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永是王羲之书法的嫡传继承者和发扬推广者,穷一生之力,精研王氏书风。他手书的八百余本《真草千字文》堪称王氏书风的﹃影印版﹄,让更多人得窥王羲之书法堂奥,成为后人学习书法的入门范本。
谈论书法艺术,大多绕不开“书圣”王羲之。王羲之的书名之所以能够历经1700余年而不朽,除了其本身高超的艺术魅力外,也有赖于后世名家對王氏书风的代代相传,其中,首位系统完整地传承王氏遗韵并为之发扬光大而奉献一生的书家,当推僧人智永。
王氏嫡传
智永(约510—约610年),原名王法极,是王羲之的七世孙,活动于南朝陈、隋间,在山阴(今浙江绍兴)永欣寺出家为僧,人称“永禅师”。
在智永以前,王羲之书法传承人往往是世家大族内部的个体,脉络略显单一。学界较为统一的说法认为:王羲之的书法传给其三子王献之,王献之传给外甥羊欣,羊欣传给王羲之从兄王洽的四世孙王僧虔,王僧虔传给萧子云。智永初以萧子云为师,后直接祖述王羲之,终成一代宗师。
难得的是,智永摒弃了门户之见,努力将王氏书风向外传播扩散。自智永开始,王氏书风不再囿于王姓一家,禅门中的智果、辨才和唐太宗的近臣虞世南都是智永高足。相传“天下第一行书”—王羲之的《兰亭序》就是智永传给辨才的,最后被唐太宗获得并随葬昭陵。在资讯闭塞、墨宝一纸难求的时代,智永曾手书《真草千字文》800余本,分赠给江东各寺,让当时片纸只字重如拱璧的王氏书法在他的笔下以另一种形式复活,让更多人能亲身感受王氏书风的魅力。在智永及其后学们的发扬下,王氏书法逐步由“旧时王谢堂前燕”,开始“飞入寻常百姓家”,成为闻名天下且经久不衰的代表性书法流派。
然而,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对智永本人而言,他虽然得益于王氏后人的身份,能够获观旁人难以企及的王氏遗墨,使得他能够最大限度地逼近王氏书风。但问题的另一面在于,智永在临摹仿学王氏书风上下过极大功夫,这让他始终在王氏书风范畴内钻研苦学,难以摆脱祖辈的影响,创造出自己的辉煌。因此总体而言,智永的个人书法风格不是很强烈,这也是书史中评论家对智永书法褒贬不一的主要原因。
初唐李嗣真将秦汉至唐的书家分十等,智永仅列入中之中品,被评价为“精熟过人,惜无奇态矣”。唐开元年间成书的张怀瓘《书断》将历代书家分为神、妙、能三品,智永的楷书、草书、章草列入妙品,行书列入能品,被评价为“气调下于欧、虞,精熟过于羊、薄”。李嗣真和张怀瓘距离智永生活的时代较近,二者都将智永置于中等书家的位置,他们的评价真实地反映了智永在初唐时期书法家中的地位,这或许是受到唐代书风渐从“尚韵”向“尚法”转型的影响,更具法度的虞世南书法在当时反而有着出蓝之誉。值得肯定的是,此后的评论家尽管对智永书法品评有着各自的论调,但普遍认同他的书法在“精熟”方面已臻于至善。
禅林笔圣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智永所处的时代,佛教得到广泛传播,高雅的士族纷纷以谈禅论道为时尚,在名士与高僧合流的趋势下,琅玡王氏也不例外。然而,这同时也是一个战乱频仍、分裂动荡的时代,智永出生时王氏一族已呈现出衰落的态势,各地盗贼并起,烽火未熄,如何平安生存是每个人必须思考的问题。智永选择了遁入空门,与青灯古佛相伴终生。史料记载,智永20岁左右与兄一起出家,年近百岁而终。在漫长的岁月里,一切俗世杂务如走马灯般从他眼前出现又转瞬即逝,书法成为他的精神寄托,在一遍遍临池墨书的过程中,智永感受到生命存在的意义。
佛门净地给予他练习书法的极佳场所,在环境清幽的浙江绍兴兰渚山永欣寺,智永终日磨墨临帖,学习祖法。为了达到心中的书学高度,他登上寺中的一座小楼,并发愿“书不成,不下此楼”,为此坚守几十年之久。他埋首于祖先书帖,认真揣摩羲献笔迹,整日反复临摹练习,直至将毛笔笔头用秃。天长日久,他消耗的笔头竟已如小山般积满了五大竹簏,智永将这些废笔埋于永欣寺,埋笔为冢,称之为“退笔冢”,并亲自撰写葬笔铭文。这是他学书历程的物证,也成为书学史上一段佳话。苏轼云:“笔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献之。”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日复一日的勤学苦练下,智永的书法水准稳步提高,名气也越来越大,四方求字者如过江之鲫般涌入永欣寺。由于来人太多,以至于将山寺的门槛都踏破了,为此,寺人特意将门槛用铁板包住,享名书学史的又一个名词典故“铁门限(槛)”便是缘于此。
入门范式
智永书承祖法,精勤于技,草、楷二体造诣尤其深厚。北宋《宣和书谱》收录了智永书法作品23件,其中草书13件,真书10件,而这23件中《真草千字文》就有15件,其余还有草书《常侍帖》、真书《月仪》等,可惜《宣和书谱》所录均已亡佚。
存世智永书迹罕见,仅有《真草千字文》墨迹本和刻本。智永一生中所书最多的就是《千字文》,他登楼闭门潜心习书的过程,也是他反复临写《千字文》的过程,因此才有这么多《千字文》墨迹本能流传到宋代。墨迹本《真草千字文》藏于日本小川简斋氏。刻石最早的是北宋徽宗大观年间的“关中本”,原石已佚,翻刻石现存于西安碑林博物馆。清初刊刻的“宝墨轩本”也很精到。
智永所书《千字文》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首先,在雕版印刷技术尚未发明的情况下,智永通过数量巨大的《千字文》墨迹本将王氏书法向外传播。其次,《千字文》原为南朝梁武帝命给事中周兴嗣以王羲之的书法集字,编写的一部琅琅上口的蒙学读物,智永开创了《千字文》临写之风,自此以后,历代书家莫不以智永《千字文》为书学入门范本。最后,智永扩大了《千字文》的影响力,《千字文》在隋唐以后成为广为人知的识字启蒙教材,也促进了文字普及。相关考释随之兴起,出现了《千字文考略》《广易千字文》等文化典籍。另外,《千字文》还成为佛经编序的一种方式,丰富了中国的文献目录学。有趣的是,明代收藏家项元汴将私藏书画以《千字文》编目,达到防伪和记录的双重功效。这些后续的“蝴蝶效应”,恐怕是智永书写《千字文》时万万没有想到的。
说到智永《真草千字文》的书法美学,历代书家都给予了极高评价。明代都穆《寓意编》称:“智永《真草千字文》真迹,气韵飞动,优入神品,为天下法书第一。”清代梁巘评价:“书法自右军后,当推智永为第一,观其《真草千字文》,圆劲秀拔,神韵浑然,已得右军十之八九。”(《承晋斋积闻录》)有记载称,元代书法家赵孟在五岁初学书法时,就曾在一年中临智永《千字文》500遍,在其后生涯中反复临摹,形成以“熟”闻名的赵体。
古今习书者都是要先通过临帖练习来规范用笔法度,因此对于书法初学者而言,一本好的入门法帖犹如良师益友,是打好基础、建立体系的根基。智永《真草千字文》就是古今暢行的入门范本。此帖中楷书的用笔法度规范,格调优美,全篇书写流畅,不同于当时北方流行的方硬刻碑书体,全篇注重笔势灵动,体态疏放妍丽,给人以清疏娴雅的放松感。草书的笔画牵丝映带交代清楚,不任意连绵,结体自由中见谨严。对于初学者而言,在书法练习的同时也能很好地辨识草书。对于由楷书转向草书的学习者来说,在临写智永《真草千字文》的过程中,可以从楷书的用笔平直自然地转换到草书的运笔富有节奏感,实现法度与自由的转换自如。
智永《真草千字文》中的用笔以尖起圆收和方起圆收为主,转笔方圆相参、转折分明,这些用笔方法均受到王羲之、王献之的启发。为了实现“若作一纸之书,须字字意别,勿使相同”(王羲之《书论》),智永巧构字形,通过将偏旁部首放大、缩小或移动位置,实现相同一字的不同写法。例如他将“漠”“潔”从左右结构改为上下结构,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也启发了后世书家。正因如此,苏轼在叶致远所藏智永《真草千字文》题跋中,曾为其“精熟无奇”的评价抱不平道:“永禅师欲存王氏典刑,以为百家法祖,故举用旧法。非不能出新意求变态也,然其意已逸于绳墨之外矣。”苏轼是智永的知音。
可以说,智永的书法蕴奇绝入平淡,它不是第一眼便惊艳众人,而是要经过时间的洗礼,在一遍遍细细品味中才能体会此种神妙。正如孙过庭《书谱》云:“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智永和他的《真草千字文》真正做到了“人书俱老”,在智永的笔下,我们看到了王氏书法所显示的魏晋风骨。南朝政权更迭的纷乱并未扰嚷智永的内心,他用疏离潇洒的书写方式区隔外界的噪音。智永如同一位懂得万物生长规律的优秀园丁,他知道凭借一己之力无法在乱世实现书学复兴,于是选择播下成熟的种子,待到阳光明媚的春天到来,这些种子自然会开出绚丽的花朵。果然,如他所愿,那800余本《真草千字文》从隋唐流传至今,依然源源不断地给人以美的享受,受他启发的书家也成长为一代代参天大树,屹立于书法之林……
汪映雪,供职于浙江省文物鉴定站。