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旻鸢
1
作战时间:71 : 30
这当然不是作战时间的正规或者正确记录格式。
就在半小时前,米格被指导员叫去谈心。谈的内容不提也罢,指导员不过是把这些日子在各种场合、大会小会已经重复过无数次,把米格听得头脑麻木、耳朵生茧的那些话又跟米格单独重复了一遍,不同的是最后一句中的“大家”变成了“你”:总之吧,不管组织上届时怎么安排,都希望你届时坚决服从、愉快接受。
米格听了什么也没说,抬起脸只问了一句:届时是啥时?
下周一下午四点左右吧,等通知。
米格舒了口气,这次谈心总算解决了他的一大疑问——知道了指导员无数次提到但又没人敢问的“届时”。于是抬头望了一眼指导员背后墙上的正方形石英钟,碰巧即将下午四点,于是轻易地算出离“届时”还有七十二小时。
谈完上了趟厕所再回到理发室,一眼看见长条沙发上方那块圆形的石英钟,发现又过去了半小时,已经是四点半了,便随手从那张摆满剪刀、推子和梳子的工作台上抓起唯一的一支圆球笔,从抽屉里掏出那本用白纸装订而成的《值班记录本》,翻到空白页,快速地写下了脑子里刚算计出的那串数字,顿了顿,又在前面加了四个方方正正的汉字:作战时间。
放下笔,米格听到身后的玻璃门响了一声,接着是一小股凉风涌进来,直打后背,便直起身,朝后退了几步,绕到那张仿真皮长条沙发前,一屁股坐了下去,仿佛门口什么动静也没有似的。他甚至没往门口方向看上一眼,因为没必要——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应该是有人进来了,而这个人应该不是来理发的。这个点临近下班,不用留营的机关干部们都忙着准备回家过周末,手头没活儿的已经走了,手头有活儿的正抓紧把活儿干完趁早走,以避开恐怖的周末“晚高峰”。谁还有闲工夫来理发呢?况且,有理发资格的老王和老黄都不在,即使有人想理也理不了。所以,这个下午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在沙发上把剩下的半小时耗完——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再过半小时,他将打扫卫生关门谢客,然后提着自己那个小木桶去炊事班帮厨:主要是往烧火间的灶门里扔上几块劈柴,再到副食库的蔬菜架子上挑个品相好点的西红柿,边啃边提醒炊事班长马胖子要注意卫生,炒菜时把那顶白帽子戴上,免得头发老是掉进菜里。最后顺便把马胖子为他预留的那盆淘米水倒进桶里,拎回宿舍。
但那个人偏偏是上士老黄——米格看见他时,他已经像黄鼠狼一样猫着腰耷拉着脑袋走到了沙发前,脸上皱得像一团用过的卫生纸。看样子也是刚从指导员那儿出来。米格想。
指导员找过你了?老黄在沙发前来回走了两趟,终于歪过脑袋瞥了米格一眼。
嗯。米格从鼻孔哼出一个字。
那你怎么还没走?
米格眼皮往上挑了一下,我去哪儿?
老黄的腔调立即变得怪异起来,去告别啊。
跟谁告别?
还有谁,我看她都跟别人出去了。
谁,谁跟谁出去了?米格差点儿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但屁股即将抬起的一刹那还是控制住了。
你真不知道啊,那就当我没说。老黄说着已经转身出了门。
小样。老黄像说台词一样从嗓子里制造出两个音节,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米格的脑子一下就凌乱了,像地板上那一摊碎发。
2
作战时间:70 : 00
米格顺着自己的脚尖看到了时间。之前他一直一动不动地仰躺在那张仿真皮长条沙发上,双脚斜向上,顺着靠背一直搭到墙上,像一只倒挂的壁虎,或者是一幅写实风格的油画。直到窗外的路灯亮起,透过玻璃窗照到他的脸上,他才注意到天已经黑了。本来他打算一直这样躺下去,直到下一位理发的客人进来,但光亮照进来后,他的目光就顺着脚尖落到了沙发上方的石英钟上。于是跳下沙发,借着那片光亮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地上的頭发茬子,拔掉了所有插头,走出了理发室。锁上那两扇推拉的玻璃门之后,他的手在冰凉的不锈钢门把手上又握了一分多钟,才撒开手转过身,往饭堂走去。
周末的机关饭堂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清。前来吃饭的人比炊事班做饭的还少,除了正常值班的和非正常加班的,就是几个还没结婚的和几个正跟家属闹离婚的。但米格还是一进门就感觉到了崭新的气象:地板、洗手池和窗台等凡是有瓷砖或大理石的地方都光可鉴人,上面积蓄多年的油污不知所终,空气中洗衣粉的味道远重于饭菜的香味,仿佛整个饭堂刚刚被一台巨大的洗衣机滚了一遍。就连那块贴着炊事员照片、供就餐者监督举报的公示栏周围也贴上了一圈红色的花边,搞得像光荣榜一样。
除此米格还惊讶地发现,那几个金刚一般手握铁勺伫立在菜盆子前负责打菜的炊事员,都齐刷刷地戴上了炊事帽。原来那些发质、疏密程度甚至颜色都不太一样的头顶都统统被白色笼罩了,整齐得耀眼。这使得因为人少不用排队的米格,端着不锈钢快餐盘闲庭信步地从他们面前走过时,竟有了一种检阅三军仪仗队的感觉。
最后一个压阵的是马胖子。他那张红扑扑的圆脸像初升的太阳一样迎接着米格。“红太阳”之上竟然也扣上了一顶雪白的炊事帽,帽子明显跟脑袋不是一个型号,只能勉强罩住头顶那一小圈,周围的头发纷纷逃离帽墙的束缚向外奓开,像一丛打悬崖峭壁上顽强生长出来的杂草。
呀呀呀,怎么不多打点儿?马胖子盯着米格手里的快餐盘,显得十分震惊,好像不多打点儿就是在犯罪似的。米格垂下眼帘,发现盘子里已经堆了三道菜,每道菜都是平时的分量,连自己最不爱吃的洋葱也小山似的耸立着。
关你屁事。米格的眼睛又跳回马胖子的头顶,恨不能一巴掌把那帽子打飞。
韭菜炒鸡蛋,你的最爱。马胖子拿勺子敲着盆沿说,多来点儿吧,反正剩下也是喂猪。
米格往盆子里瞟了一眼,鸡蛋很少,韭菜很多,除了盆底,盆壁、盆沿上粘得都是,乱七八糟的,令他胸口发堵。
太乱,不要。米格直摇头。
是不是韭菜看着像头发,是不是你看什么都是头发?马胖子咧开大嘴傻笑,像好端端的南瓜被摔裂了一道缝。
放屁。米格转身要走,又忍不住扭过头来说道,能不能把你那帽子摘掉,影响老子食欲。
饭堂顿时安静下来,仅有的几个人都扭过头来看他。
这……不是你让戴的吗?说为了大家的健康和食欲。马胖子咧了咧嘴,满脸委屈和讶异地答道。
米格就语塞了,像吃饭时突然被一块骨头噎住。马胖子说得没错,他的确建议过炊事班戴帽子,而且不止一次。因为那时候他经常能从饭菜里吃出头发,尽管他每天都要见到、接触到无数的头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可以接受饭菜里有头发。恰恰相反,正因为岗位,他比任何人都更在意饭菜中的头发,因为他无法遏制自己顺着吃出的那根头发想到一大把头发,继而想到一片油腻的头皮或一个凄凉的头顶……所以他比别的吃到头发的人更糟心,建议也提得最多。但他们什么时候采纳过?他的建议只让马胖子感到很奇怪,后者用百思不得其解的语气质问屡屡“找碴儿”的他,别人提这事也就得了,你要提就没道理了,你每天经手成千上万的头发都没事,在我这儿发现一根就受不了了?
从此再没搭理过米格。直到米格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帮炊事班化解了一次“要出人命”的重大危机,马胖子才戒骄戒躁、谦虚谨慎起来,有事没事,就向他虚心讨教。但不是讨教帽子的事,而是咨询治理头顶的各种窍门秘诀。因为马胖子正搞对象。而那位正被他搞着的对象对他日益严重的掉发问题日益反感,让他觉得这已经成为他们进一步发展的主要障碍。这样一来,米格几乎每顿饭都不可避免地边吃边跟人探讨头发的问题,不仅要把视线从油水稀薄的饭菜里转移到对方油腻汪汪的头顶,还要把思维从“饮食”转移到“男女”。这比从饭菜里吃出头发还要糟心。
即便如此,米格也再没提过帽子的事。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全队和他一样建议过的至少有一半,那些从没建议过的,基本上通过摔盘子的方式委婉地表达过,既没建议过也没摔过盘子的,不是新兵就是干部。但炊事班从没动摇过不戴帽子的决心。
没想到大家都对这事彻底死心的时候,他们却把帽子戴上了,而且还很不要脸地说是米格让戴的。这让米格更感别扭,以至端着饭菜回到餐桌上,仍感觉眼前还飘动着那顶帽子时,猛地就抬起了头,才发现马胖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他对面,正满脸谄笑地看他埋头苦吃。他嚼着满嘴的食物没好气地问,把饭堂搞得跟过年似的,也是我让搞的?
那是同志们自发搞的,离过年还有好几个月呢。
离下周一下午四点可只剩下不到七十小时了。
说啥呢,告诉你,这可跟那个无关啊。至少帽子我们早就定做了,要不是前段时间我休假,早就戴上了。
那就是有事求我。
也不是什么大事。
要跟头发有关就免谈。
要跟头发无关也不找你呀。
啥意思,我就只配侍弄那几根鸟毛?
不不不,我是说你是我见过的专业水平最高的理发师,不对,洗头师,不服都不行。
放屁,这个世界上哪有洗头师这东西?
你就是啊,别人只是洗头工,你却达到了大师的水准。
无他,唯手熟耳。
可你这眼力却像是天生的,要不是亲眼所见,绝不敢相信。
说吧,什么屁事?米格比较正式地抬起了头,看着眼前这顶自己并不喜欢的白帽子。
我这儿有两根头发,你帮我看看是不是一个人的……
打住。米格突然感到喉咙一痒,眼前下雪似的飘满了头发。他感到满嘴嚼的都是头发,肠胃禁不住一阵痉挛,连忙扔了筷子,端起米汤连喝了两大口,总算是压住了喉咙以下的翻滚。
米格再没有心思吃下去,扔了餐盘就往外走。马胖子从后面喊住他,淘米水不要了?
不要了。
那我就……倒了?
倒……先别倒。米格回过头去,先给我留着吧。
顶多留到明天早上,被司务长发现恐怕连桶都得给你扔了。
那我现在提走。米格抬头瞟了一眼饭堂门口那块滚动显示着日期、时间、菜谱的LED屏,发现这顿饭竟然吃了半小时。
3
作战时间:69 : 35
米格看着眼前白色纸包里躺着的两根丝状物,就像看着两块不知名的古生物化石,除了陌生还是陌生。
一切都源于那次“鉴定”。那是半年前,也就是在他发誓再不向马胖子提建议之后不久,司机班一位老司机在菜里吃出一根头发,当场便拈着头发找炊事班要说法,因为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在菜里吃出头发。众目睽睽之下,身为炊事班长的马胖子也毫不示弱,不仅不认账,还一口咬定是对方故意找碴儿,从自己头上随便拔了一根扔进去,栽赃陷害——这一招在以往屡试不爽,只要死不认账,这事就不了了之。但这次司机班好像是有备而来,他们不依不饶,最后竟提到了做DNA鉴定。这就无法收场了,就连闻讯赶来的队长、指导员也拿不出让双方善罢甘休的方案。因为铁证如山,只須把头发拿去一验就能水落石出。僵持之际,他端着碗嚼着饭走过去,本来是看热闹的,却被马胖子一肥肘拱了出去。
看什么看,这儿有你什么事?马胖子没好气地朝他吼道。
他强压下胸中的怒火,赔着笑脸把马胖子拉到一边,说,我是来帮你的,你个二货,这头发不仅是你们炊事班的,还就是你马大班长本人的,我劝你尽早服软认错,否则赔了夫人还折兵。马胖子满脸狐疑地看着他,你又不是神仙,凭什么相信你,万一是他们的呢,这岂不成了千古奇冤?
他就用下巴指着炊事班那片头顶说,我是干啥的?这个院里有谁比我见过的头发多?不信把你们全班集合起来,我给你现场表演一番。
马胖子半信半疑地盯着他看了半分钟,又扫了一眼司机班那七八张愤怒的脸,最终低下了那颗肥硕的脑袋,领着全体炊事员去给司机班赔了礼道了歉。那次之后,他声名大噪,不仅马胖子及炊事班全体对他刮目相看,敬为本班上宾,可随便出入操作间和库房,还可随意享用蔬菜架子上的西红柿和黄瓜,就连司机班那些平时招呼都很少和他打的首长司机也开始跟他称兄道弟——几乎一顿饭的工夫,他就由理发室打杂的洗头小哥变成了受人敬重的“洗头师”。
但现在他有些后悔当初的冲动了。这两根分别用写了字(米格没看清是什么字)的白纸包着的头发,一映入眼帘,他就有些慌。
这到底从哪儿弄来的?盯了足足十分钟后,米格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甭管,你就说是不是一个人的?马胖子脸上也毫无表情。
你到底想干吗?考核我还是逗我玩?
你甭管,就说是不是?
看着像。眼睛都快看花的时候,米格才怯怯地说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再看看。马胖子双手抖了一下。
又好像不是。
别好像呀,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
人命关天的事你咋不拿去做DNA?
这不有你这位大神在吗,上次那么准!马胖子有些愤怒了。
那是瞎蒙的行吧。
扯淡。
趁马胖子不注意,米格提上淘米水,一溜烟逃出了炊事班,像一条被驱逐出门的狗。
4
作战时间:69: 00
提着半桶淘米水回到宿舍,米格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打电话。他掏出手机,眼睛却满屋子地扫。屋子里除他之外只有几张空床和一排铁皮柜子,同宿舍的老王和老黄都按规定回士官家属院“过周末”去了,正常情况下周一早上七点之前不会再回来。窗外的篮球场上倒有几个人在练投篮,但他们投篮时眼睛不是盯着篮筐,而是乜斜着往他的宿舍里瞟。他走过去把关着的铝合金窗户哗啦一把拉开,又哗啦一声关上。但他们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依旧时不时地隔着窗玻璃往屋里扫上一眼。他只好再次把窗戶拉开,冲着他们嚷,喂,你们看什么看?几个家伙终于停了下来,立在原地,抱着球睁着眼张着嘴看着他,装着无辜且莫名其妙的样子。这几个兵他都见过,是警卫连的。
有事吗,班长?其中一个嬉皮笑脸地问道。
鬼鬼祟祟往我屋里看什么看,跟贼似的。
谁看你了!他们嘟囔着转身撤退,心有不甘地转移到了另一头的篮筐下。
他在屋里搜了一圈,没找到适合遮挡的东西——这让他猛然觉察到一个连各级联合检查组都从未注意到的重大安全隐患:所有男兵的宿舍都没有窗帘!最后他找到的办法是拉开被子,像蛇一样把上半身钻进去。四个角都掖严实了,这才端起手机,用指尖在那块宝蓝色的屏幕上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像一个年轻的工兵在排除一枚构造复杂的地雷。
最后停在屏幕上的还是那个他无比熟悉的姓名及号码。他凝视着屏幕,突然想到这个号码自存进手机以来还从未拨打过,所有的通话都是对方拨打,他接听。但他坚信再翻一百遍通信录也是这个结果。
接听的速度快得令他震惊,使得他出口便有些仓促。
在吗?
在。听筒传来的回应再次让他讶异,因为“在”,更因为“在”的声音异常低弱,好像压根儿就没经过嗓子,只是往手机里吹了口气。他的心像受了重击的皮球一样一下蹦到嗓子眼儿:我把水给你送过去。
现在不行,不方便。声音依旧轻,他竖着耳朵仔细听,没有听到任何“背景信息”,周围一片寂静。他搜索了一下脑海中符合条件的环境,能想到的只有坟墓和被窝。他想以开玩笑的方式问是不是在约会,但话说出来却变成了:是在排练吗?
不是,忙着呢,要没事的话先挂了。
有事有事,我想跟你说个事。
那就赶紧说。
我想请你吃个饭。
你发什么神经,等有空了。
什么时候有空?
什么时候都有。
那就现在。
现在不行,忙着呢。
什么时候……他还想再问一遍,对方已经挂了,挂得比接听还干净利索。他再打过去,已经关机了。
忙什么能忙到这种程度?他不敢往下想,手指却自觉地在屏幕上戳出一串新的数字,那是集团军总机的号码。总机登记着每个人的各种联系方式,手机座机,军线民线,住宅办公,公开的不公开的,都一一在案,以确保随时能找到。谁也找不到的人,总机肯定能找到;总机找不到的人,才有可能是真的找不到。
他正想象着她正“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被总机的呼叫吓得魂飞魄散的精彩画面,总机已经接通了,一个女兵在里头温柔地问,你好洞两,请问您要哪里?
请帮我接一下刘小样。
请问谁是刘小样?
就是你们通信连那个姓刘的女排长。
我们连里没有姓刘的排长。
米格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她早已不是排长,应该是副连长或副连职技师了,忙纠正道,哦,是刘技师。
那怎么称呼您呢?
我是她……她爸爸。
可我们这里显示的,您这个号是机关理发室米格班长的。
哦,不好意思我打错了。慌忙挂了电话,他握着手机使劲想了想,发现除了“刘小样”自己还真想不出她的真名叫什么。
刘小样当然不叫刘小样。“小样”是她在舞台上演小品时的台词。他们那个逢年过节重大活动必演的“正能量”小品,全场仅有的几个笑点全部来自她这个“女一号”语速极快、东北口音极重的对白,而每句对白又几乎都以“小样儿”开头,又以“小样儿”结尾,以至一场演出下来,大家没记住小品演的啥,却都记住了那个扮相恬静秀气的女兵和她的“小样儿”。
而米格正好相反,先认识她、知道她叫刘小样,之后才欣赏到她的表演。其实前后也就差了个把小时,而且还是因为头发。那是四年前的事了,米格刚调进机关不到一个月,院里认识他的人和他认识的人都还是个位数,他洗过的头还不到一百个。那天下午因为有演出,理发室冷清得像座破庙,老王和老黄起床后直接就从宿舍去了大礼堂,用他们的话说,一是为了给米格占座,二是为了让米格休息一下午——他俩不在,即使有人来了也理不了发,理不了发米格就不用给人洗头。但米格还是希望有人来,他想趁此难得的机会亲自操刀练练手。但米格在长条沙发上坐了一下午,也没等来一个“试验品”。就在他准备关门大吉去看演出的时候,不知从哪儿蹿出来一个人影,像撕破布一样把那两扇他已经合上的推拉门撕开一道门缝,挤了进来。他随手操起门后的扫把奋起直追,那人进屋后停了下来,戳在屋子中央捉奸似的四下里搜寻着。是个留着蘑菇头、穿着臃肿迷彩服的女兵,她搜了一圈,然后眼睛盯着天花板下吊着的白炽灯问,人呢?
我不是人吗?米格也仰头看着灯管。
我说的是理发室的人。
我不就是理发室的人吗?
新来的?她终于降低视线打量了他一眼,你会理发吗?
不会,米格感觉有一股气流从胸腔往上顶,如果不会,来理发室干什么?
女兵的會吗?
人妖的都会。米格瞥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说,不过现在来不及了,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就是为演出才来的,不把头发弄好我怎么给你们演?说话间已经一弓腰把自己塞进了米格跟前的座椅里。米格把扫把扔下,不慌不忙地从抽屉里翻出《服务登记本》,问,你叫什么,哪个单位,什么职务?
你不认识我?
我怎么会认识你?
你没看过我的演出?
没看过。
看完演出你就认识了。
可现在就要登记。
以前不是理完才登记的吗?
我怕理完你就跑没影儿了。
真啰唆!上个月五号我刚来过,你照着那天的抄就行了。
米格翻到上个月五号那一页,果然有一个备注了“女”字的记录,该行姓名栏里赫然写着“刘小样”三个字,是老黄甲骨文般的笔迹。米格差点儿没笑出声来,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你管我叫什么,赶紧给我弄头发吧。
要弄成什么样?米格掂起一把剪刀,“咔嚓咔嚓”地剪着空气,没好气地问道。
弄成长发飘飘。她说着朝后甩了一下头,动作像洗发水广告里的女明星。但米格没有看到一根随之飘起的长发,他看到的依旧是蘑菇头,而且发质干枯、分叉、发黄,不要说甩头,就是八级大风来了怕也飘不起来。
这得等等。米格继续“咔嚓”着手里的剪刀说。
等多久?
一年吧。
你啥意思?还有一小时我就要上台了,队长要我必须长发飘飘,求求你能不能快点儿?她说着眼睛里竟渗出了泪珠子。
弄不了。米格把手里的剪刀咣当一声扔回工具台上,突然歪起脖子盯着她迷彩服衣领子上的少尉军衔,问,你不是来演出,是来考核我的吧?
谁有工夫跟你扯犊子!没那个本事你早说。她气呼呼地抹了一把眼泪,站起来就要走。
等等。米格突然想起什么来,及时叫住她,就当是考核我也得交个卷子。转身进了工具室,从那个落满灰尘的木头箱子里翻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头模具,拎在手里,像提着一颗刚砍下的脑袋。她惊得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但还来不及躲避,模具上那顶头发已被他摘下,转眼就罩上了她的头顶。
你个浑蛋……她刚骂了半句就顿住了。两个人都安静下来,看着镜子里披了长发的她,目瞪口呆,理发室顿时只剩下呼吸声。
刘小样那天是什么时候、怎么离开理发室的,米格已经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隔壁礼堂的《迎宾曲》砰然奏响之后,他才知道她已经走了。但他牢牢地记住了那天的事,因为这是他职业生涯第一次为女兵服务。
而直到看完那天的演出,米格才知道,那台节目除了那个传说中的小品,她还新增一个歌伴舞:一个男的穿着挂满军功章的礼服,背着一支九五式自动步枪(应该是训练用的塑料模型枪),以标准的丁字步直挺挺地钉在舞台中央兀自高歌,她戴着假发穿着印了无数只乒乓球的红底花裙子在旁边围着他又蹦又跳,像梅花鹿绕着树桩子练跑步。那首歌的歌名叫《当你的秀发拂过我的钢枪》。当然因为化装的成功,现场的许多人根本没有看出伴舞的长发美女就是小品里那个着迷彩服、留蘑菇头的女兵刘小样,有人甚至以为报幕的念错了名字。
再后来,他才又进一步知道,那个歌伴舞是临时安排给她的,原来负责伴舞的女演员临上场前突然拉肚子上不了场,经过首长审定的节目单又不能随意更改,演出队的队长只好让全队舞蹈功底最好的她临时救急,但直到演出即将开始才有人发现她的头发与歌名之间的反差,这才让她火速赶往理发室寻求技术支援。但也就顶替了那一次,原先伴舞的那位女演员之后再也没在演出前拉过肚子。人们印象中的她依旧是小品里的刘小样。只有米格,因为第一次看她演出就先看到排在前面的舞蹈,而先入为主地记住了那个长发飘飘的刘小样,以至后面那个让大多数人津津乐道的小品,在他心目中竟成了她自毁形象的“出丑”。
所以第二次为她服务时,他就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让她留长发的建议,而且跟以往一样直言不讳。
你留长发好看。他对仰躺在洗头椅上的刘小样说。
那你告诉我,哪个女孩留长发不好看?刘小样有些得意地晃了晃自己的蘑菇头,水珠子甩得米格一脸都是。
你,你现在留长发就不好看。
啥意思啊,又逗我玩是吧?
你现在的发质不好,干枯、分叉、发黄,还老掉头发,长了掉得更厉害。
你……这也太直接了吧?刘小样猛地挺了一下身子,仰起脸愠怒地望着洗头椅上方的米格,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女孩子啊。
还用过不少护发产品。米格像扳方向盘一样一把将她的蘑菇头扳正,再动,担心水洒你一脸。
是,都不管用,我都想去植个发。刘小样不敢乱动了,嘴里也老实了不少。
千万别植,植发又粗又硬,还把毛孔堵住了,出不了汗,一搞体能训练就知道苦了。
那怎么办?
我告诉你一个办法……
我可没有那么多钱。
一分钱不用。
那次的结果如他预料的一样,刘小样最终接受了他开出的“方子”,但和他预料的不一样的是,她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振奋。果然走出理发室不到一分钟,米格就收到了她发来的短信:理发师同志,希望你能像保守军事秘密一样保守我头顶的秘密。米格回复:放心,这是我们的职业道德。刘小样马上又回:你跟所有女顾客都这样说话吗?米格想了一下才回:请把“女”字去掉,战场上没有性别,理发师眼里也没有。按下发送键的那一瞬,米格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唾沫星子喷了一屏幕。
现在,差不多四年时间过去,米格早已不是这个院子的新人,他由上等兵、下士干到了中士,院里认识他的人和他认识的人加起来至少达到三位数,他洗过的头也早就突破了上千人次,服务对象从士兵到将军遍布大院各个岗位,唯一没变的就是他的服务内容依旧局限于洗头这个领域。这成了米格头顶上的一块疮疤,什么时候想起,都觉得自己是大院里的一个笑话,恨不得一出门就溜着墙根走。如果硬要说成就感,那整个四年里除了饭堂鉴定头发那次,恐怕只有刘小样了。只有刘小样把他当理发师——不是嘴上恭维,而是真心实意。
别叫我理发师,我不理发,那次我是骗你的。每次米格都这样纠正她。
你就是理发师,你拯救了我的头发。
米格就不再纠正了,因为刘小样所言属实。她的蘑菇头早已不见踪影,她蓄成了长发,蓄成了跟戴那顶假发时一模一样的真长发。披着真长发的刘小样先是当上了演出队的女主持,后来又有了朗诵、歌舞、戏曲以及时装秀,一台晚会下来全是她忙碌的身影。而原先那个著名的小品因为新理论的提出和教育主题的更新,不再具有教育意义而永远地退出了舞台。新编排的小品里面再没有那样的台词,因为电视台的小品里早就没有了那样的台词。但人们依旧叫她刘小样,理发室的登记本上登记的依旧是刘小样,米格的手机里保存着的也依旧是刘小样。
5
作战时间:56: 15
再次进入队部办公室时,米格忍不住先瞥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
已经是周六上午了。吃过早饭,米格决定向队里请半天的外出假。在填写请假条“事由”一栏时,他足足考虑了五分钟才写上“购物”两个字。填好恭恭敬敬地递到指导员跟前,指导员像以往一样?了一眼就抓起了笔,但刚写了个“同”字就停了下来,抬起头,表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问道,购物,你购什么物?
洗发水。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因为他脑子里此时全是洗发水。
还真是洗发水!指导员扔下笔猛一拍大腿说,昨天刚跟大家谈完话,结果今天请假外出的特别多,而且全都是购物,而且购的物我全都猜准了,炊事班的买铁勺,司机班的买导航仪、坐垫,你买洗发水,竟然都是因公外出,你说邪门不邪门?
他紧张得额头直冒汗,等着指导员往下揭批。但指导员却朝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重新抓起了笔,继续完成狂草的“同意”二字。
接过请假条,他倒退着往外走,像电视里那些大人物身边的小人物。
回来!快退到门口时,指导员又突然板起脸吼了一声。他如中弹一般浑身一抽,僵在了那里。
不就外出买个洗发水吗,都不知道怎么走了?指导员脸上又恢复了意味深长的笑容,用嘲讽的语气批评道。
他慌忙把请假条揣进兜里,按立正的动作要领从头到脚迅速调整了一下姿势,举手敬了个礼,然后向后转,出了门。
怀揣着请假条回到宿舍,他仍感觉到胸口在狂跳不止,坐下来喝了几口水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便扔下水杯去炊事班找马胖子。
马胖子还没走,但已经换好便装,正对着镜子紧张地捯饬着那几根不成氣候的头发。米格倚在门口学指导员刚才的样子斜视着他,真是去买炊具?
废话,难道还能去泡妞?
指导员信吗?
指导员现在谁都不信。马胖子突然停下,紧盯着他的脸说,看来你也是刚被侦察。
他点点头,问,他发现什么了?
你真不知道?马胖子的大嘴立马凑了过来,说,前几天司机班一个老兵,是谁咱就不说了,跟指导员谈心后,越想越觉得这次裁员肯定有自己,就请假外出去找他在市里处的对象,希望和平分手,谁知那女的不干,偷偷藏了他的士兵证,然后直接告到机关,机关反馈到队里,搞得指导员很被动,现在他对人员外出很敏感,尤其是老兵,见谁都想诈出点儿线索来。哎,你说人心要都是透明的多好,省得相互猜来猜去伤脑细胞。
难道就没有什么别的情况?米格依旧觉得不大对劲。
你还想要什么情况,这还不够吗?
比如说你有没有……
我什么,我能有什么?马胖子像触了电似的蹦起来,我在老家可是有对象的人了,马上就要结婚了。一说到对象和结婚的事,马胖子又很快平静了下来,堆上包子一样紧密的笑容说,昨天那事到底看没看出来?说着已经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把那两个小纸包掏了出来,拆开。
不是。没等纸包完全打开,米格便抢先说道,快得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再看看,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马胖子还是把纸包打开了,果然跟米格预料的一样,两根毛发无论粗细、颜色、发质都完全不一样,所以他非常坚决地说道,不用了,绝对不是。
这对狗男女,老子小菜刀劈了你们。马胖子气急败坏地往桌子上猛砸一拳,两个纸包被震得往上一跳,飞出了桌面。
不信你去做个DNA。已经走到门口的米格又底气十足地回过头来补充道。
6
作战时间:56: 00
离开炊事班回到宿舍,米格打开存放个人物品的铁皮柜子,从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十几瓶各式洗发水中拎出三瓶,装进一个塑料袋里,提着,像以往外出购物时那样轻松地迈着步子往外走。
出大门时,他被门岗哨兵拦了下来,要他出示证件和请假条。他有些诧异,尽管按规定哨兵检查盘问出入营区人员就像理发员每天给人理发、炊事员每天都做饭一样属于最基本的职责,但他不记得什么时候被人真正检查过——印象中好像一次也没有,也从来没见过机关的其他人被检查过。因为警卫连的战士个个是靠眼力吃饭的,就像他能记住经手的所有头发一样,他们对属于这个院子的人和车都过目不忘,只要不是第一天调入机关的,他们都不会无缘无故地把对方拦下。而对处长以上的领导,哪怕是刚调来第一次经过门岗,他们也能在敬礼的同时准确地说出对方的姓加职务,并问好,比如“吴处长好”。
今天是什么情况他不知道,所以他不大情愿地掏出了请假条和士兵证。岗台上那位年轻的列兵乜斜着眼接过他递上的东西,先是逐字逐句地朗读了一遍请假条,又打开士兵证,对着里面的照片把他并不复杂的五官打量了个遍,像电视里的警察查对通缉犯。
可以走了。列兵把东西交还给他,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
你笑什么?他突然觉得列兵笑得很诡异,而且颇为眼熟。
我没笑呀。列兵既诧异又无辜地回答道。
你昨天是不是打篮球了?
我天天都打篮球。
你是不是趴窗户上看我来着?
谁趴窗户上看你了。
你敢说你不认识我?
谁认识你呀,我昨天刚调过来,连军长政委都不认识。
那你为什么查我?
那是班长要求的,不认识的一律检查。
米格就再无话可说了,像被什么噎住了喉咙。他没想到他们准备得这么充分,像有预案似的,滴水不漏。他狠狠地瞪了列兵一眼,把证件和请假条往兜里一塞,转身就走。果然三步之后,他就清晰地听到从身后传来的总结讲评:神经病!
出了大门见岔路就拐弯,因为他隐隐约约能感觉到那双乜斜的眼睛还在身后跟着,像一只会飞的摄像头。连拐了几个路口才停下,因为前面没路了,是一条死胡同。站在死胡同的墙下,他掏出手机开始拨打,但很快就有人告诉他,他拨打的电话依旧关机。
他只好原路返回,转了半天才从胡同里绕出来。在离军部门口百米开外,他一眼就认出站在岗台上的还是刚才那个列兵,电线杆子一样稳当地戳在那里。他掏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最终在一棵树下蹲下来,像等待总攻的潜伏分队一样,等着下班岗哨把他替下。
蹲得双腿快要麻木的时候,岗台那边才出现动静,他们开始验枪,交接岗,列兵被替换下来,被领班员带着进了大门,消失在视线里。他这才起身走过去。新的哨兵是个上等兵,对他的出入熟视无睹,尽管他穿着便装。
一进大门他就往左拐。左边是军直属队,右边是军机关,大门和门口的影壁墙及墙后一条贯穿大院南北的甬道,将大院平分成了东西两大块,内部人称“东半球”和“西半球”。这是他第一次踏入“东半球”。他一直认为那半边不应该算作军部,因为它跟“西半球”的机关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尽管,“两个世界”之间除了那条笔直的甬道,连一道冬青树矮墙或者象征性的铁栅栏都没有,但依旧很少有人越过甬道,在“两个半球”间穿行往来(不像他当新兵时的炮营和隔壁的步兵营,隔着三米高的围墙和铁丝网还翻来翻去相互串门)。尤其是从“东半球”往“西半球”跑的,更是寥寥无几。而经常这么干的,他印象中大概只有刘小样。
关于“两个世界”的判断在他进入这个世界后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里面的格局和设施都跟他六年前所在的炮营一样,坐北朝南的四层楼房里住着几支连队,楼房前面的巨型操场上布满训练设施,连篮球场的水泥地面上都画着队列训练用的白色线条。
楼房与操场之间,是各连的晾衣场——每个连队都对应着一小块,上面用铁丝拉着几道晾衣绳。因为是周末,铁丝绳上挂满了各式衣服和床单被罩。他挨个儿看过去,发现那些用衣架撑着的衣服就像一个个站立着的人,正接受他的检阅。检阅到最尽头处,他果然找到一片艳丽的色彩。他朝那片色彩径直走去,刚迈出去几步便感觉到周围有些异样,抬头发现宿舍楼的每扇玻璃窗里几乎都晃动着人影,有的干脆趴在玻璃上往下看。这让他想起那几个打篮球的家伙和那个列兵。没错,这里正是警卫连的宿舍。
看什么看。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绕到晾衣场的外侧,确定那些挂满纺织品的晾衣绳像帘子一样将自己与楼里的人隔开了,才踏实地往里走。走到那片艳丽的色彩前停下,然后弯腰从下面钻过去,眼前果然是通信连,门口木墩子似的戳着一个戴着“连值日”臂章的短头发女兵。让他意外的是,女兵不仅一眼就看见了他,还一眼认出了他。
这不是理发室的米班长吗?怎么搞得跟送外卖的似的?他刚从晾衣绳钻过来,女兵就开始嚷嚷上了,脸上配合着丰富多彩的表情。
他赶紧把手指竖在嘴唇上以示小声,你认识我啊?这不刚外出回来。
谁不认识你啊,都说你头洗得好,短的能洗成长的,黄的能洗成黑的,可惜我们没这机会。
尽管来找我就是了,你这发质不错。他没想到沟通这么顺利,也就不再按原计划拐弯抹角了,直接说,我给你们那个那个刘……刘技师送洗发水,完事就出来。
我们有两个刘技师,你说的是哪个?
女的那个。
两个都是女的,没有男的。
演小品那个。
未经批准,男兵不得擅自入内。女兵突然板起了脸,严肃地指了指门口的警示牌说。
那你把她叫下来。
我们刘技师周末都很忙,专门交代过,谁找也不见。
还专门交代?忙啥?
保密。
你就告诉我,她到底在不在?
保密。
那你幫我把这洗发水转交给她。
我这是值勤哨位,不能存放与值勤无关的物品。女兵又指了指头顶的摄像头说。
那你见到她,让她给我回个电话。
行行行,求你别待在这儿行吗,连里都监控着呢。女兵一个劲儿地朝他翻着白眼,不耐烦地下达了逐客令。
7
作战时间:54: 34
回队部找指导员销假时,他手里依旧拎着那袋子洗发水。是特意拎去的。指导员果然对他“外出购物”的效率惊讶到怀疑的程度,他连看了两眼墙上的石英钟才问,你请的不是半天假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也没别的事,买完东西就回来了。他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袋子。
指导员更惊讶了,说,还真是买个洗发水啊?早知道让他们捎回来就是了,还浪费一个外出名额。
他笑笑,转身出门之前没忘了立正敬礼,动作像队列会操一样板正,却还是在门口被指导员叫住了。
等下,我看看你买的啥洗发水。
就是普通的那种。他主动折回去,然后一股脑儿把三个瓶子全都掏了出来,摆在指导员的办公桌上,以便指导员阅示。指导员显然有些尴尬,没话找话地说,哟,都是名牌。然后随手拎起一瓶“力士”,掂了掂,问,这个多少钱?
二十。
给我留下吧,我正好用完了,老记不起来买。指导员说着已经掏出了二十块钱,拍在桌上。
这个……这个不适合你。他一下就慌了,恨不能一把将瓶子夺回来。
怎么就不适合我?指导员把瓶子拿近了,像检查一枚炮弹一样翻来覆去地看了个遍,然后念上面的一行字:针对毛糙蓬乱发质,你看,我不就是毛糙蓬乱发质吗?
那不是普通人用的。
你刚不说是普通的吗?你这家伙,到底哪句话是真?
这确实不适合你用,这是为特殊群体定制的。
哈,这东西还有定制?指导员满脸狐疑地看着他,但很快就好像明白了过来,意味深长地朝他眨了眨眼说,噢,我知道了,这是……首长专用的?
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使劲地点了点头。
早说不就得了吗,神经兮兮的。指导员悻悻地把瓶子放下,把钱收起,准他出了队部。
一出门他便对着头顶的廊灯长长地嘘了口气,恨不能把洗发水连袋子一起扔进垃圾桶。他从没在领导面前这么狼狈过——从头到尾连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事后总结,大概只有一句话是真的:这的确不是普通的洗发水,甚至根本算不上什么洗发水,因为这的确是为特殊群体定制的,而且,这个特殊群体特殊到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刘小样。米格第一次为她洗头之后,就开始了这种定制。
说来还是他在地方理发店拜师学艺时偶然得来的秘方:把做饭时的淘米水收集起来,密封发酵半个月,以之替代洗发水洗头,能改善发质,使头发乌黑亮丽。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秘方,至少那家理发店的店长、理发师、学徒甚至清洁工都知道,而且都不敢保证有效,因为从来没人试验过。主要原因是太费事,先要密封发酵半个月,还要连续使用半年以上才能初见成效。这足以引起顾客们的怀疑,几乎谁也不相信一样很便宜又很费事的东西能好到哪里去,他们普遍认为只有很贵又很省事的才是好东西。比如高铁和飞机,就比绿皮火车好。
米格在获得秘方后也曾向家属院几位长发飘飘的家属郑重推荐过,希望她们耐心地、大胆地试一试,其结果无不被对方尴尬地误解为是米格在以此糊弄她们,有的甚至直言不讳地提醒他:你就给我们来点儿实在管用的吧,这点儿钱我们还是出得起的。他就再也不费这口舌了。若不是那次刘小样亲口提出“省钱”的要求,他也绝不会再想到此秘方。因为他知道刘小样要的不是秘方,而是成品;她除了不想花钱,还不想花时间和气力,米格须亲自“如法炮制”:让马胖子每天都把淘米水留好,然后用木桶提回宿舍,再用装洗发水的空瓶子一瓶一瓶灌好,密封,锁进个人的铁皮柜里,发酵期满后再交付刘小样使用。
使用后的效果远出乎米格的意料。不用半年,只过了一天刘小样就找上门来了,炮弹般冲到他面前,把头一低,抵在米格胸口,像一只顶人的山羊。
什么破秘方,简直就是馊主意。你闻闻,一股子馊味!刘小样带着哭腔嚷道。
米格吓得后退半步。他的确已经闻到一股以前从未闻到过的气味,除了源自头发的“馊味”,还有源自其他部位的其他气味。但他马上镇定下来,说,这哪是馊味,这分明是米醋的香味,山西人最喜欢这种味道了。
放屁,全连官兵都说是馊味,见了我都问我几天没洗澡了。
这就是她们的不对了。你看咱们有机生态农场的猪粪,比化肥难闻多了,育出来的菜也没化肥的长得快,可就是好吃,因为那是自然发酵的,有营养。咱这洗发水也是,没有买来的好闻、见效快,但有营养啊……
你这不会就是用猪粪做的吧?
当然不是!
馊主意总算是“馊”了下来。在米格那猪粪般天然的洗发水的精心“浇灌”下,刘小样那头被“化肥”毒害得奄奄一息的头发奇迹般地复活了,变得像那些用猪粪滋养过的蔬菜一样生机勃勃、郁郁葱葱。当然这种变化也是秘密發生的,旁人只知道结果不知道过程。而米格,在这个过程中不仅见证了刘小样头顶的变化,更见证了她头顶以下直到脚后跟的变化——尽管大多数时候她依旧要按条令要求着迷彩服配迷彩胶鞋,将头发绾束成丸子头,但业余时间她开始将头发披散开来,穿裙子配高跟鞋;跟他说话时的音量和语速也随之骤降,不再像以前那样放鞭炮似的嚷嚷,每次都震得他几乎耳膜穿孔,高兴了还会叫他一声“米班长”;在此期间还不止一次地请过他吃饭,尽管他没去,尽管被他服务过的人几乎都说过请他吃饭之类的话,但他能感觉得到,刘小样是真请。因为她请得很具体,每次几乎都是:一起吃个饭吧,下午下了班,吃麻辣烫,就在门口挺近的,不用请假。而他的回答也千篇一律:不去。几乎从未犹豫过。从未犹豫过正是因为太近,与军部大门只隔了一条最多能并排摆下三辆“勇士”吉普车的马路,而且还是室外排档,只头顶上有遮蔽物——从屋檐下伸出来的一顶遮阳棚,进出军部的人想看不到都很难,除非大家都长得跟长颈鹿似的,眼睛比遮阳棚还要高。开始他甚至不相信那儿还有能请客的地方,更不相信刘小样这样在军营内部都能像熊猫一样引起围观的稀有种群会上那里招摇过市。后来信了,是因为他每次路过都要往那边看上几眼,而且稍不留意就能看到刘小样的身影——有时候是她一个人,有时候还有别的人,不是通信连的女干部就是演出队的女演员,有时也有男的,但不是单独——现场至少三人以上。
米格还发现,每次谢绝刘小样的“请吃”之后,如果自己届时路过那里,那看到的刘小样肯定是一个人,那张只能坐下两个人的快餐桌,另一个座位永远是空的。这更加说明是真请、专请,而不是顺便捎带或临时提溜。所以每次受到邀请米格都会准时从那儿路过,然后站在百米开外的一棵法桐树下,看着她吃完。
这也相当于请了。米格这样想。直到他从对面那把椅子上看到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那个人,米格不太熟,但隐隐约约记得是业余演出队的男演员,现任警卫连副连长。
8
作战时间:32: 41
周日他打算在屋里“一个人静静”,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哪儿也不去,谁也不见,什么也不干,看能不能把这事给忘了。所以起床之后他就决定先把手机关了,以保证不被外界干扰。但手指按下关机键之前却鬼使神差地先按下了拨号键。刘小样依旧关机。沮丧再次袭遍全身,他忍不住又点击了一下通话记录,然后一条一条往上翻,发现最近的半年里,她从未在周末与他联系过。他又翻了一下短信来往的记录,由她先发起的对话,他一般都是秒回;而由他发起的,她有时秒回,有时几小时后才回,有时隔几天才回。而这些,他以前从没在意过,如果不是专门翻看手机记录,可能永远都不会注意到。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最后发起的一次对话记录上。
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后面再缀个数字就是架战斗机了。
他:我爸爸当过空军,但不是飞行员是地勤,他希望我超过他,当个飞行员。可后来我招飞没招上,阴差阳错地当了陆军的防空炮兵。
她:你爸是不是很失望?
他:没有,他觉得也还行,开不上飞机就打飞机,总比搞保障强。让他失望的是,我兜了一圈最后来这儿洗头了,保障中的保障,是不是很搞笑?
她回:这有什么好搞笑的,为人民洗头也是很光荣的。
……
他默默关上对话框,然后搜出父亲的电话号码,按下了呼叫的绿色按钮。当兵五年多,他好像从未主动给父亲打过一个电话。的确,是父亲安排或者命令他去当兵的。到了炮兵连队,他才发现自己并不适合当炮兵。第一年参加实弹射击,他就被火炮震得头晕目眩加耳鸣,过了半个月才缓过来。第二年再去实弹射击前,他想办法调到了军机关。父亲得知后立即打电话过来质问,他辩解,马上转士官了,军机关名额多。父亲说,你迟早会后悔的。
电话很快就通了,没等父亲出声,他便说道,爸,我决定回炮连了。
9
作战时间:23: 45
米格下午四点多钟找到马胖子的时候,马胖子还像死猪一样仰躺在副食库的蔬菜架子上,身上一半是酒味,一半是青菜叶子味,像一根酒腌的巨型黄瓜。米格吓了一跳,又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确定已经过了下午四点后,才走上前去。
其实上午给父亲打完电话他就想找马胖子了,但没找到,以为他又请假外出了,就开始给他打电话,但一直没打通。马胖子竟然也关机了。于是就不再打,等着马胖子回信,直等到四点。
周日的下午四点是个重要的时刻。四点一到,周末就基本结束了,基层单位开始收假,清理卫生、恢复秩序,像马胖子这种管人管物的小头目,都得亲临一线指手画脚。
但马胖子并没有在一线指手画脚,而是躺在蔬菜架子上睡觉。其实也不是睡觉,因为眼睛是睁着的,只不过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所以米格伸过去捏他的鼻子的手刚一靠近,就被他一巴掌打开了。
滚!马胖子的声音死气沉沉的,像从棺材里发出的。
有句话,问完就走。米格心里着急,嘴上却不知道怎么說。就那事,到底是闹着玩的,还是真的?
哪事?啥是闹着玩的?我啥时候跟你闹着玩了?
那我就直说了,头发那事我突然感觉有点儿不对劲,上次看得不是太仔细,能不能让我再瞅瞅……
瞅个茄子瞅!马胖子骂道,早让我扔了。
扔了干吗?真要是什么大事,最好还是去验个DNA靠谱儿。
DNA个屁!马胖子的声音突然就变了,像牛犊子叫,她都承认了,她自己都承认了——
谁自己?都承认什么了?米格问完又觉得自己问多了。
还能有谁?那头发不是她的,也不是我的,你没看错,我上午打电话一审就审出来了,果然在外面有人了,还趁我不在把人带回家来,那可是我为结婚准备的新房啊……
马胖子一哭,整个菜架子都跟着摇晃起来。
米格感觉天都要塌了。
10
作战时间:08: 20
周一上午米格起得有点儿晚。这跟他的睡眠有关,一晚上没怎么睡着。没怎么睡着是因为睡觉前喝酒喝多了。他并不喜欢喝酒,“禁酒令”颁布以来,几乎就滴酒不沾了。但下午从炊事班出来后,却鬼使神差地钻进小超市,从里面抱回来一兜子(到底有几瓶他都没数)二两装的“扁二”,于晚上熄灯后开始往肚子里灌。连以往重大节日会餐都没喝完过一整瓶啤酒的他,以为用不了一瓶就能把自己喝得不省人事,然后顺顺利利一觉到天亮,却没想到一瓶下去之后反倒更清醒了,于是就又开了一瓶……这期间他不停地看手机,看那个上不了网的军用智能手机有无新的短信或者未接来电。尽管它一直开着,铃声也一直开着,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一熄灯就调到静音或者振动,但他还是不停地掏出来看,喝一口酒看一眼,像吃下酒菜似的。直到那一兜子“扁二”全灌进肚,手机也没动静,他更没能睡着,开始不停地起来上厕所,先是尿,然后是吐,再然后是又尿又吐。上完最后一趟回到床上已经快天亮了,他强打起精神等着起床号响,却一碰到枕头就睡着了,连后面的起床号、出操号、收操号、开饭号都没能干扰到他。最后把他吵醒的还是手机铃声,老黄在电话里像消防车一样火急火燎地朝他嚷嚷,你度蜜月去了?理发室都要挤爆了!
他以紧急集合的速度跳下床,才发现手机屏幕显示的时间才七点四十多,远没到上班或操课时间,也就是刚吃完早饭的样子,便骂了一句“傻瓜”,然后以正常的速度穿衣洗漱。整理内务的时候,他没浪费时间再去叠“豆腐块”,直接用被包绳捆成了行军状态。捆完,又靠在被包上群发了一条告别短信,主要是发给一些不是太熟但又需要保持客套的人,免得“届时”一忙,忘了礼数,造成不辞而别的误会。
忙完这一切走进理发室的时候,上午上班的号声正好响起。大厅里只有四个人。能坐四个人的长条沙发上,只坐着老王和老黄。他们跷着二郎腿,各举着一张全打开的大开版报纸在认真阅读。两个他不认识的尉级军官垂着手站在沙发两侧,好像在为他俩站岗。
他长长地嘘了口气。老王就把那张像幕布一样挡住自己整个上半身的报纸轻轻地放了下来,然后朝他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老黄则把报纸往沙发上一摔,左右摆头,用下巴各指了一下那两个中尉说,人家都来半天了。
两名尉官大度地笑笑,异口同声地说道,不急,不急。
米格径直走到洗头椅前,抓起挂在墙上的围布,哗啦一声狠狠地抖了一下,说,谁先来?
两名尉官还没动,老王和老黄已经起身,往各自的工作台走去。
军机关的理发室跟师里、团里最大的区别,就是多一个人,多一个岗位。这个人就是米格,这个岗位就是专门负责洗头的“洗头员”。
其实,米格来理发室之前,是没有这个岗位的,四级军士长(现在叫一级上士)老王和上士(现在叫二级上士)老黄跟其他单位的理发员一样,既负责理发也负责洗头。米格来了之后,老王、老黄便不再亲自洗头,由米格专门负责洗,洗好了,再由老王、老黄理发。有时米格没到,有人等着理发,他们也不洗头,一定要等米格来了再洗。除非他正式请了假,来不了。
这样的分工,是四年前米格来军部报到的当晚,机关公勤队的队长当着老王和老黄的面,专门明确的:你刚来,啥也不会,就先负责洗头、打扫卫生吧,等熟悉了情况再说。当时米格有力地点了点头,觉得这样的安排合情合理——别说一个理发员,就是哪级军政主官新上任,也得先熟悉熟悉情况才能开展工作。
问题是,他熟悉了四年的情况,也没等来“再说”。他觉得经过在地方理发店拜师学艺后,自己已经完全可以和他们一样成为正式的理发员了,这样他就可以不再受他们的驱使而延续这种悬殊的苦乐不均了。
老王大概也看出了他的心思,有事没事就在他能听见的范围内自言自语,说这里可不比师以下呀,这里的情况要复杂得多,会理发不一定就能理发。他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为啥?老黄说,这是纪律。
什么紀律?他又问。
理发纪律。老黄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条他从没听说过的纪律。
从那之后,他基本上就不再去想“再说”的事,老老实实地守在洗头椅旁继续“熟悉情况”。至少,守在洗头椅旁,他每隔一两个星期还能见到一次刘小样。
但现在,刘小样也即将要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半个月前,当他从队里的动员大会上正式听到因落实新编制,公勤队要有三分之一的人离开军机关,充实到一线分队的消息时,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那时他满以为自己对这个院子远未到依依不舍、生死难离的地步,甚至还觉得与其留在这里洗头还不如回炮连当炮手,说不定自己已经不再忌惮射击时的轰鸣和震颤。直到前天,也就是上周五下午,指导员找他谈心并明确告诉他,三名理发员至少走一个,“届时”他可能性最大时,他才想起柜子里那些洗发水以及在院子另一边的刘小样。他觉得走之前应该跟刘小样见个面,把洗发水都交给她,把自己想说的都告诉她。所以他问指导员“届时”是什么时候。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却先从老黄那里听到了刘小样的花边新闻。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刘小样随后也像一架隐形性能超强的战机,说消失就消失了,在最后一次通话后的六十多个小时里,他再也没能联系上她。
11
作战时间:06: 20
强撑着打架的眼皮把两名尉官的头侍弄完,正准备往沙发上坐的时候,那扇朝北的玻璃门再次被挤开,伴随着一阵长驱直入的凉风,呼呼啦啦一口气涌进来五六个人,像电视里团伙作案的劫匪。
你们这是在拼团吗?米格扭头睁眼,挨个儿看过去,没好气地问。其实他更想说的是“你们是拼团来折腾我的吗”。因为他正打算给两名年轻的尉官洗完头后,就靠在长条沙发上眯上一小会儿,以防在下一步的操作中,因为眼睛睁不开而把人家呛死在水盆里。
拼团请假好请呀。有人嬉皮笑脸地应道。
他再次扭过头去,是一个长得像潘长江的小个子下士,经常在台上演小品的。这才发现,这些人都不是机关的,而是军直属队的,确切地说都是集团军业余文艺演出队的。
演出队的演员到机关理发室理发,是军政治工作部主任特批的。军直属队也不属于机关。虽然跟机关在一个院,但单位不算机关单位,人也不算机关的人。他们自然不在机关理发室服务保障的范围内。如果没有大领导特批,他们这些来自各个基层连队的业余演员,就算是来军礼堂排练、演出,想拾掇个头发也得往各自连队或外面理发店跑。主任特批之后,他们不仅能像机关人员一样在机关理发室理发,还能在不需要理发时跑过来化化妆、洗洗头。
编制在通信连的业余女演员刘小样和编制在警卫连的业余男演员们就是因此而理直气壮地找他们服务的。
演出队的演员们也乐意来他们这儿理发(女的叫“做头”),除了一流的服务技术,他们这儿还有一流的焗油和护理产品,到外面享受同样档次的服务要付出不菲的代价。
米格也乐意为他们服务,因为这些人大多是刘小样介绍来的。
但现在,他对他们毫无兴致。他的身体就像一棵被锯断的大树一样直直地倒在了沙发上,两只眼睛的上下眼皮也一下子就粘在了一起。他闭着眼问,你们明天要演出?
不演出。
要排练?
不排练。
那大周一的,都凑什么热闹啊?他嗓门儿突然就高了起来,把坐在沙发另一端的“潘长江”吓得从沙发上滚了下来。但他很快又镇定下来,像演小品一样夸张地耸起肩膀,谄笑着怯怯地说,每次不都周一来吗,周二军容风纪大检查。
他这才想起,每周二的早操时间部队都要检查军容风纪,有时是连里组织,有时则是营里、团里或师里,所以周一历来都是理发高峰期。而这个高峰期的“高”度,一般跟组织者的级别高低成正比。但他依然没好气地问,你们连里没有理发员吗,既然不演出?
连里只有一个会理发的,实在忙不过来,这次是集团军军务处组织检查,不合格的要通报批评。排在最前面的一个中尉已经一屁股坐在了洗头椅上。
你们哪个连?
工兵连、防化连、警卫连都有。
警卫连?……米格不知道怎么就把这三个字说出了口,就像从嘴里滑出来的一样。
对,我就是警卫连的,你认识我们连的人?“潘长江”像背台词一样抢答道。
哦,你们那个……副连长周末在不在?米格问道。
不在,这些天正忙着搞对象呢,昨天很晚才回来,回来就睡觉,一倒下就着……
你们不知道我今天没空吗?米格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声音又高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你没空?正给尉官理发的老黄终于像耗子一样从一旁钻了过来,大概是米格越来越高的分贝打扰到了他工作,也许是别的原因,因为他问完米格没等对方回答就紧接着问那几位等待理发的业余演员,演出队的都来了吗?也没等他们回答又问了第三个问题:不检查女兵?
那我们不知道。
老黄就原地转体一百八十度,又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老黄平时也给演出队理发,但只给女兵们理,而且每次服务都非常周到,如果只是来修个边的,他会劝对方再做个造型,做完造型再焗个油,焗完油再做个保养什么的,常常一搞就是几个钟头。在此期间,为了让对方安心地坐在椅子上不至于太无聊,他除了陪着聊天,还常常把平时锁在柜子里的瓜子、薯片、养乐多或者可乐什么的一股脑儿全拿出来,开小卖铺似的摆到对方触手可及的地方。有一次,米格随机关去草原驻训点保障了一个月,回来后刘小样塞给他一大袋花花绿绿的零食,说是慰问驻训官兵。米格拿回理发室与老王老黄一起分享,吃着吃着,老黄突然停下来,含着满嘴的锅巴渣子问,都谁给的?米格随口告诉他是演出队来慰问演出时发的。老黄当时脸就绿了。事后米格告诉刘小样,刘小样笑得两只肩膀一耸一耸地往上跳,还说了一句听起来无比高深的话:真是造化弄人、世道轮回啊。让米格回味无穷。
所以看着老黄的后背,米格的声音又不由得高了起来,上午我要补政治教育笔记,你们下午再来吧。
下午是体能考核,请不了假。
那就考核完再来,什么时候来都行,我就是不睡觉也保证给你们理完。
12
作战时间:05: 00
哎呀,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给他们洗了嘛,当兵的何必刁难当兵的呢?基层的兄弟多不容易,你就忍心让人家白跑一趟?再说也不是外人,那可是主任特批的。
米格好不容易看到不速之客们有动身离开的意思,刚要合眼,却听见老黄的声音又响起,嘴里嚷嚷着,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我怎么刁难他们了,我说不给他们理了吗?米格的声音也随之抬高了一个八度。
那你刚才还讨价还价、推三阻四、挑肥拣瘦的。
我怎么挑肥拣瘦了?
我看你给那些女兵洗,给那个刘小样洗就很上心,恨不得跪地上给人服务,也不打听打听那是多少人玩剩下的,理发室的人都让你丢尽了。
放你的狗屁!米格一个鲤鱼打挺直接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两只粘住的眼睛一下就睁开了,石狮子一般瞪着老黄。
奶奶的反天了,新兵蛋子,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吗?
那我就告诉你我有几斤几两。米格说着已经一步蹿到老黄的跟前,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把他放倒在地上,而且骑在他身上,然后就像拳打镇关西的鲁提辖一样抡起了拳头。
几斤?
几两?
……
米格每打一拳都要问一句,直到演出队那五六个人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像五马分尸一样一人抱住他“五体”的一部分,将他抬离老黄的身体。
13
作战时间:00: 00
这次计时就这么结束了。从上周五下午结束与指导员的谈心开始,他预计七十二小时的战斗最终提前五小时结束了。从扑向老黄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一切已经结束,一切又已经重新开始。他已经不属于这个院子,剩下的只是无关紧要的后续,尽管过程与想象的不太一样:
他被业余演员们从老黄身上抬起来,像杀猪一样按在沙发上后,老黄便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冲出了玻璃门。紧接着老王也扔了家伙什跟着跑了出去。
半小时后,公勤队就召集全体干部骨干利用午饭时间开了个会。会后,指导员代表队里向米格宣布了处理决定:在全队面前做个检查并当众向老黄道歉,这事就过去了。否则,调离军机关,发配回单位。
这么轻的处罚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这跟没处罚差不多,而且几乎就事论事,一向敏锐的指导员没有抓着已有线索顺藤摸瓜、举一反三,把事情往其他领域尤其是他最为关注的私自喝酒和男女关系等方向延伸。
但他还是选择了“否则”。这让指导员多少有些措手不及,惊愕地问他,不想寫检查?
不想在军部干了。他平静地答道,队里不是早就定了我下连吗,怎么打一架反而留下了?
谁说的?我可告诉你,这次分流人员完全是根据工作需要定的,不是谁想留就能留下的,更不是谁想走就能走的。你想走?今天还真就不让你走了。
要是思想有问题呢?
啥思想问题?指导员愣怔了一下,没等他回答又问道,真喜欢上人家了?
他点点头。
唉!指导员言简意赅地结束了谈话。接下来是念在他辛苦一年的分上让他挑选“发配”单位:下面各个师部、旅部、团部都可以,因为这些单位有专职理发员的编制,过去之后他不用再从洗头干起,直接转正当理发员。他最后选的是回连里,回原来的老连队当炮手。
临走,老王破天荒地来送他,还破天荒地送给他一把银光闪闪的“王麻子”剪刀,要他拿着这把剪刀剪断过去,开创未来。
开创什么未来?米格说,我再也不会跟头发打交道了。
老王叹口气告诉他,在他王大班长的大力保荐下,队里本来已经决定让米格留下,让老黄下连,就是出了这事,队里也没改变过想法,因为老黄的民主测评全队倒数第一。
这下好了,你把人家到处找关系走后门都没办成的事替他办成了。老王说。
为什么一定要留我?米格反问道。
因为全队上下都对你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尤其是炊事班和司机班。
那次是瞎蒙的。米格痛苦地闭上眼。
绝不可能,司机班跟炊事班都要玩儿命了。老王抬起头,说,不信拿去做个DNA。
米格的眼前又一次飘满千丝万缕的头发。
14
回连队报到后的第一件事是上交手机。其实手机在周一上午冲进理发室后就按规定(工作期间不得使用手机)关掉了,后来就再也没心情去管它,也就是说,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所以他从兜里掏出来就直接递到了连长手里。
年轻的炮连连长接过手机放进身后那个巨大的铁皮柜子里,正要撞上柜门,突然问,你不关机?
关了一天了。
那你不先开机看一下?至少要到实弹射击才能拿出来了,万一有什么短信电话之类的呢?
不可能。米格斩钉截铁地答道。
连长就用力一甩手,厚重的金属柜门咣当一声,仿佛把米格过去的一切都锁进了柜子里。
第二件事是被安排去给营长教导员理发。当这道命令从连长口中说出时,米格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都知道你原来在军里当理发员,技术一流,营长教导员特别重视,要试试你手艺哩,后面还有三个连的连长指导员在后面等着哩。见他惊愕,连长重复了一遍营里的安排。
不不不,米格急忙打断他说,我在军里理发的时候出了点儿情况,落下了心理阴影,现在一见到头发手就发抖,我这辈子也不能理发了。
不理发你干什么呢,连里只有炮班的编制。连长显然很意外,而且很失望。
那就到炮班。
可你不懂专业。连队马上就要外出驻训打靶了,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可能带多余的人。
我懂专业,我原来就是咱们连的炮手,一排三班二炮手,我的训练考核成绩都是良好以上,现在也能保证及格。
这么长时间没练还能及格不容易。连长说,可及格水平只能当普通炮手,当不了班长。
那就当普通炮手。
那你将是连里最老的炮手,中士炮手。
那就当最老的炮手。我一定在打靶之前把压退弹的水平恢复到四年前。
压退弹?四年前?连长仰起头闭上眼,好像陷入久远的回忆中,十几秒之后才说,你说的是五九式一百炮吧?早就进博物馆了,现在的新装备都是自动装弹,你可能见都没见过。
啊?米格有些措手不及,急忙说,我可以当新炮手,重新学。
来不及了,实弹射击可不是闹着玩的,出了事谁也担不起责。
我打算年底提前复员,就想打一次实弹。
要不你改当五炮手,负责供弹,就是把炮弹搬到阵地,装进弹匣。
上不了炮?
在炮下进行,但离火炮很近,也属于阵地。
好吧,我干。
哎,营长教导员还等着你下午过去给他们理发呢。连长沮丧地看着头顶的日光灯说,我想知道,既然那么喜欢当炮手,你当初为啥不留在连队,非要调到军部去理发呢?
为了……服从命令,听从安排。米格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出了那八个字。
好吧,连长果然很无奈地笑了笑,然后转身出门,边走边说,那就找你的下士班长报到去吧,中士炮手。
是。米格说着身体往后一仰,斜靠在墙上,望着窗外像食堂里天鹅绒桌布一样湛蓝的天空嘘了口气。
15
秋天大概是草原最美的季节。雨水充沛的夏季刚刚过去,万物凋敝的冬天尚未到来,没过腰身的牧草像浓密的秀发,随风起伏,翻滚起金色的波浪。但草原的美不只在地面,更在于天空。浩瀚无边的波浪之上,便是天鹅绒桌布一样湛蓝的天空。这样纯净的天空当然只属于火炮,属于炮手,属于防空炮群一年一度的实弹射击:首先划破天际的是银色的航模靶机,它用长长的钢丝绳拖拽着风情万种的丝绸拖靶招摇地进入天鹅绒的大幕,一路肆无忌惮地向下抛洒着媚眼,引起警戒雷达的躁动,引发预警系统凄厉的警报声。沉静的防空阵地终于按捺不住,瞬间撕去伪装,露出狰狞的面目和嗜血的本色,无数根乌黑锃亮的炮管像铁齿钢牙般从柔软的草丛中伸出,虎视眈眈地盯着天上的猎物,恨不能将压抑已久的渴望和激情一股脑儿喷射出去,瞬间将它烧成灰烬。当然,从捕住目标到发射炮弹这十几秒的跟踪瞄准是漫长的,要等它进入射界,要等它无限接近航路捷径,才会有开火的命令传来。然后就是轰鸣和震颤,几秒之内,成百上千的炮弹前赴后继,呼啸着冲出炮口,携带着蓝色的火焰,奋不顾身地奔向拖靶,并在与它失之交臂之后,自动引爆,粉身碎骨,像一朵朵妖娆的梅花,惊心动魄地绽放在天鹅绒大幕上。
这一切米格并不陌生。五年前他就站在钢铁的炮盘上亲身体验过,但那时他只感受到震颤以及震颤之后的头晕目眩加耳鸣,倒是后来因保障机关工作组随高炮分队来草原驻训时,得以不止一次地站在离阵地咫尺之遥的地方感受这壮观的场面。
这种场面像极了爱情,令米格陶醉。他需要这种陶醉,来遗忘酒精不能遗忘的东西。只可惜这份陶醉尚不够浓烈。作为一名只负责供弹的五炮手,他的战斗位置被严格地限制在离火炮三步开外的地方,属于他的那部分操作也在目标临空之前就已完成,他从弹药所成箱扛回来、再一箱箱拆开、然后一发一发压进弹匣的炮弹,早就由弹药装填手在完成射击准备后全部塞进了火炮供弹机内,后面的事——火炮的伪装是怎么掀去的,目标是怎么被发现、捕住、跟踪、击毁的,均与他无关。他不过是整个过程最近距离的旁观者。就像所有在繁殖活动中的雄性哺乳动物,在提供完一粒(或多粒)精子之后,自己的使命就已基本结束,剩下的所有事情都将由雌性完成,想插手也插不上。
现在,他需要这种轰鸣和震颤来忘记过去,忘记那些頭发。
所以当他站在炮下一共“旁观”了五次这种悲壮而热烈的场面之后,终于不顾自己第六年老兵的身份,恳求下士班长让自己在第六次也就是最后一次即正式考核的时候,站到炮盘上,在不影响其他炮手操作的情况下感受一下与火炮一起震颤的滋味。不出意料地遭到了下士班长的严词拒绝。整整比他小三岁的班长十分老练地批评他这种不成熟的想法,但念在他是一个打算提前退役的第六年中士老兵的分上,特别允准他可以向前靠近两步,站在几乎伸手就可以摸到火炮的位置观看。
这依旧让他感激不尽。目标再次临空了,火炮再次转动起来了,全班都全神贯注地操纵着火炮,他突然发现炮盘上还有一个身位的空隙,仿佛就是为他而留。他选择了一个最佳的角度悄悄蹬了上去。火炮终于响了,他感受到了震荡,一种源自钢铁的震荡,与源自地表的震荡截然不同,刚硬的撞击力瞬间从脚底传遍全身。伴随着通体的麻痹,他如木偶般被气浪抛起,扔出炮盘,在空中划出一道粗短丑陋的抛物线后,重重地落在了一片被铲平、夯实过的草地上,然后又在大呼小叫中被许多的手抬起,放置在了担架或者救护车上。但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他的眼睛睁不开,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在黑暗中任人摆布。
自己会死吗?会在自己军旅生涯的最后一次实弹射击中意外地死去吗?不会的,肯定不会。他听那个当连长的老乡说过,高炮打靶没那么容易死人,自从十几年前误中一架空军靶机打死一名飞行员,就再也没出过亡人事故。尤其是地面的伤亡,这么多年集团军范围内也就打死过一头老母猪,还是弹片落下后砸伤至死。
炸膛?当然是最危险的,一旦发生,必炮毁人亡,群死群伤,血肉横飞,惨不忍睹。但这样的事情在当下怎么可能发生?每次射击前的安全检查至少有七八次,各级安全员们本着对战友生命和部队荣誉高度负责的精神,恨不能像孙悟空一样钻进炮膛里,逐个部位地检查排除隐患。所以这种惨烈的事故现在大概只有那些煽情的文学和影视作品中才会发生。
弹壳伤人呢,这倒有可能。但所有的弹壳都是往前弹出,想被绷伤除非站在火炮身管的正前方。在实弹射击时站在那个地方的人不是傻子就是神经病,而且即使不小心站到了那里,也极易被一旁的班长发现,从而被一脚踹飞出去。
处理臭弹?这是目前理论上最可能出事的。把未发射出去的臭弹排除出炮膛后,必须立即徒手搬运到远离阵地的深坑内掩埋,待技术人员做后续处理。在这个过程中如果失手,炮弹掉落在地,而且着地的部位正好是底火,落点又正好是坚硬的水泥地面或者地钉之类的金属物,就极有可能会撞响底火,引发爆炸,谈笑间灰飞烟灭。但排除臭弹是班长的职责……
实在无法继续了,他决定给老乡连长打个电话。躺在担架或者病床上的他用微弱的声音说了两声“手机”,很快就有人把手机递到了他的手里。他接过手机,在黑暗中找到开机键,长按了下去。手机响了起来,开始是开机铃声,短暂沉寂后便是各种提示音,接二连三地响起,有未接来电的,有收到短信的,还有电量不足的。
米格使勁睁眼,只微微睁开来一道缝,模模糊糊地能看清手机屏幕。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堆新收到的短信,都是对他告别短信的回复,“保重”“祝福”之类,只有两条与众不同,一条是马胖子发来的:我决定原谅她了,年底就结婚。另一条是司机班长发来的:临别之际再次感谢兄弟!上次的事,要不是你给找了个台阶,真不知道怎么收场。
米格越看越觉得蹊跷,于是用语音回复道:那根头发真不是炊事班的?
很快收到回复:哈哈,就知道凭兄弟这眼力当时一眼就看出来了。不过以工资卡担保,以前吃出来的都是,就那次不是。我们几个打赌,从自己头上拔了一根放进去,本来只想教训一下他们,以为他们会乖乖认账,没想到会闹到这么大。虽然玩笑开得有点儿大,但让炊事班提高了卫生标准和服务质量,也是值得的,是吧。
米格挣扎着坐了起来。眼前是老黄猥琐兼疑惑的脸,他身后是一片雪白。野战帐篷里空荡荡的。
我死了还是活着?米格问。
当时与死擦肩而过,现在离死还差很远。老黄幸灾乐祸地说,我听你们那个班长说,是什么底火漏焰,说这是只有新式火炮才会出现的情况,你站在禁止人员站立的位置,被炮身罅隙里泄漏出的火焰气浪掀了出去。
你怎么在这里?米格继续惊愕地问。
我跟随机关来草原搞保障。上午刚接到王班长的电话,说他准备转业,理发室还缺个人,他跟队里全力推荐你了,但你手机关机,就让我专门过来告诉你。要不是这事我才懒得来呢,你这家伙太绝情了,为了个女人就把我打得三天出不了门。
米格又毫无防备地想起刘小样来,正要打听她的情况,又听见老黄说,征求你意见呢,你到底愿不愿意再回去?
米格的眼睛落回手机屏幕上,他快速地把未接来电和新收到的短信翻了个底朝天。依然没有看到刘小样的。于是他收起手机,抬起头对老黄说,谢谢,但真的没有必要。
你真要提前复员?老黄嘴巴张得恨不能一口吞了米格。
不,我要一直干下去,直到……
直到把自己震死为止?
嗯。米格严肃地看着老黄,郑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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