡云,各种奇形怪状的云。你猜怎么着,我想你的时候,这个雪山又藏在帽子里偷看我,它在笑我呢,笑我什么也写不出来。结果,它笑得太狠了,没收住,雪崩了。我们全连出动,赶去山前,那地方虽然是无人区,但万一有放羊的老乡呢?巡查完回来,天都黑了。还好,没有老乡,也没有羊。我给那个雪山开了个会,好好把它批评了一顿,让它严肃点儿,没事别老笑。话说回来,它这一年,比之前小半辈子都笑得多呢。

一滴泪落在信纸上,洇成一个椭圆的阴影。一禾在笑,她的笑容近乎悲戚,却又异常甜蜜。流过泪的一禾的眼睛,更净、更空了。

恍惚间,向东虚幻的身影从椭圆的阴影里显现出来。向东穿着军装,挺拔又呆板。穿军装的向东不抱一禾,也不拉一禾的手,甚至走在一起,都要刻意拉开距离,仿佛穿上军装他就不是向东了,就不属于一禾了。一禾微笑着把信折起来,虚幻的身影消失了。

黄昏倏忽逝去,暮色渐浓。天空变成清清亮亮的暗蓝,几点星光漏下来。天幕下沉,湖面抬升。天幕落在水里,拓展了水的维度。星星在天上眨眼,也在水里眨眼。天上的星星和水里的星星都在疑惑,哪个才是真的自己呢?

山风洗面,空气冰凉。一禾抬起头,目光越过湖面,越过灰蒙蒙的戈壁,落在远方的雪山上。夜空下,山体像煤块,山顶是银灰色的雪。一禾觉得自己站在了雪山前,可以闻到积雪寒冷的气息,可以听到雪片互相挤压的声音在山间回响。

吴班长喊一禾回去吃饭。一禾回到兵站,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的确什么事也没发生。

桌上摆满吃食糖果,还有饮料啤酒。打开简陋的野战音响,音乐响起,联欢会开始,大家吃吃喝喝,唱唱跳跳。

手机响了,是陌生号码,一禾到门外接。对方是位农民工,几天前来律所咨询过。农民工跟着亲戚来新疆打工,给人盖房子,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腿断了。亲戚让房主赔,房主说亲戚是包工头,钱都给了,该是亲戚赔。农民工报警,警察让他找法院,法院让他找律师。案子很简单,事实认定,负责划分,都还算明晰,但执行起来很麻烦,旷日持久,推诿扯皮。这种耗神费力、代理费低的小案子,所里的律师都不乐意接。一禾当时问了农民工几句,建议他找法律援助。农民工问打官司得多少钱?一禾报了律所的收费标准,农民工没听完就走了。这次打电话过来,农民工的意思还是想请一禾当代理律师。一禾想了想说,我目前不在乌鲁木齐,回头给你答复。农民工不说话,但没挂电话。等等,一禾想了想说,这样,你先去南湖西路的司法鉴定中心做伤残鉴定,坐518路公交车,921路也行,到华凌市场后门那一站下车,马路对面就是,记得带上医生开的证明,还有拍的片子、病历本都带上,身份证也别忘了,还有,之前各种开销的单据都找齐保留好,剩下的事,等我明天回去再说。

联欢会还在继续。有个兵喊,嫂子也唱支歌吧。不待大家起哄,一禾就站了起来,大大方方地唱。那个兵上来,给一禾献了一束鲜艳饱满的塑料花。一曲终了,掌声雷动。又有个兵喊,嫂子唱得好不好?大家齐喊,好!再来一个要不要?要!呱唧呱唧!大家就鼓起掌来。一禾大学军训时经历过这样的拉歌场面,当时只觉得傻。现在,她却被一种热烈又朴素的感情感染着,于是又唱了一首王菲的《天空》。“天空藏着深深的思念……等待在世界的各一边……但愿天空不再涂上灰的脸……”一禾的声音清澈纯净,又有点儿飘,很适合这首难唱的歌,她把兵站唱安静了。幸好下一个节目是新疆舞,欢快的音乐响起,大家才又笑起来,又尖叫起来。一个稚气未脱的小战士在大家怂恿下,过来给一禾敬酒。一禾说酒精过敏,喝不了。小战士没完成任务,大家都嘘他。小战士的脸涨得红到耳根儿,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一禾说那我少喝点儿吧,于是就喝了小半杯啤酒。

很快,一禾的脸也生出了高原红,生机盎然。

责任编辑: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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